叫得上名的山头林场,都是有主的,想进山烧炭种蓝,一要办执照,二要给山场的主人交租子。
论负担其实不比种田小。
“如果不用交租子呢?”彭刚扶着下巴凝思片刻,问道。
“若是不用交租子,雇个好炉头,多出好炭,肯定有赚头。”萧国英想了想说道。
“可天底下哪里有不用交租子就能烧炭的山场?就算有,这种好事也轮不到咱们。”
萧国英等人都是憨厚老实的山民,在他们看来,在别人的山场伐木烧炭,开山种蓝,交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用交租子的山场倒不是没有,北边比平在山、紫荆山更偏远的大瑶山有大把的无主山场,那里不用交租子。
可大瑶山是什么地方?瘴疠之地中的瘴疠之地,生存环境比平在山、紫荆山还恶劣,又是瑶人的地盘。
去大瑶山烧炭,有命进山烧炭,没命出山卖炭。
“很快就会有的。”彭刚有自己的筹划,他继续向舅舅们咨询是否有看中的好山场。
“阿舅,你们在平在山烧了这么多年的炭,可有钟意的好山场?”
萧家四代人都在平在山烧炭种蓝为生,他们对平在山的各大山场肯定比较了解。
“有倒是有,碧滩汛往北走约莫三十来里地,有个叫做红莲坪的山场,我们兄弟几个背炭的去东乡卖的时候路过几次红莲坪,那儿出好炭的硬木多。”萧国英想到一片不错的山场。
硬木出炭率高,烧出的炭品质也更好。
硬木的多少是衡量一个山场是否适合开山烧炭的重要指标。
“美中不足的是红莲坪位置比较偏,地处深山之中,进出山不是很方便。”萧国伟轻叹一声说道。
广西烧出的炭,主要用途不是用来取暖做饭的。
染坊才是用炭大户,平在山各山场所烧出的炭,十之七八供给浔州府,乃至临近府县各墟市的染坊。
所谓种蓝,即是种植蓝靛草。蓝靛草是染料的原材料。
和炭一样,蓝靛草也是主要供给各大墟市的染坊。
广西的土布印染产业,是仅次于种地的第二大产业。超过四分之一的广西人以此为生计,尤其是没有土地的无产者,更加依赖当地的印染产业。
交通便利的山场一般会有染坊和炭行的人主动上门收炭收蓝。
交通不便的山场,则要自己把炭背出山卖。
如果在红莲坪开山烧炭,运输成本将是一项很大的支出。
位置偏?这不正中彭刚下怀,位置不偏的山场他还不稀罕呢。
现阶段的彭刚羽翼未丰,可不想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活动,更不想和已经从数千烧炭佬中脱颖而出的萧朝贵、杨秀清起直接冲突。
“莲花坪的山场主是何人?”彭刚问起莲花坪的主人。
“是你们贵县的丘古三,丘老爷。”提到丘古三这个名字,萧国英的脸上愁云密布。
“丘老爷虽然也是说客话的,但在浔州府,丘老爷可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敲骨吸髓的本事比土家老爷还狠,浔州府说客话的,都管他们丘家堂号叫雷公堂。”
“雷公堂,何意?”彭刚不解道。
“和丘家打交道如遇雷公降灾。”萧国英解释说道。
原来如此,印象中丘古三一族虽是贵县乃至浔州府最富裕的客家豪族之一,可丘古三一族在当地客家人中的风评确实很糟糕。
“大舅方才说雇个好炉头才能多出好炭有赚头,大舅可有推荐的好炉头?”彭刚问道。
“要说好炉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家的韦长工以前就是紫荆山远近闻名的好炉头。”萧国英说道。
“你要能请的动他,烧一窑炉炭能省一成半的本钱,烧炭也有烧炭的学问,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不是点把火就能烧出炭行、染坊想要的炭。”
“韦长工?韦长工既然有当炉头的本事,怎么会沦落到给我家当长工?”彭刚愈发困惑。
炉头是烧炭工中的掌窑炉的师傅。
装窑烧什么木,耐烧性不同的木材怎么堆放才能炭化得更加均匀,烧出好炭。
封窑后哪里留风眼,留多大风眼,什么时候闭风眼,什么时候开窑取炭。
这些细枝末节又至关重要的技术问题,基本都是由窑炉的炉头说了算。
炉头是烧炭工中的技术人才,收入是普通烧炭工的四倍有余,待遇可比当长工好多了。
彭刚对他家的这位韦长工了解的不多,只知道韦长工的大名是韦守山,在他家做了十年左右的长工。
印象中韦长工一家在庆丰村不受待见,他老婆似乎不检点,村里的长舌妇之间流传着不少关于韦长工老婆赵氏的风言风语,本村的好事之徒时常会调戏韦长工的老婆。
“韦长工的师傅是紫荆堂的堂主,他现在的老婆原是他师傅的小老婆,两人勾搭成奸,韦长工因此被逐出紫荆堂,紫荆山的各大山场担心得罪紫荆堂,所以没人再敢雇他。”萧国英说道。
有清一朝行会拉帮结派垄断之风盛行,小小的炉头职业也不例外。
紫荆山地区的炉头职业为本地炉头世家李家所垄断。
韦长工不姓李,想来是拜师入门,从紫荆堂李家那里学了一身烧炭的本领。
“原来如此。”彭刚恍然大悟,没想到他家的长工居然也有这么一段风流往事。
韦长工的所作所为,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大忌。
“大哥,让阿刚请韦长工当炉头会得罪紫荆堂。”萧国达不满道。
“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浆糊?推荐这种人给咱们外甥当炉头。”
“当时你还小,不明此事的原委,韦长工人不坏。你在紫荆山的山场做过工,紫荆堂的李家那一家子是什么人,难道你心里还没数么?”萧国英不以为意。
“韦长工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不请韦长工,咱们就只能从紫荆堂请炉头了。
从紫荆堂请炉头,李家要从中抽分,倒不如直接请韦长工来得划算,能少花一大笔冤枉钱。阿刚若在红莲坪开山烧炭,要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再说,咱们外甥是在平在山的红莲坪烧炭,紫荆堂的人还能管得着平在山的炉头不成?怕他个鸟。”
萧国达无言以对,韦长工是独身赶夜路进平在山给他们捎的口信。
浔州府的盗匪多如牛毛,一个人赶夜路进山送口信,等同于是把命给豁出去了。
单从这一点看,韦长工的品德绝对没有紫荆堂传得那么不堪,不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第11章 贵县乡村
傍晚,本家那边的族长彭先仲终于凑齐九吊钱赔偿金送到彭刚家中。
本家四房兄弟的脸色跟吃了屎一样臭,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彭先仲屁股后面,把强搬走的家具和六只小猪崽子一一物归原主。
清朝的制钱单位为文,千文一吊,或一串,又称一贯,与前朝相同。
清朝初年规定制钱一吊钱(千文)相当于银一两,一文值银一厘。
清中前期,尚未出现白银大量外流的现象,清朝在国际贸易中仍旧是最大的贸易顺差国。
因此白银和制钱的兑换比率长期处在一个较为稳定的水平,大致在雍正以前每一两白银合制钱八百文左右,乾隆中期一两白银约合九百文左右。
白银与制钱的兑换比率崩坏发生于道光年间,道光初年(1820年),白银和制钱的兑换比率尚能勉强维持一两白银兑换一千文左右制钱的水平。
到了道光二十年(1840年)鸦片战争的时候,一两白银就可以换到一千六七百文制钱了。
咸丰年间,银价更是一路高歌猛进,一两白银可以换到两千二三百文制钱。
根据铜钱铜、铅、锌、锡的含量不同,实际兑换比率也会有所出入。一般而言含铜量在六成左右的制钱会比含铜量在五成左右的制钱价值更高一些。
1848年,广西地区含铜量50%左右的黄钱、青钱(含锡),已经到了两千文上下才能换一两白银的程度。
广西民间,尤其是农村地区人们日常生活中基本是使用吊钱,也就是铜钱进行交易,很少有机会用到银子。
当然,有一种情况是必须使用白银的,那就是交税。
故而银贵钱贱无形之中也加重了小民的负担,毕竟交税时是要把吊钱换成白银。
本家的条件在庆丰村属于不上不下的水平,并不富裕,九吊钱几乎是他们能够拼凑出来的所有现钱。
迎着彭先仲苦苦哀求的目光,从如丧考妣的本家人身上抓下一串串很有分量的吊钱丢进自家的竹筐里。
彭刚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太不近人情,太过贪婪。
收了钱,彭刚信守承诺,放了耳朵眼睛被捂得严严实实,像两条狗一样被拴在后堂的本家长房和四房。
三个舅舅的到来让彭刚感到安心,来到这个时空以来,他终于得以睡上一个安稳觉。
翌日一早,彭刚伸了个懒腰,头一回认真欣赏起庆丰村的景色。
庆丰村仍旧沉睡在冬霜编织的纱帐中,远端的天幕逐渐裂开一线鱼肚白,几声报晓的鸡鸣穿透薄雾。
等到太阳升起,周围的景象变得清晰,夜晚所结成的白霜也逐渐消融于春日的暖阳之中。
老实说,庆丰村的景色说不上美,除了矗立在村口的五棵百年黄枝油杉,附近坟头上零星栽种的风水树,便再难看到像样的乔木。
村子周围光秃秃一片,倒是西面和北面的莲花山沐浴在朝阳下映衬出的苍翠之色颇为养眼。
至于庆丰村的建筑,分布零散,连瓦顶的土坯房都难得看到几间,更遑论砖瓦房。
庆丰村的住房多是一些形状丑陋的低矮草房棚屋,脆弱得似乎大风一刮就会吹倒。
这些和牲口棚没有太大差别的简陋农舍居住条件自然是谈不上舒适的。
这些房子让彭刚回想起上一世他父亲为躲避超生检查,在后山为母亲和弟弟搭建的临时棚屋。
幼年时他不懂事,出于好奇心,哭闹着要和母亲以及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在棚屋里一起住。
他只住了两天就被蚊虫咬怕了,不敢再继续住。
而他现在目之所及的这些草棚屋,屋主可是要在如此恶劣不堪的生活环境中住上一辈子的。
以小农经济之脆弱,有清一朝地租苛捐杂税之繁重,对于很多人而言,能在这样的棚屋中安安稳稳地苟且一生都是奢望。
他们中的多数人,最后的结局是沦为一无所有的破产流民,冻饿而死。
庆丰村唯二的两座青砖黑瓦的小院子都属于本地的土家地主周凤章,为庆丰村最像样的建筑。一处住人,一处是周家的宗祠。
很难想象,这竟是石达开口中的贵县富村。
彭刚从竹篾编成的晒箩里拾起一片红薯干送进嘴里咀嚼果腹。
“哥,我们真的要去平在山烧炭吗?”
舅舅们连日赶路很疲惫,还在睡觉,彭毅起得早,轻手轻脚地来到彭刚身边问道。
“阿弟你不想去吗?”彭刚问道。
入拜上帝教,去平在山烧炭,都是他的主意,没有和彭毅、彭敏商量过。
长兄如父,尚且年幼的彭毅也默认彭刚为一家之主,无论彭刚做出什么决定都没有出言反对。
“三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三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三哥这么做肯定有三哥的道理。”彭毅说道。
“去烧炭也比给本家六房当儿子强,他们对自家人都那样,我和五妹如果真到了他们那边,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对于这样的结果,彭毅已经很满意了。
至少他现在有个能靠得住的亲哥哥,不用看外人脸色过活。
作为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的至亲,彭毅早就察觉出彭刚死而复生变化很大,和以前判若两人。
以前的彭刚除了读书之外,对其他的事情不是很上心,也没什么主见。
现在的彭刚不仅有主见能拿主意,竟然还会给他和五妹下厨,给他一种可靠安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