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圣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此正所谓太祖高皇合圣人之道,夷狄之有君岂有天命乎?
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岂不荒谬?”
王珅愤然甩袖冷哼道:“诡辩!”
解缙不在意,王珅不过是急了而已,“王珅,我且再问你!
太祖高皇曾写下‘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之言。
有否?”
王珅脸色愈发难看,但解缙问,他答,这是皇帝方才要求的,他只能咬牙道:“有!”
解缙昂然道:“既有,那便明了。
中原气盛,降生圣人,这便是天命生于中原汉人之中,而蒙元之时,中原气弱故失天下也。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此等豪言壮语,大恩大德,普天汉儿,岂能忘之?
怕是只有受恩于故元之人,才念念不忘吧。”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指桑骂槐,说的王珅心中一惊,眼皮一跳。
他被戳中心中所思,又不敢太过于急切的回应,怎么岂不是不打自招?
只能带着一丝心虚的回音呛声道:“依旧诡辩,摘词逐句,非是正道君子所为!”
坐在御座之上的皇帝何其敏锐,短短几句话中,就已经品出了些味道,他突然想到在洪武后期的时候,先皇帝突然让李祺清查蒙元旧俗,是不是已经察觉出了些什么。
在大明内部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怀念故元的群体呢?
若是李祺知道皇帝心中所想,就会告诉他当然有,而且这个群体不仅仅明初的时候有,一直到嘉靖年间,到了明朝末年,浙江这里的大族文人还在怀念元朝时期的鼎盛。
这可不是胡说的,明末清初有个人叫吴履震,是松江人,他写过一段笔记,里面是这样说的——“元朝的时候法网不严密,税收汲取力度也不大,我的家乡松江府在偏僻的海边,可谓是一处乐土,名士和百姓对做官的兴趣也不大,生活很是自由又快乐,等到进入了本朝(明朝)之后,松江府科举及第的人很多,做官的人也很多,百姓苦于徭役,十室九空,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繁荣景象,政策还专门针对江南的富民,一旦犯了事就重重罚钱,不让百姓安居乐业。”
这段话是元朝已经亡了两百多年了,但是他们还在怀念元朝,更何况如今呢?
元史之事,难道真的仅仅是个意外吗?
朱元璋一开始在北伐的时候并未承认元朝的正统,是后来被天命五行轮转才劝说承认前朝的,朱元璋在这方面没什么文化,自然只能听从宋濂这等鸿学大儒之语,可宋濂等人难道就没有别样的心思吗?
他们这些从旧元时代过来的人,心中怀着怎样的奸刻,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最是清楚!
殿中的气氛被解缙二问后,已然有所不同,不少大臣都已经开始细细思量解缙的言语。
文字和言语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
解缙却不曾停下,再次厉声道:“王珅,我且三问!
太祖高皇曾写下‘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
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其体之!’
有否?”
王珅已然有冷汗涔涔而下,心中胆气已然逐渐消散,但还是强装镇定道:“有!”
解缙厉声道:“既有,那便明了!
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胡虏禽兽?难道是统御中华之主吗?难道是承天受命之皇吗?”
殿中群臣皆是一震,这中华之主,受命之皇,岂能是胡虏禽兽呢?
王珅绞尽脑汁辩解道:“这不过是檄文所饰,自古以来檄文皆是如此,禽兽不过是作比之词,且受命乃是元世祖忽必烈,不是元顺帝,这檄文所指乃是亡国之君,亦无不可。”
纵然是李祺也为王珅的狡辩颔首,不愧是东明精舍如今的领袖之人,却有几分不凡,可这番论战,他先天不足,绝无胜理!
果然解缙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再次厉声道:“那你再解释解释叫‘中国之民,中国之人安之’,‘雪中国之耻’又雪的是什么耻?”
这两句才是这段话中真正最难以辩解的,中国之民,中国之君,蒙元据有天下乃是耻辱,哪里是什么天命之说,所能够掩盖过去的!
王珅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了,冷汗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若是这样下去,就只能真的让解缙重修元史,而后将父亲以及老师的声望践踏在地上了!
“解翰林所言太过于桀骜,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元入中国自乃中国也!”
众人定睛一瞧,竟然是方才和解缙一起出列的林嘉佑,他是方孝孺的学生,在历史上被方孝孺连坐而死,这一世朱棣只夷灭了方孝孺的三族,没有连坐方孝孺的学生,所以他活了下来。
王珅一听就知道要遭,林嘉佑所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元若是中国,那太祖高皇雪的是哪门子中国之耻。
这是大明朝,自然要以大明太祖的话为基准,即便是圣人的话,若是不符合太祖的意思,也要删改。
果然朝中顿时响起几道明显的嘲笑声,方才还自信满满的林嘉佑顿时燥红了脸,站在殿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解缙讥讽嗤笑道:“方孝孺虽然狂悖不法,可到底也是一代儒宗,竟然有你这等不学无术的学生,自古以来入中国的夷狄之君,以北魏孝文帝为最上等,你先学学这些史料之言,再来殿上出声吧!”
殿中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北魏孝文帝改汉姓、推汉服,将鲜卑一族完全汉化,在古代诸位君主之中,也称得上贤君,蒙元和孝文帝比起来,算是哪门子中国之君。
眼见林嘉佑和王珅皆已不能出言,解缙便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方才三问,王珅皆不能正面回应,只能讷讷做老农之言,上下高低已然是分明了。
宋濂、王祎所修元史,乃与我大明相悖,不合时宜,臣请修《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不以元朝年号为主,而是记‘宋亡天下一年、二年’作为纪年,不以寻常史书各分纪传等,而是《资治通鉴》那等编年体的史书,记述从宋朝灭亡到大明建立这百有余年间之事。
请陛下允臣重修史书。”
这下殿中文臣都明白了,元史已经修完了,元朝发生了什么已经记录在了里面。
解缙没兴趣去改那一坨垃圾。
他这是要重修一部编年体的史书,记录汉人失去天下这一百年间的故事。
这是完全不同的视角,完全以汉人为主的视角!
第77章 大明道统在我之言
这解缙颇有野心啊!
一向对道统这方面敏感的一众文臣都已经品出味来了。
概因自太史公司马迁著作史记创造纪传体以来,历朝历代的史书都是纪传体,已经成为了定例。
司马光写下煌煌资治通鉴,那是一部完全为了教育君王而写下的史书。
而现在解缙想要写的这部《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亦是如此,记录历史只是顺便,最重要的是借此表达著史者的观点。
资治通鉴毕竟是私人著史,所以表达的都是司马光个人观点,而解缙要写的是官方史书,这就代表着大明对过去百年的历史盖棺定论!
这可就不简单了。
这是要讨论大明到底从哪里而来,又是以何立国的问题了,这种道统之事,一向牵动极大。
儒门众人对此自然不陌生,在儒门发展的两千年中,道统便好几次变动过,最大的变动就是孟子。
在一千年前,孟子的地位还没有这么高,是从唐朝的时候开始,儒门领袖韩愈认为孟子才是孔子真正的道统传人,开始拔高孟子的地位。
很多人只知道韩愈是唐宋八大家,都不知道韩愈在儒门中的显赫地位,韩非之所以不被称为韩子,是因为韩愈才是韩子,所以韩非就只能称为韩非子。
从韩愈开始抬高孟子,一直到宋朝,孟子才从诸子之一,变成了仅次于孔子的亚圣,这其中便经历了数次道统的轮转。
儒门道统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王朝的道统来处!
这时殿中诸文臣皆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外戚行列中的李祺,若说解缙此事的背后没有李祺,打死他们都不信。
解缙的确是有才,可李祺才是举世公认的史学大家,而且李祺的学说中,有非常多的名实之辨,非常注重名正言顺,是相当正经的大道。
朱棣也大概猜出这是李祺所为,他对于大明道统实际上没有太多的要求,大明江山稳固,那些东西有什么重要的。
但他没忘记自己要配合李祺演戏之事,于是出声问道:“李卿,你是举世公认的史学大家,又是鸿学大儒,解缙所言之事,你以为呢?”
李祺施施然从朝列中走出。
“启奏陛下,解缙所言之事,臣亦有思量过,方才又统筹诸面,如今正值元月初一的大朝会,共襄盛事之日,当有一番言语,上秉于陛下,而下告于臣民。”
“李卿尽管畅所欲言,这等国朝大事,正要与诸公卿勋亲、鸿学大儒商议。”
“大明之天命乃至于统序源自何处,臣一人之言,明显不足以说服天下,是以臣暂且不说,只说说其余往昔诸王朝,皆是如何得命而据有天下的。”
李祺不疾不徐,殿上群臣竟然有种幼年时跟着夫子读书时的错觉,再一想李祺本就是当今天下最负有盛名的大儒,入室弟子虽少,可座下学生却如天上繁星。
一众文臣自然是紧紧盯着李祺,而勋贵之中诸如张辅这一类自然亦是静静听着,还有如同淇国公、高阳郡王朱高煦这等纯武夫,从解缙三问时,就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有德者居之,可真正以德而立朝的唯有夏。”
李祺不等众人反驳便接着说道:“因为只有夏是不经过战争而立朝的,禹王治水,挽救九州万方,所以夏乃是以德而立朝,九州皆宾服,自愿臣服于夏禹。
这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法,所以夏朝得国最正!”
这下没人能反驳了,禹王治水定九州,国祚绵延四百年,这是三代之治,岂容置喙?
不战而天下宾服,的确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根,夏朝最正无可辩驳。
至于历史是不是真的如此,那太久远了没人知道,反正孔子是这么说的,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供奉的,太祖的帝王庙里,还放着大禹呢。
朱棣亦笑言道:“李卿所言没错,惟贤惟德,能服于人,夏禹有德而得天下,实为最正!”
“再次一等,乃是商汤、周武、汉高、光武、唐宗这五君,这五位君主,诛夏桀、商纣之暴,而除秦、新、隋之乱,有大功于万方臣民,加以冠冕,自承天命,得国亦正!”
话说到这里,殿中群臣便已然知晓,大明大概便是属于这一档次,历史上那么多王朝的开国君主,能够与这五位并列,已然值得夸耀,朱棣脸上笑意很是明显,甚至生出一丝傲然之意。
“再次一等,便是曹魏禅让受命,虽被诟病为篡夺,但汉室早已名存实亡,曹操历经艰难万险,平定泰半天下,开创大朝,这等王朝,便已然天生有缺,不能称正了。”
曹操的形象在千年里一直都在变化,但总体上都承认他平定四海,只不过最后没有还政而已,但自己打下来天下为什么要还,经过了混乱的南北朝、拟人的五代十国后,曹操已经算得上厚道人了。
况且这里是大明,须知当年朱元璋也是韩宋政权的吴王,对曹操的评价自然要再高一分。
朱棣于上评价道:“汉室早已腐朽,魏武扬鞭荡平四海,使天下无几人称孤道寡,也称得上英雄,只可惜万乘之才,终究不足而已。”
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这是唐太宗给曹操的评语,朱棣一向以唐太宗为目标,处处cos李世民,如今亦是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殿中群臣的注意力都已经被李祺吸引,在后世的网络上,非常喜欢给各个王朝排名,对君主、文臣、武将排名,各家的粉丝互相撕。
李祺所说的,早已是司空见惯,若这是前世,李祺早就被喷的面目全非了,“大一统的隋朝不如割据的曹魏?隋黑罢了。”
而在古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王朝排名,不仅仅文臣感兴趣,就连打瞌睡的朱高煦都瞪大了眼睛,就像是听话本故事一样。
“再次一等,便是晋、隋、宋这等以高官显爵,不经戡乱而篡夺得命,其得到天命亦有开创之功,能混一四海,使万民休息,这等王朝得之不正,或是短命,或是生来心虚。”
李祺的声音一改方才的不疾不徐,而是带上了些许厉色,声音明显的加重,让殿中众人也随之提起了心。
“如曹魏无过,而司马家以臣弑君夺国,所以不敢称忠,竹林七贤这等人深感世道黑暗,伦理纲常不存,而不愿入仕,只愿清谈玄学,便是汉魏以来的汉儒崩溃,而道佛之学,不能擎天所致!”
晋朝那段时间是儒家的低谷期,汉儒崩溃,道佛之学甚嚣尘上,曾经在汉朝强势的经学世家,在九品之中,竟然落到了下等,一直到了唐朝,儒门才重新开始活跃。
殿中诸文臣面色皆有愤愤之色。
“再如隋文帝,古之帝王,得天下最易者,莫过于隋文帝,以妇翁之亲,安坐而登帝位,宇文周已有鲸吞天下之象,南陈不过冢中枯骨,是以隋文帝猜忌诸臣,王公勋亲具不能免死。”
隋文帝在古代的评价很低,很多同时代的人都看不上他,比如房玄龄说他“主上本无功德,以诈取天下”,基本上就是指着骂,李祺自然要顺从这个时代。
“再如赵宋亦欺负孤儿寡母,宋仁宗曰狄青为忠臣,文彦博曰太祖亦为周世宗忠臣,宋朝行事每多有所顾忌,这便是得国不正而君主心虚的下场!”
“好!李卿之言,简直振聋发聩!”
朱棣高声叫好,殿中诸臣脸上亦是若有所思,宋朝已经灭亡百年,关于宋朝的弊病,他们都能说出一二,诸如老生常谈的三冗问题,诸如过度崇文抑武的问题。
可今日李祺却一阵见血的指出了最根本的问题——宋朝得国不正,生怕后人效仿,于是大大分散其官,才会出现那些三冗。
李祺举了这么多的王朝例子,得国正的皆是繁荣强大、国祚绵长,而得国不正的皆是积贫积弱、国祚极短,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颇为明确。
大明呢?
经过李祺的引导,这是上到皇帝贵戚,下到普通官员都好奇的问题。
“若蒙元真是中国,那太祖高皇帝之所为,便如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崛起于微末,而除蒙元暴政,继而有天下,为第二等,立国极正,至少有前汉之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