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味来,扶苏觉得自己在梦里的话,多少有些大不敬。
反正历代秦王都是霸气侧漏的,若自己这个大秦的公子唯唯诺诺,反倒是没有祖宗风范了。
嬴傒重新走入这处殿内,他见到了地上的核桃壳,再看公子桌上还有些许葡萄干,桌边放着笔墨。
嬴傒稍稍摇头,也没有计较什么,就让人收拾了一番。
殿内再一次恢复了整洁,嬴傒又道:“公子可以回去了。”
扶苏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行礼道:“有劳大爷爷。”
嬴傒颔首,摆了摆手,示意公子回去。
扶苏走在大殿外,日头已高,都快要午时了。
这个时候再去廷议多半是来不及了,扶苏干脆直接回了高泉宫。
田安一路跟着,怀中还捧着公子昨晚批复过的文书。
回到高泉宫之后,扶苏才知道今天廷议时有人说起了王翦老人家送金车的事。
公子扶苏行冠礼,老将军送了三驾金车的事肯定瞒不住,此刻还有人在章台宫说这件事。
田安道:“那王贲将军一句话都没说,任由那些齐鲁博士说着如此厚礼不符合礼节的种种事。”
扶苏道:“既然王家都不在意,那就无妨,那些人也不过是一时口舌之快。”
言罢,扶苏准备起了今天的午食。
因醒来得晚,扶苏觉得没必要做早食,干脆做起了午食。
做面食就要有一张宽大的桌子,这张桌子最好是又宽又大的。
如此,在扯面与擀面时才能施展开手脚。
扶苏正在擀面,面是今年渭南晒出来的新麦所制,这种面用来做饼是很香的,用来做面也是极其好的。
等今天的廷议结束,群臣离开章台宫之后。
扶苏让人端着几个陶锅来到了章台宫。
这个时辰的父皇应该还在处置国事。
扶苏来到大殿外,见到了丞相正在大殿内。
还未等人通禀,站在殿外的内侍道:“公子入殿吧,不用通禀。”
扶苏迈步走入大殿内,见丞相李斯正在向始皇帝讲述着现在的天下大事,话语声滔滔不绝地讲着修建长城的进度,南征的战况,以及中原各地的治理情况。
扶苏默不作声挥手示意,让殿外的人将锅端了进来。
嬴政道:“扶苏,渭南如何了?”
“回父皇,一切都好。”
说话间,扶苏从锅中捞出面条,放上豆酱与肉末,再撒上葱花,拿出一张热乎的饼放在碗中,端给父皇。
再同样备了一碗面与饼端给丞相。
扶苏自己坐在一旁也正在吃着。
章台宫的大殿内又短暂恢复了安静,只有嗦面的声音不绝于耳。
待一碗面吃完,李斯继续述说着南征的近况。
扶苏吃得并不快,带着如此麦香的饼,应该好好品尝才是,又听李斯说起了一个人,有个人叫任嚣。
任嚣原本是屠雎手中的一个副将,丞相李斯举荐此人任南海郡尉,命他设置南海,象郡,桂林三郡。
并且在南海郡一个叫作番禺的地方就任。
李斯还说这个任嚣对秦十分忠诚,并且有治理才能。
如今南方局势其实也不混乱,扶苏按照自己这一年来阅读南方军报所得,如今屠雎在西南,赵佗在东南,任嚣去番禺,都水长禄还在巩固后方的灵渠,蜀中有李由照看。
扶苏安静地听着李斯的讲述。
始皇帝也听得很专心。
在许多人都认为李斯是暴秦成因人物之一时,此刻的李斯向始皇帝提了一个建议。
这个建议是迁中原之民南下,与越人共同居住,施行教化,行郡县制。
扶苏吃完碗中的面,又帮着父皇与丞相收拾碗筷。
见公子亲自来收拾碗筷,李斯忙要劝说不可让公子来收拾,话语还未说出口,扶苏已麻利地拿过了碗筷。
李斯惭愧地站在原地。
嬴政道:“李斯,你接着说。”
李斯这才回过神,继续与始皇帝说着南方的事。
收拾完碗筷,扶苏让田安先带了回去,而后自己则坐在大殿内,批复着今天的文书,一边听着李斯向始皇帝讲述着南方的进展以及未来的规划。
第70章 腊日之前
在丞相李斯的规划中,未来的南方也会像中原一样,人们会实行郡县制,人们的身份就会是哪个郡哪个县的人。
在讲述的过程中,始皇帝几次打断,几次反复询问。
李斯反复解释,又将先前的话语加以改正。
说话间,丞相与始皇帝又把南方的命运推上了一个新的进程。
待李斯说完向始皇帝说完,扶苏也将今天的六十余卷文书批阅完了。
外面已是日落黄昏,扶苏起身向父皇告别,与李斯一起走出章台宫的大殿。
在殿外穿好鞋履,扶苏向殿内看去,父皇正在看着刚批复完的文书。
见丞相还面带微笑地站在殿外,扶苏行礼道:“刚丞相所言,扶苏都听到了。”
李斯感慨道:“南方的战事还未停,臣也希望南方能够一切顺利,不然臣今天所言的这些就成了虚言。”
两人一起走下台阶,扶苏有时觉得丞相李斯与始皇帝都是极其理想化的人,他们都有共同的理想,并且将这种理想践行下去。
有些理想,譬如说一统六国,已完成了。
还有些理想,譬如说书同文,车同轨,现在正在践行着。
现在又有了教化南方的理想,并且这个理想刚被李斯在章台宫说出来。
扶苏想了想李斯刚说的这句话,回道:“我觉得丞相一定会实现这个理想,就算是现在不行,扶苏愿意帮丞相继续践行下去,哪怕扶苏做得不好,做得失之偏颇。”
李斯脚步停下,又一次行礼。
深秋时节的天气越来越冷,等到柿子都熟得落地的这一天,扶苏再一次来到历代秦王们牌位前,继续着冠礼之前的祭礼。
说是在祭礼的过程中,扶苏今天不能饮水,不能吃东西。
但有了上一次之后,扶苏发现这一次,大爷爷干脆不管了,跪坐在一旁装没看到。
扶苏也不客气地坐在历代秦王的面前,开始处置今天的国事。
历代秦王还是很安静的,他们的牌位岿然不动,只有香火袅袅,偶尔还有一两阵凉风吹入殿内。
扶苏看向一旁的木架,木架子上挂着一件衣裳,这件衣裳是纁裳,而且端上的木盘上,放着一个赤黑色丝冠,这也是等到冠礼时要用的。
如今这些先摆放出来,放在历代秦王的牌位旁,告知祖宗公子扶苏的冠礼衣着。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今天有一个老人家在边上讲述着冠礼的事宜。
这位老人家说冠礼的那一天会有宾客以酒敬冠者,冠者拜见国君,要穿窄袖深衣,束革带,足蹬方头翘尖履。
扶苏耐心地听着,这是秦国一直以来的礼仪,其实也不用自己记住,到时候会有人给换上,行冠礼的那一天,也都照做就可以了。
“公子,当年周天子封诸侯王,凡有年少的诸侯王都要行冠礼与即位礼,公子就不用即位礼了,那是给诸侯王的。”
扶苏颔首,对方说得很仔细,细心到在解释冠礼的简略原因。
“公子行了冠礼之后,可以参议政事,冠而能兵,秦地的官吏与齐鲁之风是不同的,齐鲁冠礼重诗乐,说是周礼传承。”
老人家用有些沧桑的话语,接着道:“其实秦礼也是从周礼而来,列国诸侯王的冠礼皆有不同,各成风俗,楚人的巫风,齐鲁的礼乐,秦人的尚武,各有不同。”
他又道:“那些齐鲁博士自诩周礼正统,在老朽看来他们这些人自以为是,我们秦礼乃是当年周王室亲授,我们的秦王受完整周礼,秦礼都是周礼所受。”
“若在公子冠礼当天,那些齐鲁博士指摘秦礼,老朽定要与他们分一个死活。”
见老人家讲完了,扶苏躬身行礼道:“扶苏记下了。”
老人家颔首,对这位公子十分满意,笑着点头离开了。
大爷爷亲自送这位老人家离开,田安坐在一旁低声道:“公子,当年始皇帝行冠礼,也是这位老人家主持的。”
扶苏重新坐下来,继续在历代秦王面前处置国事。
安静的一夜过去,等天边又有了亮光的时候,走到殿外时就能看到地面与屋顶上都结着一层霜。
田安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气,对殿外的内侍吩咐了一句。
之后,很快就有人端来了热乎乎的早食。
扶苏醒来的时候又错过了廷议,吃着早食,看着地上还未融化的霜,感觉这关中就像是一夜入冬,道:“这冬季来得真快呀。”
田安道:“关中就是这样,春秋两季短暂,冬夏两季漫长。”
扶苏坐在历代秦王面前,喝着热乎的羊汤,吃着面条,他意识到其实秦人对自己的秦礼还是很认同的。
秦孝公之后,秦惠文王所受的最正统的周礼,也是最正统的诸侯王之一。
那些齐鲁博士敢说秦礼的不是,就是对周天子的不敬,老秦人是要与之拼命的。
礼是国家之根,自然要拼个你死我活。
扶苏来到章台宫时,大殿内就剩下了父皇一人。
等这个儿子走入殿内,嬴政沉声道:“按照周礼,男儿二十而冠,这是你必须要经历的。”
扶苏道:“儿臣会按照长辈们的吩咐完成冠礼。”
嬴政又道:“秦的旧都在雍城,朕当年匆忙在旧都行冠礼,如今咸阳放着的只是历代祖辈的牌位,秦的宗庙在雍城,你还要在雍城祭祀宗庙与历代祖辈。”
当年父皇行冠礼时非常凶险,那时的秦国内部斗争早已开始,父皇匆忙行冠礼,而后掌权,掌兵,肃清了秦国内部的混乱。
父子俩说着一些家常话,扶苏坐在父皇边上,听着当年的旧事。
嬴政道:“在雍城有一座离宫,那是旧都城的皇宫,朕去行冠礼时,那里已破败,多年没有修缮。”
言至此处,嬴政又补充道:“你放心,早在三年前,朕就让人修缮了蕲年宫,等你行冠礼的那天就去雍城的蕲年宫,完成冠礼。”
“儿臣领命。”
嬴政伸手重重拍在这个儿子的肩膀上,道:“好好行冠礼。”
听罢此言,扶苏观察到父皇的眼神中先有勉励,而后落在眼中的是深深的凄凉与失落。
当年,父皇的冠礼是带着血的,杀了很多很多人,才真正地掌权。
因此,父皇心中才会有失落与凄凉。
不过扶苏觉得,父皇的内心是强大的,只有内心无比强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果决与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