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宁有种 第145节

  李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轻笑道,“不过东京城内真正的美味,往往藏在那些不起眼的街头小肆。二位若改日得空,可以在城内多逛逛,或另有一番收获。”

  “李都使说的极是。待我二人安顿下来,定要好好体会一番这东京城的风土人情。”

  几人闲谈阔论之时,宴席间的气氛愈发融洽。

  ……

  酒过三巡,烛影摇红。

  窗外的天色也已完全暗了下来,一轮明月悄然爬上天穹,将清辉洒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

  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奕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忽然状似随意地问道:“东京外城的龙津河畔,有一家李氏酒铺,乃是蜀地来的商人所开,据说在成都颇有家业,不知二位可曾听闻过?”

  韩继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弄不明白李奕说这话的意图。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廷珪,却见对方若有所思。

  李奕见到二人的反应,忽而朗声一笑:“二位莫要多心。”

  顿了一下,他又解释道,“当初李某还只是个禁军小校时,最是贪恋杯中物。偏生囊中羞涩,常去那酒铺赊账,倒也因此和掌柜熟稔。”

  “那掌柜为人厚道,每逢年节还会赠我一些私酿。后来朝廷西征,那掌柜生怕受牵连,便匆匆返回成都去了。今日与二位叙话,忽然想起这桩旧事,故而随口一问。”

  李奕这番话自然是瞎扯的,他口中所谓的酒铺掌柜,实则就是那矫情的李二娘子。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对那李二娘敬而远之,但心里也好奇对方的家族在蜀国的底细。

  他想着李廷珪和韩继勋久居蜀地,两人的家也都在成都,正好借机打听一下这事,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原来如此……”李廷珪神色微动,拱手道,“李都使这般惦念旧情,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韩继勋连忙附和:“正是!李都使起于微末,还能记挂着故人,这等胸怀令人钦佩!”

  眼见都扯到了胸怀上,李奕不免有些好笑。

  他保持着淡然神色,摆手道:“在下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想来以二位的身份地位,一个小小的蜀国商贾,还入不了二位的眼,不知道也属正常。”

  谁知李廷珪闻言,却郑重其事道:“若是寻常的商贾,我等自然不会知晓。但既然能将生意从蜀地做到东京来,想必那掌柜定有些门路。”

  “蜀地知名的酒肆倒有不少,以李氏为名号的也有数家……不知这家酒铺可有什么独门的佳酿?”

  “独门的佳酿?”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李奕,他故作思索状道,“说来那酒铺最出名的,是一种叫‘琼花玉液’的酒水……”

  不料这时,韩继勋突然“啊“了一声,见到李奕目光转向自己,他忙道:“若这家酒铺的‘琼花玉液’不是假借名头的话……在下倒是知道成都确有一家酒坊酿造此酒。”

  “哦?”李奕眉头微挑,端杯浅酌一口,这才继续道,“看来那掌柜家在成都竟颇有名气,就连韩公都听说过它的名号?”

  “只因这琼花玉液乃是那家酒坊所独有……”

  韩继勋言语一顿,神色略带几分尴尬:“说来也凑巧,犬子与那李家酒坊的女儿有婚约在身,原本准备今年中便就迎娶过门。谁知……如今在下身在东京,想来婚事也要耽搁了。”

  李奕顿时一愣,心道:这也太巧了吧?

  他不免回想起在固镇之时,李二娘托人给自己带的那封信,其中提到过对方的婚事……莫非就是韩继勋的儿子?

  李奕目光微闪,故作惊讶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不过我确实听那掌柜的说起,他的主家有个待嫁的女儿,十六七岁的年纪,名唤李二娘子。”

  韩继勋闻言点头道:“如李都使这般所言,那就应当没错了。”

  “老夫倒不知韩将军与那李家结亲。”李廷珪顺势接过话头:“但说起这‘琼花玉液’酒,倒是让老夫想起一事。此酒深受当今蜀主喜爱,每月都要进贡宫中。”

  “至于那李家……”李廷珪的目光划过韩继勋,轻笑一声道,“据传似乎与蜀国贵妃花蕊夫人有些交情。”

  作为蜀国皇帝孟昶信重的大将,他能接触到宫内的一些消息,知道的事情当然比寻常人更多些。

  韩继勋闻言有些抹不开脸,只能借着举杯喝酒来掩饰。

  说起来,他之所以愿意和李家结亲,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对方虽只是商贾起家,但却在蜀国颇有人脉,还和花蕊夫人都能攀上交情。

  而且当初他能外放秦州当节度使,李家也在背后给了他很大的支持。

  “花蕊夫人?”李奕对这个称号自然是毫不陌生。

  不过真要说起来,五代时期被称为“花蕊夫人”的女性,其实不只有一位,但其中最知名的当是后蜀孟昶的贵妃费氏。

  后世一般提起“花蕊夫人”多数指代的就是此女。

  他的目光掠过二人,旁敲侧击道,“在下原以为那掌柜口中的主家只是普通商贾,但现在听来全然不是那般简单?”

  李廷珪倒并未多想,只当李奕一时好奇,便开口道:“关于那李家,老夫没打过交道,知晓的也不多,这事不如问问韩将军?”

  韩继勋见两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他当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那李家早年间从歙州迁去蜀地,家中的阿郎续弦了遂州豪族刘家的女儿,这才得以在蜀地站稳脚跟。”

  “不过那位李家阿郎十年前就已病逝,家里如今是那位续弦的夫人做主……长子和次子都是发妻所出,其中长子据说在两三岁时就没了,次子天生有些謇吃,已经娶妻生子,还得了个供奉官的闲职。”

  “而那续弦刘氏所生乃是三子和幺女,只可惜三子曾骑马摔伤了腿,落下个跛足的毛病,到现在还未曾婚配……”

  “……”

  通过韩继勋的一番讲述,李奕总算大致了解李二娘家的底细。

  他原先还以为对方的家族,在蜀国经营着多大的势力,到头来却也不过如此?

  哪怕家缠万贯在这个乱世中又能如何?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对“李唐的遗老遗少”们过于敏感了……说到底,在这武夫当权的世道,曾经的高门贵胄、皇室后裔,到现在也只是一群‘破落户’罢了。

  李奕的岳父、魏王符彦卿,先祖乃是前秦天王符坚,但能有如今的显赫地位,也是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

  大唐都亡了半个世纪,祖上早已无荫德可言……顶多也就算得上是苟延残喘。

  甚至想想李二娘还挺可怜的,父亲早已经死翘翘,两个哥哥又不堪用,一个是先天口吃,另一个跛足残废。

  整个家里似乎都在靠她和她娘一大一小两个娘们勉力支撑?

  难怪李二娘要千里迢迢跑来东京亲自考察。

  不过听韩继勋话里的意思,李二娘家倒是颇有些资产……李奕突然觉得自己倒也未必非要拒对方于千里之外。

  虽然这么想有点势利眼的倾向,但若是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需要人力、财力和资源等各方面的支持。

  借鸡生蛋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第173章 客房夜话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分明。

  花厅之内,仆役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羹剩饭,碗筷杯盏相碰发出细碎的动静。

  烛火摇曳间,在素白屏风上投下忽长忽短的剪影,将忙碌的人影拉得忽大忽小。

  李奕微微抬眸,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指尖轻轻点着案几,温声道:“眼下时辰已经不早了,二位不若在寒舍将就一宿?”

  李廷珪闻言,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拱手道:“李都使的好意,我等本不该推辞。只是……不敢再给李都使平添麻烦!”

  “二位不必见外。”见李廷珪面露难色,李奕轻笑一声道:“在下这府邸虽小,但倒不缺空置的客房。”

  “况且最近内外巡查的紧,这么晚走夜路若是被撞见,少不得要费一番周折。”

  说到这,他又半开玩笑道,“若是二位真急着要回去……在下如今兼着巡检的差事,倒是可以携带印信文牒亲自护送。”

  “使不得!”李廷珪急忙摆手,袖口带起一阵微风,“怎敢劳烦李都使大驾?”

  说话间,他看了眼身旁的韩继勋,却见对方投来问询的眼神,显然是以他的意见为主。

  李廷珪心下无奈,只能妥协道:“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李奕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唤来前院的管事,叮嘱道:“带两位将军去客房休息,记得多备些暖炉,夜里天气寒凉,莫要冻着了贵客。”

  李、韩二人见状,连忙起身行礼。

  李廷珪拱手道:“多谢李都使体恤,今夜多有叨扰了。”

  韩继勋也跟着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地说道:“李都使盛情,我等感激不尽。”

  李奕含笑点头,吩咐管事在前引路。

  管事当即躬身应诺,提起灯笼跨过门槛。李廷珪与韩继勋向李奕拜别,然后迈步跟上了管事的脚步。

  当转过回廊的拐角之时,李廷珪不自觉的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李奕仍站在花厅的门口——月光透过廊檐角下的缝隙,在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

  管事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了两道门洞,终于来到了偏院客房。

  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屋内早已备好炭火,暖意融融。床榻上铺着崭新的锦被,案几上摆着热茶和点心。

  管事恭敬施礼道:“另一间客房就在旁边,二位将军可随意择选。”

  李廷珪忙道:“不用了,我二人同住一间,凑合一宿即可。”

  管事也不强求,再行一礼道:“那小人就不打扰二位将军休息了。若是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这院子夜里会有人值守,就在拐角的厢房随时候着。”

  李廷珪微微颔首:“有劳了!”

  等到管事躬身退出,轻轻带上雕花木门,那“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廷珪侧耳细听,确认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与韩继勋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涌起复杂的神色。

  韩继勋轻叹一声,感慨道:“李都使对我等降将都能这般礼待,当真是难得的谦逊有礼之人。”

  李廷珪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李都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毫无骄矜之气,为人处事颇为持重。这般人物,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向桌案走去。

  韩继勋连忙跟上,等坐下之后,开口道:“这位李都使贵为大周皇帝的姻亲,现在更是身居禁军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

  说到这,他的声音逐渐放低,“依在下看来,周国禁军中其已是举足轻重,地位仅次于那李重进和张永德,皇帝隐隐有让他三人互相制衡之意。”

  “韩将军还请慎言!”

  李廷珪眉头微蹙,起身走到窗前,指尖轻挑窗纱一角,确认庭院空无一人后,才转头低声道:“你我身为降将,如今寄人篱下,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他轻轻合上雕花窗棂,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是在下失言了……”韩继勋尴尬一笑。

  “咱们有意结交李都使,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盼日后若遇到变故,能有人替咱们说句话。”

  李廷珪踱步回到案前,轻叹一声道:“周国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岂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咱们既没有能力掺和,也最好不要想着去掺和。”

  “李公向来考虑的周全,在下唯您马首是瞻!”韩继勋低声应了一句,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鱼袋。

  李廷珪的目光在韩继勋脸上游移片刻,见对方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捋着胡须忽地开口道:“方才席间,李都使特意提及那李氏酒铺,还表现的很有几分兴趣……韩将军跟那李家素有往来,可知晓其中是否有何深意?”

  韩继勋闻言一怔,思量了片刻,沉吟道:“那李家除了颇有家资,却也无甚特别之处。早年得豪族刘氏的帮衬,这才攒下偌大家业,之后借着钱财开路,倒也结交了一些人脉。”

  “可惜家中的阿郎早逝,只剩孤儿寡母支撑门面,两个儿子又是碌碌之辈。不过听闻那李家幼女,倒是有些经商之才,可终究只是个小娘子,又能顶多大的用?”

  待韩继勋话音落下,他见李廷珪一脸沉思,忍不住劝慰道:“我看是李公多虑了,李都使或许一时想起,这才提了一嘴,未必是有什么深意。”

  听到这话,李廷珪不予置否,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炭火噼啪作响,烛火映照着两人的面容,投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

  然而过了一阵,李廷珪突然开口道:“先前韩将军是准备开口邀请李都使过几日去赴我二人的乔迁宴吧?”

  韩继勋目光微闪,轻咳一声道:“不瞒李公,在下是有此意。但被李公接了话茬,我料想您定是另有考虑,也就没再提及。”

  这时李廷珪却反问道:“韩将军觉得你我还有必要办什么乔迁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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