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同道:“邺城比枋头难攻十倍,与其反攻邺城,不如封锁消息,集合各军精锐,强攻刘裕,只要擒杀此人,这一战就不算败!”
刘裕是晋室的丞相,还是宋公,也是晋人心目中不败的战神,杀了他,至少能激励魏军士气。
但付出的代价有多重,就很难说了。
刘道规没偷袭邺城,或许可行,但现在刘道规的万余精骑就在他们背后,如果攻打刘裕伤亡太大,刘道规轻骑掩杀,便会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当年淝水之战,北府军八千精锐就冲垮了氐秦的数十万大军。
兵败如山倒,身死国灭。
这时斥候在帐外高声禀报道:“报……司徒公,北府军刘广之、王元德、辛恭靖三部三万人马,正在向黎阳汇集!”
这明显是要决战的讯号。
形势已经对魏军非常不利。
如今是秋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若是进入冬天,十几万人的粮草冬衣都是问题。
魏国这些年虽然风生水起,但国力不可与晋室相提并论。
代郡去年还遭了旱灾,拓跋嗣不得不带着大军到处“巡狩”……
长孙嵩出身魏国宗室,不是孤注一掷的赌徒,魏军的士气所剩不多,如果邺城失守的消息传开,士气会更加低落。
“传令,各军徐徐退兵,走太行陉,返回上党!”
“司徒公!”
“将军!”
部将们哀嚎声一片,做出这种决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很可能成为这场大战失败的替罪羊。
但长孙嵩心意已决,对众人洒脱道:“败了就败了,此战失利皆在于我,与诸位无关。只要精锐还在,迟早能夺回来,邺城周围关隘全在我们手上,晋人根基却在江淮,距此数千里,必难以久持,陛下励精图治,乃一代雄主,他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早在出战之前,崔浩就提出过相似的建议。
认为北府军兵锋正锐,当暂避其锋,放弃邺城,吸引晋军力量北上,然后凭借地缘优势,一口一口消耗晋室国力。
毕竟魏国的核心在代郡和漠南。
只是魏国君臣都没能听进去。
与刘裕鏖战了三四个月,才知道这头江东猛虎的厉害,只凭三千甲士和五六千水军、青壮,就扛住了北魏倾国之力……
在魏国将领的心目中,刘裕的威名已经超过了慕容垂。
叔孙建道:“司徒公真乃国士也,我军若退,以刘裕刘道规虎狼之性,必衔尾追袭。”
长孙嵩目光中露出一丝锋芒,“你与长孙肥两部精锐断后。”
河北十几万魏军,能战者其实只有长孙肥、叔孙建、达奚斤三部而已。
达奚斤的一万精骑覆灭,便只剩下长孙肥和叔孙建。
两人都是有勇有谋的宿将,麾下精锐加起来,也有两万。
安排好一切,当天晚上魏军就开始撤退。
带不走的帐篷、草料、旗仗全部丢弃。
但没走到十里,斥候就从后面赶来,“司徒公,刘裕追杀上来了!”
声音有些大,周围魏军鸦雀无声,眼神中只有惊恐。
十几万人马撤退,动静小不了,黑夜中各军建制已经混乱。
“诸军不得惊扰,我已令琅邪郡公和巨鹿郡公断后。”长孙嵩一脸平静,周围士卒逐渐心安。
但西面马蹄声骤然,人群一阵阵的呼喊:“猛虎杀上来了,高阳郡公逃命去了!”
这一喊,军心立即震动起来。
逃命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先逃。
“该死的胡虏!”饶是长孙嵩脾气好,也忍不住大骂起来。
高阳郡公是安同,麾下部众大部分是代北的粟特人,家家户户以经商为业,生来便是墙头草,谁强投奔谁,当年投奔过刘渊刘曜石勒石虎,后又投奔过慕容皝慕容垂,拓跋氏壮大,又投奔拓跋珪。
如今看形势不妙,第一个逃命。
他们这一逃不要紧,弄得魏军人心惶惶。
回头一看,身后遥遥一片火光,“克服神州”呼喊声由远及近。
不过转眼就被两支骑兵拦住了陷入了苦战。
长孙嵩花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安抚住军心,岂料南面有喧哗起来,“晋人、匈奴人、丁零人逃了……”
混乱瞬间席卷全军。
之前围攻刘裕却月阵,这些晋人匈奴人丁零人被驱赶上去送死,早就集满了怨气。
如今连夜退兵,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十五六万的魏军,真正的拓跋部不到四成,其他人马都是北方各族的青壮,连语言都不一致。
即便这四成拓跋部兵马,其实也是贺兰、拔拔、纥骨、达奚、伊娄诸部捏合而成。
潮水涨起来,有利可图之时,都是忠臣,潮水褪去,才是真正考验魏国底色的时候。
场面越来越乱,连长孙嵩的中军都被冲撞了,麾下一万兵马反过来被乱军裹挟。
如果不是长孙肥和叔孙建断后,只怕早就互相践踏了。
“老臣愧对陛下!”长孙嵩长叹一声,没想到军心崩的如此之快。
“父亲快走,若邺城刘道规的骑兵追来,我等俱死矣!”长子长孙颓上前扶起长孙嵩。
刘裕是步卒,奈何不了他们,但刘道规却是骑兵。
第417章 逝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
却月阵虽然没有了,但弩车还在,魏军骑兵望着刘裕的牙旗,一波又一波的冲来。
面对三倍之敌,北府军应对自如,长槊如牙,将冲上来的魏军骑兵刺翻在地。
“不可让长孙嵩逃了!”刘裕提着刀,精神焕发。
箭矢所剩不多,士卒们干脆推着弩车,朝魏军骑兵撞了过去,木屑纷飞的同时,骑兵和战马一同栽倒在地。
与之前的死守不同,这一次没有任何留手,北府士卒只凭两条腿与魏军骑兵正面厮杀。
“杀敌!”刘裕在刘涓子的搀扶下,冲到前阵,满脸血红,眼中精光闪闪,手起一刀,砍翻一名冲开弩车的骑兵。
鲜血溅的满脸都是,他却越发精神了。
仰天长啸:“大丈夫当如是也,哈哈哈——”
周围士卒士气大振,结成阵列,与魏军继续厮杀。
魏军一个个倒下,北府军越战越勇。
人尸马尸堆了一层,民夫们冒着箭雨上前,将尸体堆成一道矮墙,孟龙符、丁旿率甲士站在尸墙上,继续与魏军厮杀。
“刘裕!”一声暴喝。
魏军中冲出一员黑槊黑甲的猛将,甚至连胯下的战马都披着铁甲,身后跟着两百余骑,人马俱披铁甲,旋风一般席卷而来,挡在面前的北府军如稻草一般被撞飞出去。
一声巨响,付出四五十骑,尸体堆成的矮墙被生生被撞开。
连上面的丁旿都被撞飞出去。
黑槊将从缺口处杀出,直接撞入北府军阵列之中。
“于栗磾在此,刘裕可来一战!”
刘裕目射雄光,伸手抓住一匹无主的战马,翻身而上。
“寄奴!”刘涓子喊了一声,却并没有阻止,“去吧——”
战马人立而起,刘裕举槊向天,身体隐隐在颤抖,嘴中念着什么,声音被周围的人喊马嘶淹没。
战马四蹄落地,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身边亲军紧随其后。
没有任何花哨,两支人马撞在一起,血肉横飞,战马悲鸣声夹在朔风之中。
魏军铁骑倒下一半,刘裕的亲军也倒下百余众。
于栗磾前胸出现一道狰狞伤口,鲜血汩汩流出。
刘裕勒转战马,接过一柄长槊,槊锋微微颤抖,指着于栗磾和他身边的魏军,大吼一声:“来!”
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朝阳正照在他身上,仿佛沐浴了一层神辉。
直面刘裕的魏军全身一颤,战马竟然悲鸣着后退。
“哈哈哈——”
刘裕催动战马朝着于栗磾冲去,于栗磾也举槊冲来。
一阵朔风袭来,飞沙走石,两马交错而过,溅起一阵血花。
刘裕手中的长槊不见了,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而他身后的于栗磾身上插着一支长槊,一头栽倒马下。
“万岁、宋公万岁——”
亲军们一拥而上,将冲进来的魏军砍成肉泥。
外围听到呼喊声的魏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发动了更为凶猛的进攻。
一群群的骑兵悍不畏死的冲向车阵和尸墙,一些身手矫健的骑兵一跃而起,悍不畏死的撞向北府军。
“今日必杀刘裕!”
一阵阵的呼喊声伴随着血雾笼罩战场。
此地不是枋头,没有高堰和堤坝,也没有淇水和白沟环绕,一马平川,骑兵优势极大。
长孙肥和叔孙建两面夹击,虽然暂时未能攻破北府军的防御,但对方兵力雄厚,而且两人所率兵马,都是魏国起家的精锐。
鏖战这么长时间,早对刘裕恨之入骨,恨不能生食其肉。
甚至连八公之一的长孙肥都提着弓弩朝北府军阵驰射。
“誓杀刘裕!”
战场上各种语言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两万余骑兵如同长蛇一般围着北府军盘旋,羽箭遮天蔽地。
虽然射程短,威力小,但长时间驰射,北府军弓弩已尽,无法还击,逐渐被压制。
“寄、寄奴……”刘涓子嘴唇都在颤抖。
刘裕还骑在马上,双手死死缠绕着缰绳,双脚反扭在马镫上,但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变的十分苍白,连眼神都呆滞了。
刘涓子不敢声张,带着亲卫上前将他抬下马来,扶上辇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