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什么会让道长们批判的罪恶。
太平道对于世人财富的“均平”,更追求一种不欺压他人、不通过贪赃枉法的手段,来获取财富的境界。
毕竟绝对平均,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世间万千生灵的才智、能力,乃至于运气,也的确存在着高下强弱之分,
他们不能忽视这样的事实,而只念叨着“一切平等”的幻想。
总的来说,
只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且不要在获得富贵后,变成为富不仁的恶者就好。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说这种话的人。”
刘宏听到他这样说,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他有着超过母亲的智慧与天赋,也许他那位早早逝去的父亲,也比不上儿子的头脑,
不然的话,
刚刚招待客人的宴席之上,摆出主人架势的,便该是年长的主母,而不是眼前的少年。
张角请求借宿的时候,更不会因着少年的点头,便将一群外人放入宅院。
但无论怎样,
刘宏才满十岁不久,
即便往多了算,也只有十一的虚岁,
是个毫无疑问,而且没有走出过当地,见过太多外面风景的孩子。
那死的太早,以至于脑海中仅有微薄印象的父亲,没有对刘宏进行过教导,
母亲董氏成天只顾着清点家里的钱财,并发出“这日子越来越难过”的哀叹,对儿子的管教并不是很上心,
她给刘宏请的老师,也不是有名的大儒,其理念想法,更是规矩死板到让刘宏这个少年难受的程度。
使得刘宏时常在私底下鄙夷对方:
口中喊着“视金钱如粪土”、“君子称义不称利”的话,可还不是为了五斗米折腰,来教导自己读书?
那正气凛然的样子,
好像他家不给钱,对方还会免费教导自己一样。
“太平道的人,都像你这样会说话吗?”
刘宏背着手,绕着张角走了两圈,打量着面前清瘦长须,比起自己那位已经“功成身退”的启蒙老师,更像一位长者学士的中年道士。
张角见多了出身高贵的人,也经受过不少更居高临下的打量,
因此对刘宏毫不遮掩的目光,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若是为一个眼神就鼓气愤怒,
那太平道也不用传道了。
要知道,
天底下脾气古怪,待人无礼的家伙,数量可太多了!
“只是说些正常的道理罢了。”
“那为什么这样的道理,当世的君子们却不懂,甚至鄙视排斥它呢?”
张角便说,“世间的道理原本简单易懂,只是念的人多了,增添了自己的见解,就有些令人难以理解了。”
为什么世人喜欢念经辩经?
难道那古人传下来的经典,多多的念诵几遍,就能自动显露出其中的智慧,让愚者变得贤明吗?
那又不是只要“刷就完事儿了”的进度条!
若是如此,
想来天底下也不会有盲目痴愚之人了,
古之圣贤,
还有鬼神们期盼的人人如龙之世,
也很快会到来。
可惜,
美好的总是幻想。
后来者之所以热爱念经辩经,无非是想要借古人之口,宣扬自己的理念观点,更好的说服别人,标榜自己的正当性罢了。
而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在念经的过程中偏离经典本身的意思,乃至于把经念歪,搅的黑白不分、青紫一片,也是时常发生的情况。
所谓的“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便是如此。
也就是太平道情况特殊,
那些写下经典的前辈,偶尔还能探出头,对故意念歪自己意思的后辈,进行拳脚交流,
作为最大靠山,最终信仰的上帝,也是个会四处溜达的,
这才使得太平道传承到现在,信众遍布天下九州,在泰西更是当上了国教,
却没有迎来四分五裂、各自念经的场景。
刘宏听到他的话,便忍不住笑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世祖曾与黄巾军争夺天下,最后却还是没能阻止太平道的传播了。”
说话这么好听,
不管是上位者还是下位者,哪个不喜欢呢?
“要不要留下来,为我讲解一番道理?”
刘宏拍了拍自己,“我可是堂堂的大汉解渎亭侯!”
张角一个太平道的道士,
肯定不配做他的老师。
但给大汉宗亲传道的机会,也是少有的。
刘宏不介意让张角占一下自己便宜。
大不了自己不收他的钱,也就是了。
但张角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还要赶路,只怕不能久留。”
对于刘宏,
他还是很欣赏的。
聪明老成的孩子,自然能够讨得长者的喜欢。
哪怕刘宏显露出了几分倨傲姿态,
但他的年纪放在这里,
让张角觉得,并非什么大问题。
孩子是可以教导的,
禀性举止,是可以改变的。
孔门七十二贤的仲由,
当年都快去做截道的强梁了,不还是被路过孔子一手炼化了吗?
而他的身份对张角来说,也实在不值多想。
还是那句话——
当今天下姓刘的,多少能给自己头上,戴个“大汉宗亲”的名头。
一路传道到河间郡,
张角遇见过的落魄宗亲,也着实不少。
他更想去看一看辽东,瞻仰下过去的痕迹。
刘宏已经背着手,等着面前道士惊喜应下,然后凑上来免费给自己传道讲经了,
结果脖子昂了许久,却等来了拒绝。
这很快让他涨红了脸,不可抑制的羞恼起来。
诚然,
他自懂事之后,便时常为家中的窘迫而苦恼窘瑟,
但实际说起来,
他家也拥有百户有余的食邑,是周边有身份名声的人物,
之所以还会为了钱财感到困扰,
主要还是因为身为大汉宗亲、解渎亭侯,
他家需要花费足够的钱财,来维持符合身份的排场,
礼法规定的,与宗亲、与作为本脉大宗诸侯的往来赠礼,更是不能缺少。
即便今汉不像前汉,
在酎金共祭祖宗之事上,放宽了许多管制,除却明帝之时,少有发生因为凑不齐祭祀先祖的酎金,而被剥夺爵位的情况;
即便推恩令的施行,一定程度上也使得诸侯王的子嗣,脱离了大宗父兄的掌控,不需要向其上供……
但人情账是必须要算的。
身份越是尊贵的人,在接人待物上花的心思便越要多。
毕竟,
门第已经随着推恩不断滑落了,
若是连贵人的圈子都进不去,
那对刘宏这种今汉皇族子弟来说,当真无法接受。
他母亲董氏,曾经也是个豪强出身的贵女,
现在不还是为了体面、为了维持体面的钱财,变成了如今死要钱的刻薄模样?
但总的来说,
只看周边地界,刘宏的确没有受过额外的委屈。
除了钱,
也没有人能让他受委屈。
这让刘宏难得显露出了少年人的意气,对着张角说,“你知道你拒绝了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