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日出的太阳是被什么“大气琉璃镜”放大了?
苏泽下半部,名为“午热之秘诠”。
“小儿觉正午炽热难当,乃因光路如矢。日上中天时,阳光直射仅穿十丈‘琉璃镜’;辰巳相交际,斜射却需穿透百丈‘琉璃镜’。《梦溪笔谈》测算,每重气层皆如冰纨滤火,厚者滤热多则地温寒,薄者滤热少则沙石烫。”
张居正还是看不懂,但是下面的比喻他倒是也看懂了。
“此理同冬日穿户牖纸,斜阳暖于直照。”
张居正觉得苏泽这“日用之道”挺有意思,在文章最后,苏泽还留了一个小实验。
苏泽用“大气琉璃镜”来举例子,又指出将琉璃镜打磨成中间凸两边薄的镜子,就能够放大所见。
这是真的吗?
张居正不确定,但是看了《乐府新报》的官员中,应该会有人有兴趣尝试吧?
张居正看完了这篇文章,第二版剩下的版面,只有一张表格。
“京师四方物价表?”
张居正皱眉,他其实对《乐府新报》最不放心的,就是这第二版的“市井之声”。
百姓各有各的想法,什么是市井之言呢?
谁又能说明你苏泽在《乐府新报》上的市井之声,到底是民间的声音,还是市井自己的声音?
而且市井之民,大家本来想法就不一样,商人和农民,百工和优伶,他们的想法能一样吗?
你怎么代表百姓之声?
张居正知道苏泽得罪了言官,如果言官要攻击苏泽,第二版就是最好的靶子。
如果报纸上刊登了什么犯忌讳的新闻,那倒霉的自然是苏泽这个总编官。
可苏泽先是用一篇“日用之道”凑了版面,接下来就是这张物价表了。
整个表,将京师内十个比较大市场的日用品价格做了罗列。
比如口粮中的米、面价格,粗粮价格,肉的价格,浊酒的价格。
还有蜡烛、针线、粗布等日用品的价格。
除了当期价格外,苏泽还空着几列,分别是去年同期价格,以及上月的价格。
张居正是掌管户部的,他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份价格表的妙处。
京师商品的价格,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言官根本找不到攻击的点。
但是物价的涨跌,又确实关系到小民生计。
京师百姓生活,不外乎就是衣食住行四件事,也都和这些价格息息相关。
去年同期的物价,和上月物价的对比,就能看出物价涨跌的趋势,这也确实能作为衡量百姓生计的重要依据。
苏泽从国子监招募的采风官,采的就是这些价格?
妙啊!
张居正摸着自己的胡须,更是觉得这张表简直是大巧若工!
他再仔细看,城北的粮食价格要比城南低一些,那是因为城北基本上都是贫民,高价的粮食在这里卖不出去。
城东的各项价格是最高的,因为京师达官贵人都住在城东。
可偏偏城东的粮食价格不高。
张居正一摸胡子,很快就想通了原因。
城东除了官员,还有京师卫所的军官,这些人可要比大明的官员多得多了。
按照兵部账上的数据,戍卫京师的三大营七十八卫所,总兵力有二十万人,这其中的把总小校自然是不计其数。
当然,这个数字说说得了,谁信谁才是傻子。
大明朝到了今日,谁也不相信这三大营的二十万大军能戍卫京师。
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俺答的骑兵都杀到了京畿了,这二十万大军在哪里?
实际上到了明代灭亡,这二十万大军也没见影子。
但是在领军饷的时候,这二十万大军又都是真实存在的。
京师这二十万卫所军户,就像是大明祖传的屎山代码,一直传到了隆庆皇帝手上。
但是任何人都没有想过清查这二十万人。
至于这二十万人,为什么是城东粮价便宜的原因,那是因为漕粮。
经常有人疑问,明代漕运几百万石的白米到底哪去了?
或者说,每年大明朝廷从江南征收,通过大运河运到京师的几百万粮食,到底哪去了?
后世有说供养藩王的,有说供养皇室的,有说被官员贪污。
执掌户部的张居正则会告诉你,这每年运送到京师的二百多万石漕粮,基本上都发给了三大营七十八卫所官吏旗校军士了。
三大营七十八卫所每年支出的漕粮高达二百万石,而京师大小九卿衙门的官吏,再加上国子监监生的廪食,总计一年才支出四万石。
而这些七十八卫所官吏旗校军士拿到了漕粮,立刻就会将这些米卖出,因为这种大规模抛售,才导致城东的粮食价格偏低。
当年徐阶执政的时候,就曾经上疏说过这个问题:
“南方输米一石入都,计用米二石,每石用银五钱计之,凡费银一两。”
南方输送一石米到京师,加上消耗需要准备两石米,其中一半都是沿途运送的损耗,也就是所谓的“加耗”。
这京师的一石米,成本就是一两银。
“京师军士得米后就低价卖出,得钱不过四钱。”
只怕是后世大清的八旗子弟看了,也只能直呼内行。
这些卫所军士也要说了,我太爷随着成祖靖难,把我这辈子吃的苦都吃完了。
这样一张表,就看清了京师物价变化,也能看出民生的变化。
再不济,皇帝至少也能知道米粮的价格,不至于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来。
这报纸办的好啊!
张居正有些遗憾,苏泽要是早些年中进士,成自己的弟子就好了。
张居正再次抬起头,赵贞吉的脸色有些难看。
第61章 读者们
赵贞吉是心学门徒,他看到苏泽的“百姓日用之道”后,鼻子差点气歪了。
什么时候日用之道是这样了?
泰州王艮的日用之道,实际上是将“良知”就在日常生活中,主张遵循本身的欲望好好生活,从日常事务中体会良知,从而达到圣贤的境界。
怎么被苏泽曲解成这个东西!
赵贞吉想要骂人,可偏偏又说不出话来。
如果是在科举中,赵贞吉肯定要给苏泽这篇文章零分。
可放在报纸上,这篇文章又没问题。
这是不是百姓日用?
是不是苏泽从日常所见的事务中,窥探到了道理?
关键他这个道理似乎还是自洽的,就连赵贞吉也忍不住回去找一块琉璃,试试能不能做出苏泽所说的“放大镜”来。
他这些年年老视衰,有些书上的小子都看不清了,如果真的能做出放大镜来,自己就不用让儿子念书给自己听了。
读书这种事情,还是安静的自己读才有意思,听着别人读总是差点意思。
和张居正赵贞吉不同,首辅李春芳对于报纸的第四版更有兴趣。
徐渭这篇《女状元》其实早有流传,当年徐渭给李春芳做过幕客,李春芳自己也是读过的。
但是和自己读过的那一版相比,这次徐渭的版本剧情更生动一些,而且这个断章正好断在剧情起伏的地方,正好勾着人想要继续读的地方。
李春芳越是读越是觉得精妙,觉得自己又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如果自己写的,能刊登在《乐府新报》上?
李春芳连忙将这个念头挤出脑海,当朝首辅在报纸上刊登这种话本小说,怕是脸面都丢光了,还是等日后自己致仕再说吧。
高拱拿起报纸,但是他只看了第一版。
儿子已经被他亲手断了仕途,自然不用看什么八股文。
高拱是个工作狂,对于戏曲话本没兴趣。
第二版的经济问题,也和他这个主管吏部的高官没什么关联。
高拱更欣赏第一版的朝廷要闻。
比起又臭又长的邸报,苏泽编辑总结后的要闻言简意赅,总能将朝堂发生的大事概要清楚。
而且苏泽似乎还用了一种更加简练但是精准的公文格式,这让对于吏部工作很敏感的高拱立刻就注意到了。
高拱作为兼理吏部尚书,也要处理大量的吏部公文,面对那些繁冗的公文,他同样很头疼。
白天在内阁票拟奏疏,晚上还要回去处理吏部公务,就算是高拱精力充沛,如今也有点吃不消。
更关键的是,吏部那些官员,总喜欢在冗长的公文里,在最后的地方才夹杂真正要说的事情!
比如吏部最喜欢做的,就叫朦胧推升。
就是一些被朝廷罢黜的官员,按理说是不应该随便推升的,有的官员被罢黜,皇帝都是命令几年不得推升的。
但是每年被罢黜,或者京察考核不合格的官员这么多,皇帝和内阁也不可能都记得。
吏部在推升官员的时候,会将这些被罢黜官员也列在其中。
至于这是故意还是不小心,那就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这类违规晋升,故意忽略被晋升官员身上的污点,迂回升官的套路,就叫做朦胧推升。
就在前几天,高拱就在吏部长长的推升名单中,看到了曾经弹劾过自己的政敌胡应嘉。
如果不是高拱那天读公文读的细,胡应嘉在这次推升后就要去南京科道了!
高拱严厉惩罚了负责名单的文选司官员,可是高拱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只能震慑一时,每年那么多官员要调整,吏部还有繁重的日常工作,如果遇到一个不怎么管事的尚书,官员推升中的猫腻更是数不胜数。
高拱放下报纸,拿起笔给苏泽写了一份通文,让他将报纸第一版的公文格式总结给他,高拱准备在吏部推广这种精炼的格式化公文,提升吏部的办事效率。
内阁辅臣们对于苏泽的报纸是多半好评,但是在大小九卿衙门中,《乐府新报》就是好评如潮了!
朝廷虽然有邸报,但是印刷数量不多,要到了一定品级才能拥有自己的邸报。
普通官员想要邸报,就要自己去衙门的架阁库去看。
当然,有钱的官员可以让自己的门生幕僚去架阁库誊抄邸报,但是对于在京的普通官员来说,雇人誊抄邸报还是太奢侈了。
大部分低级官员,只能排队去架阁库看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