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上马就能战,憋着无穷的怒火,想要对西夏人复仇。
恰如刚从雪山杀出来,一门心思弄死所有辽人的女真一样。
消息传回正在前线的宣抚使童贯耳中,他只当陈绍在虚张声势,虽然不喜,但是也只是笑着骂了几句。
毕竟是自己的亲信,犯点小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这要是别人,就得追究其谎报军机之罪了。
而且陈绍还是他安插在盐州的一颗钉子,在童贯看来,陈绍在这种地方,属于是牺牲自我,来成全他的大业了。
童贯打仗本事先不说,治兵还是比较严的。
于是童贯笑呵呵地说道:“陈绍这是想要多吃一点军饷,某便成全他又何妨,只要他帮我们守住盐州,就又是大功一件,当赏!”
要是他真派人去查证,就会发现,确实谎报了
为了避免太高调,也是害怕西夏有了准备,陈绍和韩世忠商量之后,少报了一万五。
如今盐州有四万能骑马控弦兵卒,其中新招募的半数是周围的汉民青壮,半数是被西夏压榨的本来就要造反的生羌杂胡。
募兵之后七天,陈绍又一次上报,说是要率所部人马进攻宥州,戗灭西夏的嘉宁军司。
没办法,他必须得打了,一来刚刚成为名义上的盐池附近的胡汉共主,他需要狠狠打西夏两巴掌,来给自己立威。
也让队伍中,那些心怀贰志的看看,自己能不能打。
二来童贯给的粮草辎重虽然多,但养活四万大军,还有些不足。
他需要开拓出自己的财路来,摆脱对童贯的依赖。
毕竟吃谁的,就得听谁的。
宋夏相持前线,童贯的营帐,也是如今大宋西北宣抚司的驻地。
童贯看着手里的请战公文,沉默不语。
赵良嗣站在旁边,疑惑地问道:“宣帅?”
“固之啊,你自己看看吧。”童贯把公文递给他,这公文言简意赅,赵良嗣一眼就看完了。
赵良嗣近来做童贯的幕僚,那也是自信心爆棚,几次猜中了局势,觉得自己多谋善断,恨不得马上辅佐童贯去幽云十六州,完成伐辽大业。
到时候灭夏只是顺手的事,唯有伐辽,才能永载史册,彪炳千秋!
前面陈绍想要多吃军饷,就是他得出的结论,而且他本人更是深信不疑。
在他看来,陈绍就是那样的人,贪财无度,毫无底线。
看完这公文之后,赵良嗣沉默片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宣帅,陈绍之意,我已知之!”
“哦?”童贯道:“说来听听。“
赵良嗣走到地图旁,指着嘉宁军司和宥州说道:“宣帅你看,此地与种家的驻地紧挨着,陕西诸路人马,大都随宣帅来进攻西夏。唯独种家兄弟二人,因为要守在此地,防备西夏东部兵马,所以没有参与。”
“陈绍此举,定然是要调动二种北上,替他牵扯西夏兵马,甚至打散西夏东部兵马,好叫他可以在盐州高枕无忧。即使不能彻底拿下,也会缓解他在盐州的压力。”
赵良嗣一顿分析,童贯听得眼色一亮,还真有可能。
在他们看来,陈绍打嘉宁军司,纯属是天方夜谭。
童贯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国家大义名分,逼迫调动西军替自己拼杀,他在后面渔利捞好处和功劳。
刘法就是这么死的。
以己度人,他更相信陈绍也是这个想法了,但是这个想法偏偏又很符合自己的利益。
西夏东部防区,种家军大概率是啃不动的,但是只要他们出击,打赢了最大的功劳在自己身上,还可以趁机再提拔心腹陈绍;
打输了消耗种家军的实力,这哥俩是西军如今的领袖,要分化拉拢西军,就得对种家军下手。
童贯心中暗喜,陈绍啊陈绍,果然是个可用之才!
两人目光一对,同时轻轻点头。
童贯一拍桌子,道:“来人呐,下令延安府兵马,即刻北上,配合盐州,攻打夏贼嘉宁军司!”
——
延安府,御谋城。
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驻兵于此,防备西夏东方军区。
这个时候,中军大营的中门却已经敞开,营门口侍立着老相公贴身的捧刀侍卫。
远远瞧见数十骑快马风一般的朝着这里卷过来。
当先的骑手,颔下白须飘拂,用搭子收在两旁,应该是怕伤到了自己这美髯。
“美髯公”身后的亲兵骑士,则高高捧着一面‘种’字三角虎纹带牙人旗。
西军当中有资格挂这虎纹带牙人旗的人不多,姓种的只有二个。种师道安坐营中,来的只能是小种相公种师中!
他也六十多岁的年纪了,在马上身手虽然不如年轻时候矫捷,但也不赖。
西北将门,虽然年头长了,也有种种毛病,但是他们几乎全都是从战场上成长起来的,鲜有纨绔草包。
种师中直直的驰到营门之前,腕子一用力勒住健马,健马长嘶着想人立,却被他一巴掌打在马耳朵上:“蠢货,想颠散某这把老骨头不成?”
健马嘶鸣两声,委屈的团团转圈才收住脚步,后面亲兵们都已经跟上,看见小种相公调教战马,都是是哈哈大笑。
种师中跳下马来,因为这里是他们种家的地盘,素来高傲的小种,也不由得轻松下来,难得开玩笑道:“老种在,就没俺小种的威风,你们也都老实些,牵马走进大帐里头罢!杨家二郎,带我的马收收汗,细细刷了!”
被他点到名字的亲军将领笑着应了,接过马缰绳:“小种相公,您老就是策马直到帐里,俺们老种相公也再不会说什么…不过小种相公筋骨强健,一如往常,叫人瞧着好生羡慕,大家伙到您这个岁数,要是侥幸还没死在阵前,估计也就在榻上爬不起来了,哪还敢还谈什么骑马?”
种师中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莫要自轻,俺年轻时候,也觉得自己和父兄辈没法比。着人通传老种,就说小种来了,这就请见!”
安排完了之后,看着营中种家军的年轻一辈,都用崇敬的目光看自己,种师中笑道:“我们毕竟是老了,看上去好像还行,其实内地里终究是老迈不堪,骑不了劣马,拉不开硬弓…咱们西军,就指望你们这些后生一辈!好好做,争气些!别堕了咱们祖上的威风!”
西军里经常把自家子弟,送到其他将门中历练,所以种家军营中,也有不少其他将门的子弟。
比如给他牵马的杨二郎,就是麟州杨家的后人,年轻将领们只是笑,杨二郎引种师中的马去收汗了,临行之前,只是低低在种师中身边说了一句:“是童贯那边的消息,说是那个陈绍又闹幺蛾子了,老种相公闻报,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不知道前头又出了什么变故!”
种师中也是脸色一沉,自从陈绍在横山守住了李察哥,童贯的嘴脸就越发难看。动辄给西军的各大将主说一些风凉话,偏偏大家不好说什么。
如今一起打到了朔方附近,这童贯旧病复发,还是攥着他的胜捷军,一用也不肯用。
却要叫西军的人去填线,他在后面捞功劳,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刘法是个老实人,结果什么样,大家也都看到了。从那之后,西军中除了刘延庆之外,基本都不听童贯摆布了。
西夏,固然要灭,但是也不能太损耗西军的力量,否则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夏贼覆灭的时候,就是朝廷打压西军的开始。
他一头想着心事,一边就朝里头走,从营门口到种师道的大帐,距离不远不近。
小种六十的老头子了,走起来步子又快又大,背后亲兵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这一路他都低着头没话,再没了才进营门时候的风趣老头子模样,又成了那一副童贯看惯了的高傲冷淡的面孔。
前头引路的和后面侍卫军将都心下忐忑,知道这老爷子脾气又上来了,现在老头子身体不如以往,一旦生气,几天都吃不下饭,大家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地在两位种相公麾下效力,看着都有些不忍心。
到了大帐门口,帐门外种师道的亲兵军将林立,还挂着军律禁牌,陈设着御赐器械。
红缨铁盔的甲士,两两站立,种师中到来的消息,早已通传。种师道几乎一夜没睡,都在等着这个弟弟,看到种师中负气而来,赶紧头前引路,恭谨地将小种相公带进老种的帐中。
大帐之内,陈设简单,虽然是已经到了春末,还是升起了火盆,帅案后头挂着地图,前面也设有木图,帅案下首两侧,几案整整齐齐的摆设着,却空荡荡的没一个武将在座。
足有三四丈见方的大帐里头,只有穿着厚厚绵裘的老种弯着腰负手而立,背对着帐门口,只看着横山的地图。
第79章 盐池歃血
中军营帐,决定万千人的生死,故而有股肃杀之气。
听到后头脚步声响,种师道转过头来,比起当初在童贯节堂的时候,他看起来又老了三分。
人到了一定年纪,老的特别快,尤其是这种年轻时候趟风冒雪,战场搏杀的将军。
老种脸上似有病容,皱纹深深,如雕刻出来的一般。
他看着自家兄弟一笑:“来得不慢啊…”
种师中叉手行礼,走过去站在兄长下首:“童贯又出什么损招了?”
这里是种家军,小种也放松了很多,往日里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
只有面对自家兄弟时候,才能肆无忌惮,畅所欲言。
种师道摇头:“童贯啊,唉,此人真是固执的很,新年逼着我们陕西五路出战。刘法因受不得他的激将法,贸然丢了性命。我们各家兵马也折损严重。”
“往日里他没有功劳,都如此难缠。如今他手下那个叫什么陈绍的,守住了李察哥大军,使他得以出关追击。他仗着这次的功劳,对我们肆意打压.”
种师中冷笑一声道:“真不知道李察哥是怎么回事,竟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挡住了七天!”
“也不能这么说,陈绍这次还是很有能力的,那地方我去过,只有三个残破堡寨。陈绍独身前往,只用了一个月,就组织起一批人马来,挡住了西夏精兵猛将。”种师道负手,静静的道,神情竟然是无限感慨。
“可惜,这人也是我们西军子弟,竟然不能为我所用。这几日我仔细想过,许是我们掌军太久了,族中子弟开枝散叶,百十年来有亲眷关系的数不胜数。”
“我等照顾自家人,必然是埋没了许多人才,你看童贯手下那王禀、陈绍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我们的子弟恐怕比不上他们。”
种师中沉默了,其实这些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大家都不说,还能装糊涂,假装不知道。
虽然不愿意承认,西军的衰弱,大概就是源于此。
这些年,连夏贼都打不过了。
以前先辈们,曾经两次兵围兴庆府,失败的原因不是将士不能战,而是朝廷的补给不行。
如今刘法率领熙和军,是真真实实在野战中,被李察哥击败了。
熙和军,已经是西军中的强军了,刘延庆的鄜延军,拉上去估计败的更快。
弟兄两人在帐中,沉默了一会,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件事一旦揭开,问题暴露出来,西军该如何面对?
难道从此开始改革,不提拔自家的子弟,而是贤者为先么?
要打破一个百年以来形成的顽疾,谈何容易,其中牵涉到多少利益,多少家族的干系。
西军将门,百年联姻,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揭开了这层遮羞布,真改革的话,如今得益的这些将军,都是西军的中流砥柱,他们自然不愿意。
不改革的话,事情已经暴露出来,底层的军官士卒,还会不会效忠?
老种无意中的一句话,或许就会动摇西军的根基。
最终还是小种率先开口,“这次童贯又下了什么命令?”
他想要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兄长也是无意中话赶话,未见得真要较真。
果然,老种也没有继续聊,而是说道:“还是陈绍,他上报说要打宥州,剿灭夏贼的嘉宁军司。”
“童贯出多少兵马!”种师中觉得这件事还不错,要是童贯和种家军两面夹击,未必没有机会。
“还是陈绍所部。”种师道苦笑一声,“说是有两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