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听礼部说,陛下已经准备开詹事府,这次你有联署上书的功劳,应该能入詹事府了。”
听到这里,沈一贯自然是心喜若狂。
但是跟着苏泽,沈一贯也算是有了见识,他故作沉稳的说道:
“侄儿要恭喜叔父了。”
诸大绶的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一贯问道:
“喜从何来?”
“以叔父的学问,必入詹事府,侄儿是恭喜叔父要升官了。”
前面说了,翰林院的两条升迁途径,一个是在翰林院内部升迁,等待经筵官的机会;另一条就是从翰林院出去,在六部的中层官员开始做,然后靠功劳升迁六部的高级官员入阁。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经筵官要给皇帝讲学,这对学问要求很高,也要看能不能得到皇帝的欢心。
而且翰林院的编制也是很紧张的,大明官员也要按照级别晋升,有时候需要晋升的时候,前面的上司还没能动,那就只能在后面排队。
有时候这一耽误,就快到致仕的年龄了,如果中途赶上父母去世再丁忧个几年,官场生涯也就到头了。
古今官场,都讲究一步快步步快,翰林院的职位晋升路径陡峭,还对个人素质要求极高,同僚又都是庶吉士,堪称卷王地狱。
所以也有那些熬不住的老翰林,想到另外一条路。
而翰林院的官员,也未必能在六部处理好实务工作,如果考核不佳就会外放道府,这辈子仕途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这两条道路之外,还有一条升迁道路,那就是詹事府了。
詹事府,就是一个太子的辅导机构,由太祖洪武帝为了教导太子朱标所立。
詹事府设詹事一人,正三品,少詹事两人,正四品。
詹事府下,又设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
詹事府詹事入朝奉侍太子读书,与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的翰林院官员轮流讲解经义。
左春坊、右春坊下,还有从正五品的大学士、左右庶子,到从八品的左右司谏,这一系列的东宫署官。
要知道经筵官的数额可是很稀少的,这还是遇到隆庆皇帝这种喜欢讲学的,若是遇到嘉靖这种不爱讲学爱修道的皇帝,经筵官就只有个位数。
而六部空缺的中层官制也很有限,詹事府这多官职,又给了多少苦熬的老翰林以希望。
要知道当今在朝的阁老们,哪个不是隆庆皇帝的“潜邸旧人”?
今上就只有三皇子一个儿子,储位稳固,能入詹事府,就意味着能在未来的新朝入阁。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这也是苏泽的风评迅速在翰林院好转的原因,用玄幻的说法,苏泽“开辟一条新的道途,给了众生通天之路”。
诸大绶的职位是正六品的侍读学士,一旦詹事府成立,他立刻可以升为左右春坊的左右谕德,这是从五品的职位,是完美的升迁路径。
詹事府的职位素来被翰林院垄断,而且翰林官可以兼任,也就说诸大绶可以继续给皇帝讲学,又能给太子讲学。
如果说苏泽的建储之功,只能说是未来可期,那詹事府成立,对于诸大绶这样等待升官的翰林来说,那就是天降鸿运了。
多少人要跟着进步一下。
诸大绶罕见的露出笑容,他对着沈一贯说道:
“当日我调你去史馆,其实也是看你性子跳脱,想要磨砺一下你的性子,等你能沉下心来,就调你回来。”
“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不过也好,这些日子你跟着苏子霖,可有什么所得?”
沈一贯苦着脸说道:
“叔父,这苏子霖做事如羚羊挂角,侄儿鲁钝,实在是学不会啊。”
诸大绶摸着胡子说道:
“这倒也是,苏子霖这样的天纵之才,不是谁都能学会的,但是我听说在国史馆的时候,苏泽和罗万化都安心治学,只有你往来于翰林院和诸司之间,这是何故?”
沈一贯的脸都白了,诸大绶说道:
“罚你去誊抄《资治通鉴》。”
“啊?”
一想到《资治通鉴》的字数,沈一贯就绝望,可是诸大绶是他的上级,又是长辈,他只能灰溜溜的回到了国史馆。
等回到国史馆的时候,前几日还冷冷清清的国史馆,一下子就热闹非凡。
那些跑路的官吏全都回来了,众人见到沈一贯,也都谄媚的打招呼。
国史馆的又有了新项目,而且是要给太子编写教材的重点项目,这样的好事谁不上赶着回来啊。
但是和编写国史比起来,这本《帝鉴图说》就是给皇子的启蒙教材,那编辑部的名额肯定是有限的。
除了首倡上书的苏泽等三人,其他人能不能加入项目组,就要各凭本事了。
所以众人都热切的看向沈一贯,只要能参加《帝鉴图说》项目组,那就一定能加入詹事府,走上升迁的快车道了。
沈一贯看着这帮趋炎附势的家伙,也懒得和他们客套,挺着胸膛走进了苏泽的公房。
一进公房,见到苏泽和罗万化,沈一贯的气势立刻泄了。
他将翰林院的事情,对着苏泽和罗万化说了一遍,苏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一向严肃的罗万化也嘴角上扬。
苏泽说道:“诸学士可是为你好。”
“为我好?”
第23章 讲学之风
“既然要编写《帝鉴图说》,让肩吾兄抄写《资治通鉴》,也是为了让你更好的编书。”
听到这里,沈一贯正色说道:
“原来如此!我这就去抄书!”
苏泽倒是有些意外的看向沈一贯,但是他很快想起来,沈一贯也是在全国读书人中考中进士的明代卷王。
不,能当庶吉士的,都是卷王中的卷王。
通天之路放在眼前,沈一贯又怎么能不努力呢。
看到沈一贯这个样子,罗万化也低下头继续看书,公房中又安静了下来。
公房外喧喧闹闹,公房内只有翻书的声音。
——
与此同时,内阁中。
徐阶坐在内阁首席,高拱张居正陈以勤三位阁臣坐在侧边,今天四位阁臣没有处理奏疏,而是听着上首的徐阶讲学:
“所谓仁义礼智浑然全具,而恻隐羞恶恭敬是非随感而发,鄙意窃谓此是良知本体。”
“诚之一字,于学极有力。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只一念之发不能存诚,良知便从此失去,况望其能致也。”
徐阶作为内阁首辅,要在内阁中讲学,其他阁臣自然也没有办法。
但是面对徐阶开口闭口的“致良知”,三人的态度各不一样。
高拱是明显的厌恶。
高拱并不是厌恶王阳明,而是厌恶朝堂上的这股讲学之风。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因为内阁首辅徐阶痴迷阳明心学,如今京师中讲学之风极盛,文人士大夫聚会都在讲“致良知”。
而且王阳明已经死了很久了,所以心学也逐渐发展出不同的流派,在高拱看来,很多流派的理论甚至已经背离了王阳明的本意。
比如在南直隶颇为流行的泰州学派,主张百姓日用为道,这点高拱倒是不反对。
但是泰州学派讲究顺从欲望,其子弟行为乖张、个性张扬,甚至还有李贽这种直接骂孔子的狂儒。
然后还有徐阁老老师聂豹的守静学派,整日里避世枯坐,开口闭口良知,搞得和禅宗的和尚一样,一开口就是“身论”“心论”那一套玄虚的,和魏晋那帮谈玄的差不多,最为高拱所不喜。
当然,徐阁老讲的又是另一派了,他是更主张入世的“事功派”,讲究的通过做事来磨砺自身,从而达到致良知的地步。
这套理论上高拱倒是不太反对,但是徐阶太痴迷于兜售他这套学说,不仅仅整日拉着内阁讲学,甚至以首辅身份下场,亲自还推动京师的讲学活动。
最大的一次活动,也就是嘉靖四十四年的灵济宫大会,就是徐阶亲自推动的。
那次讲学活动赴者五千人,邀请了海内有名的儒生,声势浩大,从此京师士大夫都以讲学为荣。
这其中到底多少是真的喜欢研究王阳明的学问,多少是为了趋炎附势投其所好的。
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弟子,自然不能露出明显的厌恶之情,还要表现出认真听讲的样子。
张居正也同样厌恶讲学。
张居正认为,讲学这股风气污染了地方,书院聚集弟子,名为讲学,实际上是妄议朝廷,一旦遇到事情就会聚集闹事,江南的读书人每年都要将文庙的孔子牌位抬出来闹事。
在京师,各级官员也聚集在一起讲学,以讲学之名行结党之事,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陈以勤也是心学的狂热爱好者,算是徐阶在心学路上的同道中人,所在在场的人当中,就是陈以勤听得最认真。
听完了徐阶的“高论”,陈以勤附和道:
“仁,人心也。心最虚灵。虚谓大公,灵谓顺应。良知者,即此虚灵之发见。识仁原只是良知自识。”
徐阶听到陈以勤附和自己,也一下子来劲了,他立刻说道:
“陈阁老高见!良知良能,原不丧失,以旧习未除,却须存养此心。”
高拱都快要翻白眼了,要说这位徐阁老当真是痴迷王阳明到了一定境界。
他经常临摹王阳明画像,还喜欢搜集王阳明的遗物手稿,如果放在当代,绝对可以做明星站姐。
讲完了之后,徐阶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说道:
“可惜李子实不在阁中。”
听到这句话,高拱和张居正都警惕起来。
特别是张居正,他的眼神和对面的高拱接触了一下,然后迅速分开,双方都是人精,很快都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李子实,就是李春芳。
李春芳早在嘉靖末年就入阁,如今身上还领着建极殿大学士的职位。
前阵子边关异动,北方的俺达汗又有入侵的迹象,在高拱的“力荐”下,隆庆皇帝派遣李春芳巡视边务。
李春芳是徐阶的亲密战友,高拱好不容易将他挤出内阁,徐阶突然提起他,显然是准备召回李春芳。
而张居正的情感就更复杂了。
原本自己上面压着徐阶和高拱,如果李春芳返回内阁,以他和徐阶的亲密关系,以及他本人的名望,又要压在自己的头上。
要知道李春芳可是状元,在嘉靖朝就以写得一手好青词,深受嘉靖喜爱。
李春芳也是阳明心学的狂热爱好者,他也是灵济宫大会的主要推动策划者,和徐阶是心学研究上的同道。
张居正也是不愿意李春芳返回内阁的。
陈以勤又说道:
“赵大洲如果在就好了。”
听到这里,张居正和高拱更是警惕的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