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的判决也没什么大错,宗族内本就如此,要怪只能怪李氏宗族中的人太过于狠心。”
自然有人有不同意见,“这怎么能没错呢?刘三娘子已经守节,宗族内为什么还要强占她亡夫的财产?”
“没错,按照惯例,寡妇守节后,就能够继承财产,李氏兄弟强逼寡妇改嫁,应该严惩才对!”
院中以及堂中众学子纷纷议论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他们都认为整体上没有大问题。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一般是不管宗族内部事务的,李德祖死后,宗族内部根据家法、家规来分配遗产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要说分配遗产,宗族内甚至可以直接将奸夫淫妇浸猪笼,杀人都没事,更不用说这个了。
只不过一般宗族不像是李氏宗族这么狠毒,这么对待孤儿寡母,有失人望。
听着这些议论声,刘三娘子脸上再次布满了绝望,希冀着望着李祺。
李氏族长和李氏两兄弟等人喜笑颜开,他们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都是按照规矩做事的,自古(元朝)以来就是如此。
这李刘氏几次三番闹事,真是该死,这次回到宗族后,留不得她了!
在刘三娘子说完后,李祺没有直接判决,而是按照流程又问被告:“被告可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刘三娘子所说可有什么不妥隐瞒之处?本官秉公执法,绝不偏袒任何人!”
众人闻言纷纷不自觉的点头,陈英有些奇怪的望了李祺一眼,心中暗自猜测这位驸马爷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还真的要维持原判不成?
李氏族长拱手道:“回驸马话,李氏乃是诗书之族,最是谨守礼节,这族中规矩都是资善公他老人家定下的,他老人家乃是鸿学大儒,定下的规矩又怎么会错呢?还望驸马明鉴。”
李祺眼神一凝,“你说的资善公,可是已经致仕的前礼部尚书李原名李尚书?”
李氏宗族众人已经抖擞起来了,这一幕幕实在是太熟悉了,与当初他们在六合县衙的情形一模一样。
李氏族长满脸笑意道:“回驸马话,正是李尚书!”
殿中众人顿时皆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六合县李氏,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李原名可不仅仅是前尚书那么简单,他是鸿学大儒,声望极高,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即便是致仕,影响力也极大。
“咚!”
重重的惊堂木拍下,众人抬头一看,堂上的驸马面无表情,在官服衬托下,宛如庙中的神像。
不对劲!
“既然原告被告都已经陈述完毕,没有再补充的,那此案原委,本官皆以知晓。”
堂中的李氏众人期待的望向李祺,院中的众学子、刑部官吏,皆带着好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祺眼中,他一一望过去。
李氏宗族众人希望自己能够维持原判,而且也相信李祺会维持原判。
自从族中出了一位尚书后,做事一向无往而不利。
刑部左侍郎陈英好奇自己会不会改判,大多数都好奇自己会怎么改判。
刘三娘子希望自己能够遵守承诺,带给她一条活路,让她知道这世上有青天!
所以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来到这里再次状告李氏宗族。
李祺自己呢?
他遵从自己的本心而为。
他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许多背后的人。
死去的江浦县令赵成,杖毙的锦衣卫,凌迟而死的刑部尚书杨靖。
有多少大人物在盯着刑部这里?
有多少人不曾露过面却想要寻找他的弱点?
在杨靖突然被处以极刑后,他派系中的那些人,更是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了吧?
李原名,现吏部尚书詹徽,恐怕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露出破绽吧?
李祺从来不曾忘记,在这座煊赫浮华的京城中,他几乎没有朋友,却处处皆是敌人!
李氏宗族的对与错。
刘三娘子的生与死。
只在李祺的一言一语之中,他现在就能够赐予她新生。
可李祺自己,却依旧如无根的浮萍,飘荡在翻腾的汪洋之上,随时都有倾覆的风险。
唯有一路披荆斩棘,如同杀杨靖一般,将所有敌人都斩杀才能让自己安然无恙。
“今日便以刘三娘子为饵,本驸马钓一钓愿上钩者!”
想到这里,李祺当即宣判道:“刘三娘子案,原系六合县审,又交于应天府,皆判李氏宗族、公婆、李氏兄弟无罪,本官以为此判荒谬至极!
本官判决如下:
李德祖有幼子在世,其生前所遗留土地、财物皆归幼子所有,暂由李刘氏保管,李氏宗族不得干涉;
李刘氏不曾改嫁,又有子嗣,鉴于李氏宗族狠戾恶毒,判李刘氏携嫁妆归家或独立生活,李氏宗族不得强占;
李氏兄弟、李刘氏公婆、李氏族长皆判流放一年;
李刘氏既立志守节,又上告官府,判令其终生不得改嫁,养育李德祖幼子,日后若有与外男通奸、或故意致幼子身亡,斩立决!
原六合县县令,沾染胡俗,将其抓入应天府,本官要再审问他一番。
判令已下,即刻执行!
敢有不从者,当斩!当流!”
判决一出,满堂寂静,几乎每个人皆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
众所周知,游牧民族中盛行收继婚制度,这实际上是一种现实催生出来的遗产继承制度。
和主要在当地生活的农耕民族不同,游牧民族一旦嫁女儿可能终生不会再见,对于一个部落来说,这相当于折损劳动力,所以在游牧习俗中,婆家人要向娘家人支付一笔高额的买断费用,即事实上的卖女儿,这是高额彩礼制度的由来。
女人死了丈夫,但这个女人还是部族买回来的财产,不可能让她回到娘家去,更不可能让她带走部落的财产,于是便由亲属继承,这便是收继婚制度诞生的缘由。
这种婚姻制度太过于违反汉人的伦理道德和财产制度,遭到了强烈的抵制,但元代的税收制度要求户数不能减少,必须推行收继婚制。
汉人女性想要避免大伯子或者小叔子收继,又不可能违反元朝皇帝的意志,在激烈的博弈后,最终让汉人和蒙古统治者都能接受的方式,就是女人宣布守节。
只要女人不改嫁,留在夫家继续为夫家(部落)做贡献,她就能够支配掌握亡夫的遗产,因为她依旧是夫家(部落)的一份子,而元帝国则依旧可以从寡妇为户主的户中收取赋税以及徭役等。
这便是寡妇守节在元朝突然盛行,守节人数远超过去所有朝代的根本原因!
而曾经在两宋时期无人问津的程朱理学,借着蒙古的习惯法与汉人传统在婚姻、伦理、道德、财产制度剧烈冲突之际,在思想领域攻城略地,并成功与蒙古人合流,成为了官学!——《宋元时代的儒学与蒙古人》
第14章 为道纵死心如铁
对判决不服的李氏族人被锦衣卫直接丢了出去。
刘三娘子泪如雨下,贵人没有欺骗自己,这世上依旧有青天,她磕头感谢,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一般离开。
刑部院中一片喧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这份判决几乎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判决,对李氏宗族可谓是重判,对刘三娘子则是新生!
陈英摇了摇头,“驸马,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很多人都会非议你的,刘三娘子不过一介草民,苦一苦且罢。”
李祺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平静道:“庄子曾说过一句话,在下很喜欢,今日送于诸君,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纵然天下人都非议我,我只秉持正道而行。”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陈英没想到李祺竟会如此,“正道?是何正道?”
陈英在问他所说的正道是什么,他带来的众学子士人也在望着他,所有人都对他为什么这么判决感到好奇。
李祺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时机未到,日后诸君会知晓的。”
他走到堂外,束手沉思。
刘三娘子一案,重罚了李氏宗族,打了李原名的脸,以及之后对六合县县令的盘问,目的都是将李原名攀咬出来。
不仅仅是韩国公府的家仇。
还有大局使然。
李祺和朱元璋的君臣约定中,朱元璋给他办案的权力,而他则负责搅乱士林,抢夺士林话语权。
那李祺就要直面士林领袖,挑战、而后战胜。
恰好推动韩国公府覆灭的元凶之一,原礼部尚书李原名,正是享誉天下的大儒之一!
李祺自然就选中了李原名,搅乱士林的同时,顺便把自己仇人的骨灰都扬了,这是双赢。
但李原名与杨靖不同。
杨靖只是官员,而李原名则是山中高士一般的人物,是当世声望卓著的大儒,且极知进退。
洪武二十三年,李原名对付完韩国公府后,就急流勇退,直接致仕了。
这种喜欢藏在暗中的老鼠,如果不抛出足够诱人的饵料,他是不会出来的!
刘三娘子之事,是李祺清查胡俗后办的第一件案子,这是一个风向标,天下人都要关注。
李原名那种聪明人,绝对能够猜到,李祺在针对他,相当于李祺明牌告诉李原名,我已经知道了你所做之事,你应战吗?
这是李祺以身入局,以身为饵,要钓李原名上钩。
……
从杨靖死后,就一直都在暗中关注李祺的李原名和詹徽,在刘三娘子上堂时,就已经知晓此事。
二人相见后颇有些唏嘘,上一次杨靖还在,这次却物是人非。
詹徽道:“李祺这次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且直接针对资善公你的宗族,想来是那件事已经泄露,再没有什么侥幸了。”
李原名脸色阴沉,“李祺剑指李氏,意在老夫。”
杨靖死后,詹李二人有过一次通信,最终猜测杨靖暴露,是因为指使江浦县令赵成之事。
那件事他们二人都没有参与。
如今李祺冒天下之大不韪,掀起刘三娘子案这么大的风波,必然是要报仇。
“既然没了侥幸,那便斗上一斗,当初强盛的韩国公府尚且覆灭,区区一个戴罪之身又有何惧?
此番李祺复仇心切,甫一得势就迫不及待的牵连公卿,还累及天下宗族,上下俱罪!
愚蠢至极!
他既然亲自制作了刀子递过来,不捅死他岂不是对不住这么好的机会?”
李原名沉吟,“资善,你是当今天官,御史方面你来发动,在朝中参他。
老夫则暗中推波助澜,他重罚李氏,触及的可不仅仅是李氏宗族,而是无数由宗族所供养的士子。
老夫在士林有些名望,便召集学生联名上奏,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处处喊打喊杀,他定无路可走!”
如今的大明朝没有宰相,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名副其实的万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