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外头已然快成了一块铁板,而益州牧季玉公也并非雄主,若不是宗室出身,恐怕连公孙述都不如。
让他去面对即将称帝的汉王,除了安慰一番,还能怎么样?
两人的辩论却把刘璋惊得脸色瞬息煞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追问道:“公衡依你之见,益州应当如何?”
黄权亦听懂了刘璋的言下之意,是在问他有没有办法保住他全家性命。
深思熟虑片刻,黄权拱手说道:“当年公孙述自立为天子,与光武并争天下,汉家大司马吴汉攻进蜀中,近逼成都之时,仍下诏劝降公孙述,不以来歙、岑彭受害追究,只要其愿意投降,则保其宗族,有诏书为证,绝不食言。”
“据闻汉王盖有高祖、光武之遗风,有宗室诸侯刘正礼、刘景升、刘伯安三人,皆未有诛杀,虽罢黜官职,降为庶民,却能保全性命。”
“眼下益州尚未与汉王交战,倘若刘公携带绶印、符以及蜀中舆图,亲自前往长安献给汉王,必能保宗族平安,子孙无祸。”
刘璋露出茫然的表情,顿时忘记了呼吸,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不觉惊恐问道:“公衡,你,你竟让我亲自去长安,找汉王献图?!”
“我与汉王从未有过交集,何况有米贼张鲁在从中作梗,若有去无回,那当如何是好?”
要不是有张鲁提前投降刘玄德被奉为座上宾,他刘季玉早就跟着刘景升一起投了,哪还至于等到今日,遇这火烧眉毛之祸。
张鲁可是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绝无可能不在旁边挑拨是非,一旦去了长安,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全家是生是死,俱在汉王一念之间。
“公衡,可还有其余良策献出?”
刘璋脸上带着一缕期待,遂问道。
“唉!”黄权只能摇了摇头,拱手准备退回席坐。
而刘璋望过堂内剩下的掾吏,发现这些人皆在摇头叹息,可见益州此刻是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又瞧见黄权快要回到席坐,刘璋咬牙猛地下了决心,出声叫住黄权直言问道:“公衡,我若请你出使长安,带上州牧印绶以及蜀中的舆图、户籍、耕地、水利、赋税、府库谷米等名册,能否说服汉王指渭水为誓,绝不听他人之言,日后以旧事夷我宗族?”
刘璋有点害怕汉王会秋后算账,所以还是想让黄权去试探争取一下,假如汉王答应了,那就不怕有官吏拿他全家性命,作踏脚进身之阶。
“刘公,此命唯恐不能胜任,不如让在座的诸位,肩负此事。”
黄权苦笑摇头,无奈拱手说道。
他听见刘公之言,竟忍不住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黄公衡只是区区主簿,职权虽大却位轻,何况此时汉王招天下士族、豪族宗长以及官吏前往长安。
在路上随便遇一个人,搞不好便是二千右太守与郡国相,我拿什么身份去跟汉王谈条件?
就凭益州主簿之职,便想劝说汉王许下承诺,恐怕只有苏秦、张仪复生才能办到罢。
就在这时,兖州陈留郡出身,又追随刘璋之父入蜀的吴懿不由站出来说道:“刘公,如今天下将定,若想归降汉王,不以诚意之心负荆请罪而行,必被天下官吏认为骄横恣肆,定争先恐后请战而击灭立功。”
“视刘公头颅为获取钱财与田宅等,立功行赏之物。”
“米贼张鲁,想必更会日夜盼望刘公负隅顽抗,公惨遭诛族之日,则为张氏高歌雀跃之时,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望公能三思而行。”
吴懿的谏言,无疑让刘璋彻底死心,真正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苦涩笑道:“子远此语,令我拨云见天,可谓肺腑之言啊!”
“璋,当亲自前往关中长安,带上舆图名册,向汉王请罪。”
第393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刘备不知益州牧刘璋在黄权与吴懿的劝说下,已然准备带好绶印、舆图等物件,动身前往长安的路上。
工匠、役夫在长安东郊建坛,且需要月余时间,恰好趁着此中间隙,令关羽、张飞、简雍、牵招、荀彧、荀攸、鲁肃、吕布等人皆赶来长安。
好在各州郡的主吏掾长俱为他量才辟用,哪怕太守与郡国相前往司隶述职,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的纰漏。
刘备后边又想了想,传书信至荆州寻问有无叫颍川徐元直之人,若有遇见则用汉王名义辟来关中为吏。
同时让人去辟请诸葛玄来长安为书佐,还让他带着诸葛君贡的子女一齐前来。
他刘玄德即将登坛为天子,早已克复中原,中兴汉室,若不让孔明与云长、益德来长安见如此盛况,总觉得有些遗憾。
毕竟他当初还想拉着众人的手臂,伸手遥指长安城,笑起来说道:“今日备与诸位终还于旧都。”
舍命奋起之际,也未曾想过用近十年时间,便可重定天下,席卷宇内,荡清乾坤。
那时候想着死则死矣,反正都是数百年乱世,有此命苟且安生,又能安到何时?
没想到天下诸侯竟如此不堪一击,申军法、置军府、考吏事、均田地、赏百姓、抚士族、击豪强、炼铁器、奖工匠,以上下同欲之心,不畏生死,不避强御,置于死地而后生,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纵横天下。
在一次宴会之上,有官吏笑着趋奉行礼说道:“大王以仁德之心,行博爱之道,此乃仁之所在,故天下归之。”
而刘备听见,则直接摇了摇头,抬手笑道:“仅施仁者不可平天下,还须加以分利,不仅要分给士人,还要分给黔首百姓,倘若天下大半皆受刘氏的‘仁’与‘利’又岂会再有黄巾之乱?”
“百姓所求何其少也,只求食能果腹,衣能遮体,减服徭役,不遇恶吏,无灾无痛即可。”
“为官吏之所务,取印绶则思朝廷之患,下刀笔则虑百姓之苦,”
“凡治天下之民的官吏,应当每日多想,孔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言。”
刘备笑着逐一望过四百七十八位掾吏,这里许多人即便日后不为二千石,至少也是从县令起步,经过他这些年一边征战,一边亲自在各州筛选出来的。
再加上放在雒阳的五百六十一位诸曹掾长,这些人里几乎什么出身都有,有小吏之家,军士之家、寒门,还有贫苦的豪族旁支,而且岁数年轻,年龄最长者不过三十余岁。
可以毫不犹豫的说,这些人就是他不辞劳苦培养出来的新汉“骨干团”,再放他身边历练一些时间,便能放到天下各郡县,来勾兑士族子弟。
那时候或许有不少人会被同化,但这还只是刚开始。
等到他麾下越来越庞大的军功阶级的士卒,在各州扎下根基,待过了一两代,就有无数人想要为汉家立功,以求功名封赏。
那时才能真正与士族与豪族形成鼎足之势,百年间必使大汉生机勃勃,达到了盛世巅峰……
虽说那时他已经看不到了,但一想到这棵树,此刻却是被他刘备亲手栽下去,便足以令他欢喜。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不求汉家永恒不变,只要能为天下人遮风挡雨两三百年,则斯可矣。
回过神的刘备带着略微笑意,乐此不疲地伏案处理各州传来的事务,看冗扬州牧曹孟德之子已抵达雒阳的消息。
他忍不住感慨道:“孟德啊,外边的风沙大,太过容易迷路,还是亦步亦趋,跟着我一起来匡扶汉室罢。”
“我给你与仲达都留了位置,无论想建功异地,前往西域或者辽东、交州,为百姓开阔新天地。”
“还是留在关中、淮南、荆南、中原等地修水利,劝课农桑,推广铁器农具,教授百姓顺天时,察季节、不废农时,用交替耕种多收成的方法,使天下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也算为别的孟德与仲达匡救弥缝了。”
刘备想到这儿,不觉的笑出声,引得诸多书佐、主记纷纷抬头观望来,其中就包括了法正。
“无事,无事!”刘备拱手对众人解释道。
让诸多属吏脸色微变,立马苦笑回礼。
刘备没有再管大家的反应,接着低头继续望着各郡官吏的上书,有人则在文书中写继承礼法之事,有的人则直言不讳的说:“长安并非适合定都之地,大王应该效仿光武,将京都改为雒阳,上可管控河北,下可遏制中原。”
“再者雒阳地形险要,位居天下之中,东有成皋,西有殽黾、倍河,南北千里以为关,其固亦足恃。”
见此上书,又看了署名为汝南督邮畿,便知道这是杜畿杜伯侯所呈,说实话已经不知有多少封书信,来劝他定都雒阳了。
让刘备陷入了沉思,定都雒阳的诸多好处,他当然也知晓,对于将来开发荆州与扬州,也更加方便。
但对于安定西域诸国,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好在也并非没解决的办法,那便是同时设立两都,以长安为西京,雒阳为东京两地并重,这样下来既能顾及西边,也能解决南部开发之事。
刘备想着想着,目光落在了大汉舆图北边的幽、冀两地。
随着小冰河的临近,这里会成为塞外的游牧胡人南下侵犯的主要方向。
幽州的燕山山脉,将起着抗击数百年胡人频频南下的重要屏障,翼蔽整个河北乃至中原的安全。
上谷、渔阳、右北平三郡绝不能有失,此处日后一丢则河北不固,河北难守,则河南不可高枕而卧。
最好要在涿郡与广阳郡一带,择郡县建立起防御体系,作为汉家的北都,才能控制住北边的胡人。
若想做成这件事,除了他能凭借威望调动民力外,越拖到后边,则越难办。
只是拿涿郡及其周边作为重镇要地,再加胡人连年侵犯,光靠冀州和青州恐怕不足以支撑。
刘备目不转视地望着涿郡上下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连忙摇头道:“不行,不行,这条河就算有再大便利,也绝不能马上修……”
他又不是杨广,可以不顾百姓死活,喜欢干自寻死路的事,月役使民夫二百万日夜施工。
此时天下战祸多年,各地均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之事,好不容易平定了纷乱,百姓才喘口气歇息,一切应该以恢复民生为主。
哪怕只修一小段河道贯通,对百姓也是不小的负担,除非将役力转移,又不需急于求成,慢慢地先将涿郡的漕河贯通。
“果然,三千里内必有解药,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刘备往北边继续望去,咧嘴笑道。
鲜卑、乌桓就靠你们了。
第394章 谁才是真正的外戚
关中气候多变,时不时落下一阵绵廷秋雨,接着呼风唤雨的云层散去,显露出长空万里。
关中渭水河畔,张飞与关羽许久未见,突然在传舍相逢,两人皆是一怔住,待反应过来,快步向前把臂相拥,仔细打量对方,然后仰天大笑。
“兄长,多年未见了,没想到雄风更胜以往啊。”
“益德倒是越来越有大将之风,先是镇守河雒之地,随后又顺利取了南阳,震慑江夏黄祖与江陵刘表,纵使我驻军在河北,也常听闻张益德急下荆州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啊!”
“兄长多年未见,怎么还吹捧起我张飞来了,能快速取荆州,实则有赖各地豪杰相助,飞岂敢居功?”
“何况就算取荆州,也比不上两位兄长纵横河北大破袁绍,斩杀文丑、麴义、朱灵、董昭等人,每次听闻兄长们击破河北名将,叫我在雒阳、南阳等地羡慕不已。”
“恨不得立刻掀拳裸袖,如饥如渴的追随两位兄长踏破袁军,只求杀个痛快,哪怕做帐下一军侯,以马革裹尸还葬,战死于边野,也好过眼巴巴望着,兄长,你说男儿是不是应该如此?”
张飞用拳头敲响自己的胸膛,朗声说道。
听得关羽只能一个劲地摇头苦笑,用手指着他道:“益德啊,你真的是……”
刚刚他还夸了张飞,觉得他比先前有进步,变得沉稳起来。
没想虽有改变,但是真不多。
别的人他或许不会说,对于张飞就算有些话会得罪伤人,也要有话直说出来。
关羽想到这儿,余光督过此地传舍来往的官吏,用手将张飞拉到一旁,语重心长的叮嘱他:“益德,今时不同往日,有些话不可轻易说出口,你我兄弟相见虽然高兴,却还需小心提防隔墙有耳。”
“兄长将为天子,我二人为结义兄弟,一言一行,在外人看来,皆为兄长授意,往后做事皆要三思而行,不可给兄长添麻烦。”
“益德,祸从口出啊,不可轻视。”
关羽会有这种忧虑,是在来长安前,鲁子敬曾和他有过一番促膝长谈,无庸讳言的道出:“现今天下不同于高祖、光武之时,一是大王并无亲近兄弟,亦无亲眷长辈在世。”
“二则是新野阴氏的外戚之势未成,其余的蔡氏、甄氏、糜氏、魏氏、乙氏、荣氏、言氏、步氏,因未育有子嗣,更无法借势兴起。”
“管氏虽育有子嗣,却为王庶女,管氏亦无望借势。”
“如今听闻阴夫人又有身孕,此外环氏、甘氏先后有孕,虽为汉家之盛,但外戚权贵在数十年内,恐怕会无法崛起。”
“这样一来,天下士人的目光就将放在云长与张太守的身上,你二人为大王异姓兄弟,又从于微末矢石之间,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
“高祖虽刑白马盟誓,非刘氏者不可为王,非有功不可为侯,但大王念情义又喜施,必将以数万户大县封之昆弟,那时云长与张太守,既坐拥列侯封地之最广,又能在朝中任三公。”
“权势之盛不在汉家任何外戚之下,光武中兴以来,每逢外戚崛起,必有诸多士人攀龙附凤,以为爪牙,在朝堂争权夺利……”
关羽立马听出了鲁肃的忧虑,顿时笑着摆手道:“子敬何须有此虑,你我随军出征多时,常冒箭矢破敌,可谓生死之交,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关羽之心?”
“我熟读春秋多年,岂会做那争权夺利之人,何况我与兄长之情,可比金石,可同生死,任何敢动摇我兄弟情义者,无论何人,羽必斩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