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冷冷盯着她不说话,库狄氏仿佛感受不到他针刺一样的目光,望着结冰的水面,悠悠开口。
“我知道你其实是愿意娶我为妻的,只不过,我向陛下和皇后请求赐婚,这一点你就不喜欢了,因为你觉得被我掌握了主动,这让你裴大将军觉得很没面子。”
裴行俭目光闪动,没有说话。
库狄氏又道:“你裴大将军是顶聪明的人,肯定也知道,自己在安西威望太高,眼下只能返回长安。”
“不过,你不喜欢我这个妇人来操作这件事,你也不喜欢因为皇后的威胁才妥协,其实就算我和皇后什么也不做,你也会主动请旨回长安。”
裴行俭依然不作声,不过目光中的锋锐已经消失,抬起头,默默望着水面,悠悠叹了口气。
库狄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几分心疼之色,幽幽道:“裴郎,你有时候就是聪明太过头了,喜欢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是你主动提出来,陛下和皇后会怎么想?”
裴行俭一愣,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
库狄氏道:“我见过武皇后,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也是一个喜欢把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女人。”
“你被她威胁,不得已娶了我,又不得已待在长安,虽然你心里不好受,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发泄出怒气,不再追究你当年反对她立后的事。”
裴行俭怔怔不语。
不错,虽然那天与武皇后见面时,她说自己身为皇后,不会再计较当年的事。
但一个人的性子哪那么容易改?不让她发泄一番,她对自己的怨恨,绝不会轻易消除。
库狄氏轻轻道:“我向皇后请求赐婚,又主动向她示弱,让她完全操控你我的婚事,虽然你不舒服,但只有这样,她才会对你彻底放心。”
裴行俭看了她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犹豫片刻,又吞了回去。
库狄氏瞥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有陛下护着你,皇后未必能拿你怎么样。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你得罪了皇后和陛下,陛下为何还要保全你?”
裴行俭心中猛地一跳。
这确实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当初他反对废王立武,得罪了皇帝和皇后,又不被长孙无忌等世族一派所容,他实在不明白,皇帝当时为何会保他。
当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令,甚至从未单独见过皇帝,后来他也问过苏定方,以为是苏定方在皇帝面前举荐过自己。
可苏定方却说,并未在皇帝面前提过他的名字。
裴行俭百思不解,皇帝当时是出于什么考虑,没有计较他反对废王立武的立场,让他这个世家子弟、又是文官出身的人,前往军队发展?
“你知道原因?”他忍不住问。
库狄氏微微一笑,道:“瞧瞧陛下这些年做的事,你应该知道才对啊,陛下这些年来,征讨四夷,开疆扩土,所有行动,都有一个方略,仿佛已经深思熟虑多年。”
“我想陛下在被长孙无忌压制的时候,就已经在谋划这些,并且无意中发现你的才能,早已做出决定,让你成为他宏伟计划的一环。”
这些话听着有些匪夷所思,比如皇帝是怎么发现自己才能的?
但从结果回头去看,还真是这么回事。
皇帝的每一步计划,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属于当时最正确的做法。
没做经过三五年的谋划,绝不可能达成。
皇帝在用人上,几乎无可挑剔,发掘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薛仁贵、刘仁轨,甚至让李勣这种老将去攻打高句丽。
库狄氏望着他,道:“所以你要明白,陛下当初保你,只因为你是他完成大业的一环。”
“如今陛下大业已经完成,所以裴郎,你也该功成身退了。当初你反对废王立武的行为,陛下未必就忘了,只是需要用到你,才暂时抛开罢了。”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道:“九娘,你提醒的很对,我太自负了,并未看清形势。陛下以后不会再用我了。”
库狄氏柔声道:“陛下对有功之人,还是很宽容的。你看长孙无忌,都能安然隐退,你只要安心待在长安,陛下应不会再追究当年之事。”
裴行俭点点头,上前拉住库狄氏的手,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库狄氏微微一笑,道:“一半是为了你,一半也是为了我自己,如今你再也逃不出我手心了。”
裴行俭莞尔一笑,道:“那我到底是被皇后握在手心,还是被你握在手心?”
库狄氏眨了眨眼,道:“我把你握在手心,皇后把我握在手心。”
裴行俭忽然把她拦腰抱起来,笑道:“你这泼辣女子,看来今日需得一振夫纲了!”
“那你就试试!”库狄氏媚眼如丝。
裴行俭抱着她,大步朝后寝而去。
正行之间,管家飞奔而来,拱手道:“阿郎,陛下有旨,宣你入宫觐见。”
裴行俭愣住了,望着怀里的妻子,道:“陛下突然召见我做什么?”
库狄氏蹙眉苦思,一时也想不透缘故。
裴行俭将她放下,淡淡道:“也不用多想,入宫面圣就知道了。”
裴行俭换了身衣服后,骑马朝皇宫而行,一路来到临湖殿,却见李治披着黑色大氅,站在观水台,正在欣赏着清冷的湖面。
裴行俭上前见了礼,李治拉着他手,微笑道:“裴卿不必多礼,有件事朕想问问你的看法。”
拉着裴行俭到桌案旁,给他赐了座,说:“朕知道你刚刚新婚燕尔,本不想打扰你,不过国事为重,朕也就顾不得了。”
裴行俭心中半是惊喜,半是狐疑,心想难道陛下又要用我?
“陛下言重了,臣无时不刻,不在等候陛下的召唤。”
李治点点头,道:“关于靺鞨的事,你这几日可听说过什么没有?”
裴行俭面色一凝,道:“不瞒陛下,臣大婚的那天,祚荣还来过臣的府邸道贺。”
李治望着他,道:“你觉得靺鞨对我大唐,有没有威胁?”
裴行俭说:“靺鞨就算再发展下去,顶多成为下一个高句丽,不会对我们产生威胁。不过陛下如果想收拾他们,臣以为可行。”
李治目光一闪:“为何?”
裴行俭拱手道:“臣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大逆不道,还请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开口。”
李治朗声一笑,挥手道:“但讲无妨,朕恕你无罪。”
裴行俭缓缓道:“靺鞨人属于半游牧、半渔猎的部落联盟,他们无论如何发展,国力都有上限,确实对我们没有威胁。”
“不过从六朝历史来看,任何王朝都不可能一直强盛,大唐如今虽然强大,却不能保证将来也能一直保持如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李治表情,只要发现皇帝表情不对,就会立刻停口。
李治听完后,不仅没有动怒,脸上反而露出喜色。
“好,满朝文武之中,你是第一个敢对朕说这种话的人,你的话虽刺耳,却很有道理,你接着说!”
裴行俭拱手道:“着眼未来的话,臣以为靺鞨对我们有一定威胁,因为他们不满足眼下的部落联盟,想要建国,这就说明,靺鞨人和一般的游牧民族不同!”
李治脸上笑意更浓,道:“裴卿,你总能让朕产生惊喜,那如果朕想攻打靺鞨,你支持吗?”
裴行俭毫不犹豫的道:“臣当然支持陛下!”
“好!”李治抚掌道:“朕有一个对付靺鞨的计划,需要有一个人执行,朕看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裴行俭怔怔道:“陛下打算用臣?”
李治感慨道:“朕知道你刚刚成婚,不过事关国事,朕希望你不要推脱!”
裴行俭深吸一口气,断然道:“陛下既用得到臣,臣绝不推辞!”
李治道:“好,朕即刻下旨,让你担任瀛州都护府都护,朕希望你能替朕打下整个瀛州岛!”
第515章 圣心不可测
离开皇宫后,裴行俭还有些云端雾里的感觉。
原本还以为皇帝再不会用自己,结果转头皇帝就对他委以重任。
这便说明,他先前与库狄氏的猜测完全错了,皇帝的心思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他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深想,与其揣摩皇帝的想法,不如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好。
他被册封为瀛州都护后,皇帝便跟他商议了一下详细计划。
这个计划很对他胃口,相当于是离间新罗和靺鞨,让两国打起来,然后大唐才有机会介入。
李治的计划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就是利用靺鞨归还八令制州之事,挑起两国矛盾。
具体的实施计划,需要裴行俭自己去想。
这对裴行俭并非难事,他回到家时,已经想到了三个计划。
库狄氏一直在大堂等候,见裴行俭归来,一边上前伺候他换衣服,一边问:“陛下召你入宫何事?”
裴行俭瞥了她一眼,道:“陛下让我担任瀛州都护。”
“这……是真的吗?”库狄氏睁大了眼睛。
裴行俭淡淡道:“当然,陛下的想法,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库狄氏皱眉思索了一会,道:“皇后殿下知道此事吗?”
裴行俭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
库狄氏道:“那我入宫一趟,将此事告诉皇后殿下,瞧瞧她的反应,如果她也同意,那才能放心。”
“随你吧。”裴行俭摆摆手。
他现在一心完成皇帝交给他的新计划,对皇后的想法不那么在意了。
库狄氏被册封为华阳夫人,有入宫觐见的权力,当即来到立政殿,拜见武媚娘。
当她提起裴行俭被皇帝册封为瀛州都护时,察觉到武皇后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这说明皇后并不知情。
武媚娘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问:“陛下为何突然让裴国公担任瀛州都护,你可知道原因?”
库狄氏摇头道:“妾身也不知。”
武媚娘点点头,脸上已经瞧不出异色了,朝她笑着道:“再过几日,便是岁末了,宫中有一场宫宴,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吧。”
库狄氏笑道:“多谢殿下恩典。”
一张上好的宣纸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撞到了另一个纸团。
这已经是武媚娘扔掉的第十一个纸团。
库狄氏告退后,她便开始练习简体字,不过显然有些心神不宁,一直写得不太满意。
张多海一动不动的站着,他知道这个时候去捡地上的纸团,就会受到皇后迁怒。
又有一个纸团被扔飞,一路滚到了门口,一只手将纸团捡了起来。
武媚娘凤眉一凝,就要发作,不过抬头看过去时,却见来人穿着一身明黄色圆袍,披着黑色斗篷,正是李治。
“陛下。”武媚娘过去见礼。
李治摊开纸团看了一眼,笑道:“媚娘,这几个字写的不错啊,怎么给扔了。”
武媚娘沉默不语。
李治拉着她在榻上坐下,道:“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武媚娘抬头望着李治,道:“陛下是不是让裴行俭担任瀛州都护?”
李治点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