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各处的殿宇屋檐下都点着一盏盏灯笼,外罩着喜庆的红色,在远处望去黏连成了一片片红,那一片片红中透出蜡烛的光,天空是黑漆漆的,不见星月,天地间好似只能看到那些黏连在一起的红。
天上是黑色的,中间是微光中好似在空中浮沉的殿宇,下方是灯笼的大红,几乎每一个望到这一幕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明明是春夏之日,温暖的和煦风中,却透着阴诡森寒之意。
一个个当朝重臣走进乾清宫中,静静的站在经幡之下,相熟的同党之人相互间眼神交流着,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都飞到了一门之隔的内殿中。
这是种堪称度日如年的煎熬,李祺甚至开始数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为几个刹那一次,太孙朱允炆自内殿中走出,轻声道:“诸位卿家,皇爷爷让你们进去。”
众人皆是一震,轻声跟在太孙身后走进殿中,殿中点着烛火,照的亮堂堂的,李祺眼珠一瞥见到众人眼眶中都已然蓄满了泪水,他也垂着头让自己泪水盈眶。
“圣上万岁!万安!”
众人皆跪在地上,垂着头不敢看病榻上的皇帝。
那道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响彻于众人耳边,“今夜唤诸卿进宫,所为何事,你们都是我大明朝最聪明的,想必能够猜到,咱这次是真的不行了,翌日便将魂归天府,不再视复人间!”
他话音刚落,李祺以及众臣已然重重叩首下去,殿中响起一阵啜泣之声,“圣上天佑,定能转危为安。”
朱元璋可不相信他的死能让这些大臣,尤其是文臣伤心,只是已然到了此时,他也不再戳穿,嘶哑着声音道:“幸得上天垂佑,让咱临终前,没有浑浑噩噩,今日还能见诸卿一面。
咱的遗诏已然拟好了,你们都是国朝重臣,今日先在你们面前宣读,翌日咱宾天后,再于群臣面前宣读。
李祺,你来宣旨。”
李祺是武英殿大学士,由他宣旨,正合事宜。
李祺起身从大太监手中取过遗诏,心中极是复杂,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亲身参与朱元璋第一次传位之事,等到朱棣靖难成功,他甚至还能参加洪武三十五年的第二次传位。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遗诏宣读完毕,众臣口称万岁。
朱元璋又坐起一些,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朕知道你们中有人一直盼着朕死,朕也知道天下不知多少官员认为朕严苛,现在朕给你们选了一位仁德之主,允炆仁孝爱民,亲近士人,必能兴盛世道,重建贞观开元之治。”
众臣又是叩首,这等诛心之言,又有谁敢接话呢?
朱元璋又道:“咱这一生杀了无数的贪官污吏,杀了无数骄狂难制的悍将,而你们都留到了最后,这是咱对你们的信任。
郭英、耿炳文,都是开国的老将,一向忠谨清白,事奉咱四十多年,小心谨慎,从未有过,咱恩宠他们,他们就更加谦虚,所以李善长、蓝玉身死,而郭英、耿炳文成为顾命。
陈英,任官以来清清白白,从来都不曾有过贪墨,处事公正,所以杨靖等人身死,而他能够执掌刑部七年之久。
李祺,咱的女婿不少,可像是他这样诚恳谨慎的却不多,他每月都会向咱奉上近日见闻,反省己身之事,人可以伪装一日、两日,却难以持之以恒蒙蔽圣聪,所以咱信任他胜过其他人。
咱将你们都留给太孙,万望你们君臣一心,使大明兴盛,以传万世。”
郭英、耿炳文、陈英、李祺等一众被朱元璋点名赞扬的人已然叩首在地上深深的啜泣谢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李祺从乾清宫中走出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句话,而后便被他甩在脑后。
若那是从一位深宫中成长起来的皇帝所说,他真的会相信。
可躺在病榻上的是朱元璋,是从一个乞丐一步步杀上了至尊之位的朱元璋!
他的王座之下满是鲜血骸骨。
他的心智之坚韧,远超任何人的想象,区区死亡怎么可能动摇他的心智,今夜之事,依旧不过是收拢臣子之心的帝王之术而已。
只是,再伟大的人物,也不能逃脱生死。
今夜是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九日。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的太阳落山之前,这世间,再无洪武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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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宋政不纲,辽元乘运,扰乱中夏,神人共愤。惟我太祖,奋起草野,攘除奸凶,光复旧物,十有二年,遂定大业,禹域清明,污涤膻绝。盖中夏见制于边境小夷数矣,其驱除光复之勋,未有能及太祖之伟硕者也。——《谒明太祖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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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是个复杂的人,他英明而残暴,睿智而自私,总有人会刁钻的批评他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但从没人能够忽视他的盖世功绩,他恢复了汉人的江山,使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祥和,所有的批评是因为人们对他有更高的期望,可他曾经只是一介乞丐、流民,他以天授的资质,从腥风血雨的战火中走来,而后君临天下,独治帝国三十一载,历史不会忘记他。
淮右布衣朱元璋!——《大明五百年》
第45章 燕王世子
夕阳越过奉天殿的檐牙高啄,如血余晖铺陈了宫墙拂柳,声声沉哀的钟声自皇城而起,继而回荡于京城道道民户之间。
九重宫门四面大开,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往四方出奔,如雷迅疾,京中百姓避往道旁,管道上来往商家亦注目而远去。
洪武三十一年的闰五月初十,宣飞的缟素淹没了浩浩京城,年轻的太孙在高立的奉天殿上,向着整座天下四海宣告:“皇帝宾天!”
众皇亲国戚、阁部重臣皆入宫,既是拜新皇,亦是为大行皇帝治丧。
皇帝之丧自是隆重,本该选宗室中德高望重之人,因朱元璋辈分已然最高,又因为诸藩王不得回京的诏令,故而李祺这位大长公主驸马反而是宗室中辈分身份最高之人,又因为李祺声望享誉四海,完全符合德高望重的标准,于是朱允炆任命李祺为大行皇帝治丧委员会的主持之人。
皇帝的葬礼自然是浩大恢弘,但这些不过是些虚务,任你生前权力滔天,威压天下,一死之后谁会在意?
李祺自然也不是很在意。
在棺椁之前祭拜后,便将大多数事务扔给了礼部、鸿胪寺负责,他只负责验收成果,以及在完成任务后,拿皇帝的赏赐即可。
诸王的儿子皆入应天来代替诸王尽孝,这些王世子以及郡王在拜过皇帝朱允炆后,便到他面前来,在这过程中,他自然也见到了大胖朱高炽以及有勇无谋的朱高煦。
但他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时势造英雄,没有后续靖难之事,这二人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子而已。
朱高煦自然不将李祺一介文人放在眼中。
朱高炽则非常恭敬的拜过了李祺,称呼为“姑父”,尽显亲近。
在声势浩大的葬礼结束后,群臣以及诸王子再次参加了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以及册封皇太后、皇后等典礼,整个洪武三十一的六月和七月便在各种典礼中度过。
而李祺作为如今在京的宗室之长,担任了各种礼仪官,一套套的程序下来,让他心神疲惫,朱元璋去世时的欣喜轻松早就丢的一干二净。
……
临安公主府的正堂中,正坐着一个面容和煦、颇有慈仁之相的胖子。
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他们三兄弟来到京中后,所行各不相同,朱高炽喜好文学,于是便登府前来拜访。
能够和未来的仁宗皇帝打好关系,自然是意外之喜,毕竟李氏的平反,大概是还要落在这个胖胖的身上。
至于朱棣……
从洪武三十五年接过他爹的皇位后,他感激涕零,完全成了他爹最孝顺的好大儿,即便李祺手中有让朱棣动容的底牌,他也只有六分把握,能让朱棣把李善长从逆臣录中摘出来。
注意,这还仅仅是摘出来,让李善长成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庶人。
至于追封谥号、恢复韩国公爵位,乃至于如同其他开国功勋一样追封王爵,甚至配享太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于会不会因为和朱高炽的亲近关系,等到靖难时被建文帝刁难,那不在李祺的考虑之中。
难不成建文帝还会因为这个杀了他不成?
最多就是赋闲而已。
李祺本来就没打算在建文朝有太深的牵扯,建文朝于他而言,就是刷声望和刷朱棣好感度的东西。
李祺还在宫中,没有下朝。
李芳和李茂皆在国子监中,不曾返家。
是以正堂中只有临安公主和李显穆接待朱高炽。
“姑母,这是侄儿为三位表弟带的一些小玩意儿。
听闻显穆表弟于读书一道颇有天资,为兄远在北平,不能照料,深感有愧,这套文房四宝特意送给表弟,虽然不甚珍贵,亦有为兄一片拳拳之心,还望表弟收下。”
说是不甚珍贵,但临安公主出身天家,眼界极高,那分明便是当初江南送进宫中的贡品,乃是先帝赐给燕王的御赐之物。
她正有些犹疑该不该收,这交结藩王可不是小事,又忽的想起李祺的嘱咐,心下一松对李显穆道:“穆儿,长者赐,不敢辞,既然你表哥送你珍品,你便收下,且去书房中取一物来,回赠于你表哥。”
朱高炽正要说不必,李祺已然从外间走进,一进来便看到了身躯颇大的朱高炽,当即笑道:“有劳世子多等。”
朱高炽连忙起身行礼道:“姑父乃朝廷重臣,又是长辈,如此道,实在折煞侄儿。”
李祺洒然笑道:“什么重臣,不过是个推砚捻墨的学士,朝政自有九卿五府,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朱高炽神情肃然道:“孔圣翌日也困守陈蔡之间,姑父宗家盛子、天下名儒,身负传承往圣绝学重担,虽六部五府、公卿绮罗,亦不能当姑父之贵也!”
他言语诚挚,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李祺招呼着他坐下,唠起家常来,“燕王殿下如今如何了?”
“父王身体康健,只是听闻皇祖父去世的消息后,泪难自制,有母亲照料,当是无碍。”
李祺又讲起曾经他和朱棣在京城中的旧事,言语中颇有感怀之意。
朱高炽是真的非常感动。
朱元璋去世后,最伤心的自然是藩王,不是因为失去了父亲,而是因为新皇大概率会削藩。
现在已经不是封建早期,而是各项制度都成熟的大明朝,谁都知道新皇不可能留着一个个手握重兵的叔叔守在边境。
削藩,势在必行!
此番朱允炆召诸王之子进京前,便有藩王担心朱允炆会扣押诸王子。
在这种时刻,藩王已然不是尊贵之躯,而是可能会引起大麻烦,带来祸事的源头。
在这种时刻,李祺做出这种不排斥、甚至亲近的姿态,如何能不让朱高炽感动呢?
二人又交谈甚久。
临了李祺亲自送朱高炽出门,走到门外后,突然说道:“天将要转凉,一路北上愈发森严,世子当及早准备厚衣御寒,早日返回北平,千万不要着凉了。”
朱高炽闻言一愣,目光落在李祺脸上,眼中幽深,他惊的后背炸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走远。
“驸马很重视妾身这个侄子?”
“腹藏锦绣,命格贵重。”
第46章 当廷争辩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朱元璋于闰五月驾崩,六月,命兵部侍郎齐泰为兵部尚书,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为太常卿,方孝孺为翰林学士,参与军国事,朱允炆几乎事事询问这三人,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三人某种程度上便是宰相的职责。
朱高炽得了李祺的暗示,以父亲患病为由早早离开了京城,他前脚离开,后脚就有藩王对皇帝不满的流言在京城中流传,至于是怎么传进来的那就不知道了,总之皇帝甚是震怒,召集诸大臣于奉天殿议论此事。
奉天殿中群臣互相交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要削藩而已,不过有汉朝晁错之事,根本没人主动提这件事。
最终还是黄子澄站出来说道:“启奏陛下,分封藩国乃是弱干强枝之策,自古便有大害,汉时七国之乱,晋朝八王之乱,乃至于前元诸王攻伐,皆因为藩国太强,不服朝廷管制,而如今各王自治,恃险争衡,又如秦晋二王多有不法,岂能指望心向朝廷乎?防之惟恐不及,臣请削藩!”
庙堂之上,群臣皆面无表情,闻言只是嘴角微微扯动,既不附和同意,也不出言反对,纵然是李祺,也不过站在队列之中,如同泥塑而已。
削藩乃是大势所趋,反对削藩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他不会出声,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后面之事。
历史上,在洪武三十一年的八月,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以莫须有的罪名,命曹国公李景隆调兵突袭河南,周王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全家捉拿,绑赴京师,贬为庶人,迁往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