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们拜过,此时正摆弄着一块砖头的漳水河伯,路过闻言抬眼看了过来。
老夫妻没有察觉,只继续讲着:
“老大做了道士,也不说他了。”
“当年就该听你的话,摁着老二老三娶妻!”
“要有了妻小,在故乡积攒了家业,他们应该不会跟着老大,这样胡闹吧!”
说什么“只是清除世间的黑恶势力,并不是真的造反”……
开玩笑!
黑恶势力的靠山在哪里,
它们的源头在哪里,
百姓难道不知道吗?
百姓只是太忙了,太累了,很多东西难得去想去管,
可他们心里多少是清楚的。
那些截道的强梁,
那些吃人的黑窑,
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摆着,活得那么滋润!
怎么可能不跟上面有点关系?
也就是外来人不了解内情,莽撞行事,才怪了规矩,让贵人们少收了一些横财。
话说,
最近来到洛阳,朝见新皇帝的燕国使者,还跟渔阳郡出身的官员起了矛盾,
想来跟前段时间,
被燕国捣毁的那处黑矿有关系。
所以,
对张角父母这等老一辈来说,
清除黑恶,
怎么不是反抗朝廷呢?
而造反,肯定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即便变成了死鬼,知道上帝与太平道的关系,
可老夫妻仍旧希望,儿子可以活得轻松一些。
“说这么多,好像当年被儿子说服,让他们随自己心意过日子的人,不是你一样!”
等着老夫妻嘀咕完了,
何博拿着板砖凑过来,撇着嘴对他俩说道。
像巨鹿、邺城这种靠近漳水,享受了鬼神最初庇护的地方,
向来会受到上帝的关注。
因此,
当张角父母躲在家里,悄悄的诉说儿子的叛逆时,
上帝都能听到。
不过嘴上骂的厉害,
行动上却还是选择了放任。
不然的话,
以当今之世,为了被察举为孝廉而博取名声,又因才能不足,只能在“孝”这件事上疯狂折腾,以至于将好好的父慈子孝,搞得乌烟瘴气的现状,
张角父母只要跑到公共场合,哭上一顿,自然会有热心人士帮他们想办法,将离家出走、“不务正业”的孩子抓回来,压入洞房。
可现在,
从巨鹿郡走出来,正在四处传道,并进行着某些尝试的三位大龄未婚男子,
又是谁家的孩子呢?
“啊,这……”
这回,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老夫妻总算面向了鬼神。
他们还有些拘谨,对着何博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实际上,
哪怕活着的时候,大多数人能从容的对着泥雕木塑的神像,念叨各种私密的,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
可等变成了死鬼,见到真的,能说会跳的鬼神了,就哑口无言,两股颤颤了。
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好在上帝一直很随和。
在说了几件张角三兄弟小时候的故事后,老夫妻也渐渐放松下来。
张父很是真切的感激道,“那几个小子想做要命的事,我心里对此一直很担心。”
“现在到了冥土,明白死者有自己的归属之地,太平道的道长们,还受到您的庇护,这心里就放松多了。”
何博笑了起来,“那若没有我的庇护,你岂不是要一路紧张到棺材里去?”
张父摇了摇头,“要是没有鬼神存在,那人死了也就死了。”
“子孙过的再好,也不过给我修个好点的坟。”
“子孙过的再差,也不过连累我的骨头被人刨出来。”
“唉,黄土枯骨,能享什么福,受什么罪呢?”
何博很是欣赏这样的态度。
“那些肉食者要是像你这样,世人遭受的盘剥,想来还能少上一些。”
即便阴司有流程,允许死鬼头七托梦,跟子孙进行一些交流,暗暗传达一下鬼神对人间的态度,
可这仍旧没能阻止贵人之间,兴起的厚葬习俗。
一来,
在于头七托梦,其中自有制度。
若子孙真心怀念祖先,那么梦中场景与话语,自然会清晰许多,醒后也不至于迅速遗忘。
反之,
则会发生子孙一夜好眠,只在第二天睁开眼睛,迎接自己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时刻之类的事。
只留下祖宗在阴间跺脚咒骂个不停。
二来,
辛辛苦苦,才拥有了这么多财富,怎么能够跟平民使用一样的丧仪葬事呢?
皇帝要给自己修建皇陵,培养大量的器物,
贵人自然也会想办法,给自己修建华美奢侈的埋骨之地,陪葬大量的钱财。
他们是坚定的生不与庶民同,死也不与百姓同的。
说什么“死亡最公平?”
哼,
贵人们才不信呢!
他们就是要金装银裹,穿着玉衣,躺在那比起生人宅院,还要豪华的坟墓之中。
即便有孝子从先人的梦境中,从道长的指教中,知晓了鬼神对于人世囤积的资财,并不承认,
凿山为陵也无法阻止昏君陷入地狱,
可他们的钱总得有个用的地方嘛!
拿出去赈济灾民?
唉,
白花花的银子给了平头百姓,那可真是造孽!
“……您手里的砖头,是什么神器吗?”
老夫妻对着上帝的话,先是点头附和,然后瞧着那块被上帝把玩的青砖,便生出了些许好奇。
“哪里是神器!”
“这是我从某位贵人的坟头上扒出来的建材!”
何博也不含糊,直接一挥砖头,对着张父拍去。
“这上面写的东西有意思……正赶上那人坟中进了水,外面瞧不出来问题,内里却是塌了,这才被我捞了一块出来。”
上帝再怎么闲得无聊,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扒人好端端的坟茔嘛。
张父接住了砖头,跟妻子碰头一看,发现砖面上刻着一句话,是对坟茔主人的咒骂。
何博说,“类似的砖头还有很多呢!”
“类似的事情也有很多!”
“我只是随手捡的一块。”
民间的苦难一直没有停止,
贵人们还坚定不移的大兴土木,用来取悦自己,谁会对此感到高兴呢?
而因着大汉对教育的推行,小民们大多是能识字,会写两句话的。
其辞藻自然比不上士子华丽,文笔自然比不上贵人优雅,
可倾入其中的情感,却比张口国家大义,闭口仁孝忠悌的前者要真挚许多。
毕竟他们不敢直接对贵人、朝廷进行咒骂,
可被压着做事时,与无人知晓处发几声牢骚,写两句咒语,还是可以的。
就像当年的小兵,会在写给家人的信件中,抱怨粮饷衣服的缺乏,让自己在冬日里忍饥挨饿,
就像当年的刑徒,会在为始皇帝修建宫殿,修建长城时,刻上一些怨恨的话语,然后将之堆砌为君主丰功伟绩的一部分一样。
没有人能够阻止这种情感的宣泄。
“幸好我的神像修的早,给予匠人的工钱,也没有苛刻。”
“不然要是被人在头顶、背部,这些不会被信众看到的地方,刻上一串咒骂,那怕是得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