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虾夷岛是雪的虾夷岛。
阿满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天下竟然还有这种倒霉地方,下雪不是一粒一粒细细碎碎的下,雪花能有巴掌大,就那么毛绒绒的一团一团便从天上往下掉,松软得厉害,再被风吹到洼地,人走上去直接消失,原地只剩个黑洞洞的雪窟窿。
至于冷嘛,刚入冬时特别冷,但适应之后,只要不刮风倒还能凑合,一刮风就会冷到骨子里,让她这个从小生活在温暖地带的人一度生不如死。
甚至在虾夷岛上待了一个冬天,她连仰天大笑的臭毛病都改了。
在这里笑都不能太剧烈,不然脸会刺痛,嘴角会开裂。
她很后悔听了原野的忽悠,答应了这个非她莫属的倒霉任务,准备回去就向原野进言,让他不必再对虾夷岛投入更多精力了——这时代,虾夷岛的自然条件太恶劣了,哪怕初步开发,起码要花三四代人的时间,短时间内对弯津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是极大负担。
关键是弯津人也难以适应虾夷岛上的气候。
当初原野给她留下了几十个手下,冬天还没过完,就已经死了六个了,还有十几个卧病在床一直不好,回头大概还要再死上几个,折损率实在太高,高到难以接受。
除非能像蛎崎家一样不顾庶民死活,以死掉两三成人为代价强行往这里移民,不然根本在这里站不住脚。
虾夷岛,大概也就毛皮有些价值,至少短时间内就是如此。
不过,都遭了这么多罪了,阿满的任务当然取得了一些进展,至少她已经和一些阿伊努部落交上了朋友。
就是……这些朋友拜访起来有些难,阿伊努人没有农田,食物以采集为主,渔猎为辅,每个部落想养活自己都需要一片远比农耕村落大几十倍的土地,居住地还不时按季节四处迁移,所以每个部落之间都隔着很远,有时还爱往山里钻,很不好找。
阿满这次带着探索小队,用马拉爬犁当交通工具已经在野外跑了快两天,要是再找不到想找的那个部落,为了保证马还能活着回去,她也就只能打道回府,休整几天换个方向再去找。
但可能是托了被人惦记的福,阿满带着探索小队又往西北方向跑了大半天,终于发现了几名猎人——札依尔部落的猎人。
札依尔是音译,要是直译的话,大概意思应该是“在低地和山里生活的人”。
这几位猎人在埋伏虾夷鹿,也就是梅花鹿的当地品种,远远看到阿满带着爬犁队破雪而来,微微有些警惕,下意识准备回避,但很快注意到爬犁上插着“彩色葫芦旗”,神情又放松下来。
其中一名年长的猎人等爬犁跑近了,哈哈大笑着打招呼:“阿满,又带什么好东西过来了?”
“没好东西,我们都快赔死了,你欠我的黑狐皮呢?再不给我,你就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直接给你两巴掌!”阿满张口就是流利的阿伊努语,穿着臃肿、包得像个球一样,骂骂咧咧从爬犁上下来,还不忘向其他年轻一些的猎人随口打招呼,“乌塔利!乌塔利!”
乌塔利就是“朋友”的意思,有时也可以当成见面打招呼的习惯用语,近似“哥们好啊”之类的短句。
她确实语言天赋极佳,记忆力更是超群,小半年就把阿伊努语学会了,而且还是自学成材,要是生在现代,绝对是“外语学院圣体”,熟练掌握七八门外语都不是难事——她一直在教手下,但她的手下就算有人教,半年下来还说得磕磕绊绊,日常沟通都有点勉强,可见人和人之间就是不同的,天赋这东西就是存在,她确实是执行这任务的最佳人选。
当然,她自学是被逼无奈,最初她是想找个阿伊努语老师的,偷偷带人从蛎崎家的“物见”(移民村落里的贸易站点)之中绑了个通译,但这通译也是个二把刀,阿满打了他十天,也就从他那里学会了一些“多少钱”“便宜一些”“太贵”之类的短语,根本没多大鸟用。
最后还是她带着酒,伪装后卧底蛎崎家的贸易点,自己主动去找阿伊努人聊天才学会的,目前都已经开始学习写字了。
嗯,她以前也以为阿伊努人是吮毛饮血的野人,接触后才发现阿伊努人也是有文字的,是一种明显历史很悠久的象形文字,在信里写给原野看后,原野怀疑是一种春秋时期的地方文字,至少受过吴越一带影响。
当然,这只是一种怀疑,他又不是古文字专家,判断不一定对,但他看这些字很眼熟,比如有个字阿伊努人经常画在身上,很像是“苏”的原始版,意思大概能译成“美德”或“美德之地”,而且有很多字很像兵马俑上的铭文,至少有些文字的偏旁很像,很像同出一源或互相影响过。
不过阿伊努人又长得不像中国人,皮肤白,多毛,男性留有的大胡子多发卷,看起来和俄罗斯人又有点像。
大概是混血了?
原野也判断不清阿伊努人的来路,阿满就更不用提了,但她不在乎这些,她才不管阿伊努人是哪里来的,就和他们喝酒交朋友,眼前这位札依尔部落的老猎人札平侬,就是她最早认识的一个阿伊努人,阿满的阿伊努语有很多就是向他学的,口音都和他很像。
相识之初,去“物见”卖毛皮的札平侬对阿满很警惕,甚至隐隐都有些厌恶,只是想喝她的酒才愿意和她说话,但经阿满解释她不是“和人”,是“弯津人”后,札平侬再看看她的服饰确实和“和人”区别比较大,至少和蛎崎家的人不一样,这才态度缓和起来。
等熟悉了之后,特别是阿满已经学会一点阿伊努语之后,札平侬喝多了更是对“和人”破口大骂,骂他们胡乱迁移,侵占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指责“和人”背信弃义,卖货经常以次充好,对神灵誓言也毫无敬畏,是一群超级烂人。
毕竟,蛎崎家和阿伊努人第一次剧烈冲突,就是阿伊努人订了一把铁制短刀但对货物不满意,认为缺斤少两,和店主争吵起来,店主顺手一刀就把那名阿伊努人给捅了,然后经常受到欺骗的阿伊努人被激怒了,汇合起来对蛎崎家发起猛攻,捣毁了十几处移民村落,可惜被蛎崎家的女婿武田信广逆风翻盘,没能拿下蛎崎家的根据地花泽馆,最终功亏一篑。
其后蛎崎家又以讲和划界为名,邀请附近阿伊努人部落会盟,结果他们在酒里下毒,把过来的阿伊努人都药翻宰了,又趁势发起反攻,这才让这一带的阿伊努人被迫退让,把这块地盘让给了蛎崎家。
这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其后蛎崎家更是骚操作不断,仗着阿伊努人需要他们提供铁器、粮食、盐、布匹之类生活必需品,低价买高价卖,各种以次充好,违约更是家常便饭,基本就没拿阿伊努人当人看,现在在这一带已经声名狼藉,没有阿伊努不恨他们。
只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用过铁器之后再改回骨箭铜匕,阿伊努人也有点受不了,只能忍着恶心被他们长久盘剥。
阿满在弄清这些后,当时就跟着札平侬大骂蛎崎家不是玩意儿,一点信义也不讲,又拍着胸脯保证不就是盐铁之类的破烂货吗?这些东西弯津有的是,卖都卖不掉,他们的首领看着仓库里的盐铁天天发愁,好长一段时间都闹心的在掉毛,回头她送札平侬点破烂根本不是事儿!
当时札平侬已经被阿满带来的芋头烧灌得晕晕乎乎了,就当她酒喝多了在说疯话,也没往心里去,结果下次他去蛎崎家的那个村子交易皮毛时,半路还真被阿满拦住了,给了他一麻袋盐,一把好刀,一大包箭头还有一大桶酒。
盐是雪白的精盐,没掺一点砂土,味道也只咸不苦,他以前都没见过这种好盐;
刀是精钢刀,用料十足,份量沉重,而箭头更是重矢标准,全铁淬火,十分锋利,装上箭杆尾羽,就是一支可以猎熊杀狼的好箭。
札平侬当时就大喜过望,感觉阿满这小豆丁毛虽不多,也不够卷,却十分讲义气,也没白拿她的东西,当场就把带来的鹿皮、熊皮都送给了她。
双方就这么勾搭上了,札平侬去蛎崎家的移民村落开始变少,很多时候就把毛皮攒着,哪怕多等个几十天也要留给阿满,还把她介绍给其他阿伊努部落,甚至有次阿满来时,双方痛饮之后,为了回馈阿满带来的好酒,他还许诺要送阿满一张黑狐皮。
不过虾夷的狐狸是不少,但毛色以浅棕、咖啡色为主,黑狐算是变异品种,数量相当稀少,有些猎人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只,他那是喝醉了脑袋一热在吹牛逼。
他在吹牛逼,阿满却记住了,知道黑狐皮很珍贵很稀少,准备将来做个毛领子穿回弯津去显摆,只要见了面就问他要,札平侬一直交不出来,十分尴尬。
这次也一样,札平侬这个冬天狐狸打到过几只,黑狐毛却没看到一根,哈哈了几声赶紧转移话题,望向雪爬犁:“只是一张黑狐皮,早晚会给你,等我遇到了一定给你……最近我们可是攒了不少毛皮,你带的东西够吗?”
阿满也没追索过甚,反正那张黑狐皮札平侬早晚要给她,不给她就把他女儿拐回弯津抵债,不急于一时,直接过去掀开爬犁上的草席子,信心十足道:“比上次多带了三倍过来,我们首领是天下第一巨富,弯津有的是好东西。”
弯津的补给船到了,按虾夷岛的需求,给阿满的临时营地送来了满满三船货物,够阿满现在联系到的几个小部落使用很久了。
猎人们立刻上前翻看,发现爬犁上有大量粮食、布匹,成捆的箭矢和不少酒,盐也有一点,但不算多,毕竟阿满之前已经在附近换出过不少精盐了,附近的部落短时间内对盐需求大幅下降。
札平侬抽出一支箭摩挲了片刻,感觉弯津还是那么靠谱,所有货物一如既往的品质优秀,甚至就是这些箭矢都根根一样,箭杆长短粗细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非常难得——这对一名猎手来说十分重要,不用考虑箭矢与箭矢的不同,能省下他们不少心力,也能提高不小的命中率。
粮食之类更不用说了,这东西能长期储存,可以备荒备灾,对采集狩猎部落来说也是极为珍贵的物资,而质量上佳、色彩艳丽的棉布,更是弯津独一份,很受女性喜爱,甚至有了这些布,部落里舍得穿布料的人都多起来了。
“都是好东西啊!”札平侬看完之后感叹了一句,但感觉自己部落攒下的皮毛,换不完这么多东西,又有点遗憾。
阿满很懂察言观色,看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豪气的一挥手:“行了,老札你也别这样子,我都拿过来了,这都是你们的,价格按上一次再打八折吧,还不够你们就慢慢还,东西先用着。”
“真的?”札平侬大喜过望,用力拍了阿满一巴掌,心喜道,“你真是我们札依尔人的好朋友啊,在我们札依尔人的土地上,你永远可以自由行走,所有人都会拿你当贵宾来尊敬!”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来点实际的!”阿满大方完了也毫不客气,有话直说,“毛皮什么先不说了,你们有的都给我。我还要羽毛,你们有多余的羽毛也要给我,而且上次你说的那个……伊库人呢?你说他们手里有金沙,你得帮我找到他们,我想换他们手里的金沙!”
“伊库人啊,他们在更北边,要翻过大山走到大河附近才能碰到他们的人。”札平侬不觉得阿满的条件有什么过分的,这已经比蛎崎家强太多太多了,至少阿满一直是足质足量的给货物,很大方很真诚,那他们札依尔人也不能太小气,总要帮朋友把事儿办了。
再者说,伊库人过得还不如他们呢,金沙又不能吃也不能喝,换成粮食、箭矢、布料、盐和酒,他们肯定乐意。
他想了想就说道:“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看看天气,到时我陪你翻山走一趟,一定帮你找到他们。”
“那走吧,先去你那里!”阿满又爬上爬犁,示意札平侬带路,还很不爽地说道,“我说,下次你们搬家能不能派个人和我说一声,每次找你们都麻烦得要死。”
札平侬也不猎鹿了,先把货物运回去要紧,也跟着上了爬犁和阿满挤在一起取暖,顺嘴道:“就这么三四个地方,你再在这里待上一两年就都清楚了,我们过冬的地方,大部分都在那个山谷。”
“我可不想在这里再待一两年了,你们这里除了冰雪和野兽什么也没有,无聊死了!”阿满直言不讳,当面指责札平侬的家乡是个无聊的烂地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酒壶抿了一口又递给札平侬,嘟囔道,“你真该去弯津看看,那里比你们这里舒服多了,过的日子也比你们强,这里也就能随便喝酒一个优点,别的都很烂。”
这里没有阿清和原野约束她,她倒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喝酒了,弯津运来的酒类货物,她仗着身份地位都要先搬几桶到自己房间,以“试喝防变质”的名义小小贪污一把,但喝了半年,也开始觉得没意思起来,又有点想和原野、阿清斗智斗勇了。
只有在原野和阿清的阻止下还能喝到的酒,才格外香甜,轻轻松松就能喝到,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弯津啊……”札平侬也没生气,接过小酒壶也抿了一口,感觉新酒劲头更大了,感觉很好的悠悠哈出一条白气。
朋友之间骂来骂去无需计较,而且阿满以前就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弯津,一直想回去,甚至之前去部落的几次,还给部落里的人讲弯津的故事,有很多小孩子都开始对弯津神往起来,哪怕他们想象不到什么是四季如春,也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是繁华。
他们一路聊着天抿着酒,由札平侬指路,在荒野、丘陵之间七绕八拐进了山,又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了札依尔部落的过冬山谷——秋天他们会往山洞里储存食物,冬天就住在里面,等天气转暖后才会离开,去更适合采集食物的地方。
一般都是按季节去山边、河边、湿地之类地方,方便采集浆果、野菜,或是捕鱼、捉水獭。
和之前不同,以前阿满带着货物前来,这个近千人的部落总是男女老少都热烈欢迎的……或者说都会跑出来看热闹,但这次只有些女人孩子听到动静迎到了山谷口,脸色看起来也没多高兴。
这很轻松就能发现,阿伊努人按传统,女性都会把嘴唇以各种颜色涂大,少女是浅红色,妇人是鲜红色,更老年的女性则是浅紫色或是涂上巫师才能涂的深紫色,一笑人人都有一张巨大的嘴,能占到小半张脸,都有些吓人,高不高兴一眼就能看出来。
现在,山谷口的女性嘴都相对较小,看起来正常许多,证明没一个笑的。
阿满的豆豆眉立刻开始往中间挤,这里明显是出事了。
第235章 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札依尔部落过冬地,西侧丘陵地带。
阿满脱掉了累赘的毛皮大衣,跟老猎人札平侬爬到了一座小丘上,远远就看到一条小河。
此时虾夷岛还处在冬末,河道尚未解冻,有些冻得哆哆嗦嗦的“和人”庶民正拖着木爬犁,沿着冰面往河边运东西。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大多是些芋头萝卜、伐木掘土工具等粗笨货。
河边营地里还有些背着长弓,披着胴甲的武士郎党,不过保暖条件要比那些拖爬犁的庶民要好不少,用各色毛皮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阿满谨慎观察了片刻,向老猎人札平侬问道:“这是……‘和人’要在这里拓荒?”
之前她带来了珍贵的货物,山谷中却没多少人迎接她,一问才知道是附近突然发现了“和人”的踪迹,山谷里的老人和青壮年正在开会商量应对办法,而老猎人札平侬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立刻跑来探查,她也就跟来了。
现在看看,应该是蛎崎家在借助冬末的河道快速运送拓荒物资,等虾夷岛进入春天之后,土地一化冻就要大兴土木,就地伐木取土,开始建设工作。
按武士的习俗,大概会先建起一座坚固的家宅,拥有基本的存身之处和防御能力,然后再在周边建起寨墙,沿河进行烧荒,清理野兽,开辟农田。
一两年下来,这里就是个新村落了,可以回过头来再给蛎崎家供血交年贡。
“是啊,这些‘和人’又来了……”
老猎人札平侬脸色越发难看,他也很熟悉武士扩张领地的套路,他甚至知道远处那些“和人”是怎么来的。
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本州岛东北地区很贫瘠,这时代开发程度很差,但南部家、安东家、户泽家、斯波家、和萁家、葛西家等大小名主却依旧连年混战不休,造就了一大批破家浪人。
蛎崎家就借此良机,开出条件,只要有浪人能聚起一群庶民并建起一处村落,蛎崎家就承认其土地所有权,并承认他是蛎崎家的家臣。
托这种政策的福,这些年确实很多在本州岛混不下去的中下级武士,因种种原因跑到了虾夷岛上想东山再起,也想方设法从本州岛上忽悠庶民过来拓荒,给出的条件同样是土地——只要愿意来拓荒的庶民,这些在地武士也会分给他们一点土地。
这年头,一点土地就够让人拼命了,而且曰本东北地区连年混战,苛捐杂税极多,很多交不起年贡的逃荒农民也愿意拼死一搏,看看能不能逆天改命。
也因此,蛎崎家在每年冬末春初之时,领地都会往东往北推进一大截,本身损耗却不大,毕竟就算失败了,死的也是外来浪人以及他们忽悠来的逃贡农夫,蛎崎家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有时甚至能小赚一笔,白捡些人口和财物。
现在,“和人”新的移民村落已经推进到离札依尔部落过冬地不远的地方了,双方勉强都能算邻居,哪怕现在仍然有些距离,但最多再过个两三年,想来新的移民村落就要越过札依尔人的过冬山谷,札依尔人想秋天再回来储藏食物,躲避风雪,安稳过冬,想都别想。
甚至大面积烧荒之后,河流周边开出了农田之后,札依尔人还能不能再在这一带采到足够多的浆果野菜,捕到足够多的野兽和鱼,都是个问题了。
老猎人札平侬是和“和人”打交道比较多的土著民,毕竟经常要去“和人村落”用毛皮、兽肉换盐铁,能算是札依尔部落里的“智者”,只是略想一下将来,握着桦木弓的粗糙大手,青筋都一条条崩了起来。
阿满事不关己,倒没那么生气,她从小就看武士们互相抢来抢去,都习惯了,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历史刻痕,甚至影响到了后世——现代曰本人看起来都很有礼貌,个体与个体之间都很客气,但这只是表象,为了他们所在的“小集体”能活下去,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是一种“小集体性质的利己主义”。
像是为了公司多赚钱给食品里“下毒”,为了公司利润生产起来偷工减料,为了公司少花点钱,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大海,哪怕就是去犯罪也无所谓……
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了,但具体经手的人却不会有什么负罪感,更不认为是在犯罪,因为那是为了“集体”才做的,和个人无关,“集体”里面挑个代表出来,随便鞠个躬就算完了。
阿满很习惯这一套,不在乎这些,只是好奇询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办,要离开这里吗?”
她记得原野以前说过,这些人上千年以来,就是一步一步被人从九州岛赶到虾夷岛西南角的,那现在西南角他们也站不住脚了,她估计这些人可能要继续往东往北跑,跑进虾夷岛内陆。
嗯,当时她和原野从海上路过富士山一带时,原野还颇有兴致的显摆过历史知识,说“富士”这名字就是阿伊努人起的,还说如果没有意外,阿伊努人应该再也无法看到这座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神山。
当时阿满还习惯性质疑过,认为原野又在随口胡扯,但现在她学会了阿伊努语,发现“富士山”好像确实是阿伊努人命名的——“富士”是音译,放在阿伊努语中,意思是“火炉”,大概以前的阿伊努人看那座活火山一直喷烟,才给它起了这怪名字。
老猎人札平农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年轻时被黑熊挠出来的伤痕血红了片刻,颜色慢慢又淡了下去,颓然道:“是的,我们只能离开,我们……不是‘和人’的对手。”
“不是对手?”阿满又望了望那处临时营地,判断也就一两个武士,七八个郎党,几十个庶民,以札依尔部落的实力——上千人的部落,凑个三四百男女青壮出来不是难事,杀光这点人用不了五分钟。
老猎人札平农知道她在想什么,摇了摇头:“赶走这几十个人容易,但他们很快就会来更多的人,还是那种有铁甲的人,我们很难杀死他们,只能把地方让给他们。”
阿满挑了一豆豆眉,表示理解。
有甲杀无甲,确实不比杀鸡难多少,历史上几十名甲士追着上万布衣农夫乱砍的事比比皆是,毫不稀奇,和现代是两码事。
没火器或说火器性能不行的时代,人类拿一个套着几十斤重铁壳子的家伙真没多少好办法,真只能被追着跑。
至于那些说我只要拿着锤子上去就是一锤,保证立马让甲士吐血而死的家伙……那些人还是去滑铲老虎吧,那样死得还好看一些。
阿满能理解,毕竟差不多百年前,很多阿伊努人部落也联合起来驱逐过蛎崎家,只是被几十名重甲武士和几百名有甲郎党一冲,几千土著围攻都没打过,失败了而已。
但她马上又好奇问道:“你们就没有甲吗?这么多年了,就没想办法弄点大铠什么的?”
老猎人札平侬摇头:“他们不肯卖给我们,就连卖给我们刀,也只肯卖短刀小箭头……按他们的说法,就是刀身不能长过一尺半,箭头不能超过半两,越过了卖刀的锻造屋要被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