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9节

  俞大猷很了解徐阶,他看得见徐阶眼中那强烈的不甘心,但是他家的儿子,似乎非要徐阶甘心。

  “好,好得很!我生了个好儿子!”徐阶吐了口气浊气,配合俞大猷夸奖了一番。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则是将徐璠的座位放在了自己和张诚的中间。

  “徐公子当面,咱家是老祖宗的义子张进,皇爷爷看得起咱家,派咱家来到了南衙,这第一次见,都在南衙地面,要仰赖徐公子照拂了,咱家读书少,就佩服着读书人思绪灵光,徐公子今天一席话语,极为精彩,令人茅塞顿开,徐公子大才。”张进和徐璠客套着碰了一杯。

  “张大珰太抬举了,太抬举了。”徐璠站起身来,一饮而尽,他不敢不喝,这可是宫里冯大珰的义子,南京地面宦官头子,比张诚权力要大得多,也更难缠。

  “是徐公子自己抬举自己,来,好事成双。”张进之所以这么客气,是因为徐璠不自己轻贱自己,就外面那些个缙绅,有一个算一个,到他面前磕头,他都不带用正眼瞧一下,甚至连徐阶都算在内。

  张进作为宫里的人,也是第一次和徐阶见面,不跟徐阶喝酒,而是先跟徐璠说话。

  人的脸都是自己争的,都是千年的狐狸,徐阶来这趟诗会,到底做什么,大家心里都门清儿。

  “徐公子,咱家观徐公子言谈,这是看过了陛下执笔的矛盾说?”张进示意徐璠坐下说话,他看徐璠的言论,那是越看越熟悉,看来看去,徐璠走的路子不是儒门惯走的路子,句句离不开践履之实,句句离不开矛与盾。

  徐璠颇为恳切的说道:“陛下睿哲天成,所言所谈,臣谨记于心,不敢有任何的怠慢,初得此天书,爱不释手,如饥似渴,之前种种疑虑,如柳暗花明又一村,醍醐灌顶。陛下睿哲渐开,我大明自有冲和之气,臣为大明臣,为大明人,激昂之心盈肺腑,言语难叙万分一二。”

  “臣为大明贺,为陛下贺!”徐璠说完拿起了酒自己喝了一杯。

  徐璠有荫叙,有官身,不视事儿的太常寺卿,自然能称自己为臣,他并没有被削掉官身。

  徐璠说完,继续说道:“说的更明白些,我徐家是缙绅,大明好了,我徐家才能更好,兵凶战危国事凋零,倭患横行之日,我徐家也是忐忑不安,唯恐死无葬身之地。更加直接明了一些,大明有钱了,我徐家只会更加有钱。”

  徐璠就是这么想的,大明变得更好,他徐家的机会只会比普通人更多,而不会更少,能够抓得住机会,才能让徐家更好,跟朝廷对抗,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哪怕是朝廷真的因为流民聚啸,撤回了还田的政令,朝廷为了泄火,他们徐家也得死。

  “徐公子,明白人。”张进听闻徐璠如此直接了当把所思所想说明白,也是肯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徐公子,咱家初到南衙,也没什么好物,这里有一本《矛盾说》,乃是誊抄侍读学士讲筵摘要,收录了陛下与元辅先生的一言一谈,比外面那些刊物,更为齐全。”

  “就送于徐公子了。”

  张进拿出了典藏版·矛盾说,里面的内容更加丰富,是侍读学士讲筵摘要,制作极其精美,鎏金的硬书封,纸乃是高丽贡纸,洁白如玉,里面雕版也是精心雕刻,绝无错漏,而且还有句读,绝不会有误读。

  最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是讲筵摘要。

  “谢大珰!”徐璠打开了书盒,看着里面的那卷书,颇为激动,他其实还有些不解之处,而这本书,太过于珍贵了。

  徐璠拿出了盐引,递过去说道:“一些心意,聊表寸心。”

  张进却把盐引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说是送,就是送,若是真的有心意,就不要忘记自己的纯白赤诚之心,你看看外面那些讨人嫌的嘴脸,糊涂生,糊涂死,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他们啊,比那夏虫和井蛙还要可怜,临死都浑浑噩噩。”

  张进引用的这段出自《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意思是:

  不能和井蛙谈论大海,因为它受所住地方的限制;

  不能和只活在夏天的虫子谈论冰,因为它受活着的时节限制;

  不能和见识浅陋的人谈论道理,因为他被自己所受的教育所限制。

  冯保仗着自己读书在文华殿上大杀四方,站稳了根脚,整天骂这个骂那个,还不被弹劾,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作为冯保的义子,张进怎么能不读书,而且他还是卖书的。

  张进也读矛盾说,冯保是老祖宗是盾,乾清宫太监张宏是二祖宗是矛,矛在刺盾,冯保想要保住自己的老祖宗的身份,就要展现自己无可替代之价值,就要把这面盾做结实。

  在张进看来,只要他的义父不犯错误,张宏是没有机会的,因为冯保才是老祖宗!

  这一场酒,徐阶最不痛快,所有人都在和徐璠聊还田换船引的具体章程,让徐阶一个人喝闷酒。

  应天巡抚宋阳山将今日的见闻写成了一道奏疏,而张进和张诚,以各自的角度写了封密奏,送回了京师司礼监。

  宋阳山和张进到松江府,是去借兵的,担心还田事儿闹出乱子来,要松江总兵官俞龙给些支持,提前沟通。

  俞大猷正好收到了斥候探报,这些缙绅聚集在一起,便带着一堆人看了个热闹。

  张居正看着手中宋阳山的奏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动着,他布下了天罗地网,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徐阶往里面跳,结果徐璠两次都救了徐家,这让张居正有些感慨。

  他要拿徐家杀鸡儆猴,震慑南衙缙绅,必须还田。

  徐璠救徐家,用的是陛下所著的《矛盾说》,虽然里面绝大多数的万物无穷之理,是他张居正总结的,这就是个回旋镖,打中了他张居正。

  用他张居正的万物无穷之理,对付他张居正的天罗地网。

  “有趣,徒劳无功罢了。”张居正对徐璠的做法如此评价,他清楚的知道,徐璠的做法都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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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

  张居正对徐璠略显有些可惜,他那个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徐璠能救几次呢?

  就算是徐璠能救他爹,还能救南衙所有的缙绅权豪吗?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将千里镜对准了天空一颗闪耀着赤黄色光芒,大如灯盏的一颗星星,如同白昼一样,那是一枚阁道客星。

  紫微垣,就是天帝所居住的一整个星宫,左三星曰天枪,右五星曰天棓,后六星绝汉抵营室,曰阁道。

  寓于星辰之间如客,不恒常,故谓之客星。

  在天宫中,由南天门入紫微垣的路,叫做阁道,而在阁道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不该出现的星星,而且如同灯盏一样大小,赤黄色,这种星星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散,如同客人,所以叫做客星。

  去年十月初三,大明朝的钦天监观测到了这个新的星星,一共经过了十九日,这颗突然来到的星星,越来越亮,吓得钦天监慌里慌张奏闻,而两宫太后非常慌张,别说两宫太后了,就是专门夜观天象的钦天监,也是第一次见到客星这种传说中的东西。

  而后大明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多少年没开启的礼仪,占卜。

  占卜了十几次后,次次结果不同,弄的钦天监只能挑选了最好的一份谶言上报,说是明盛者,主国有大贤在朝,大吉!

  但是民间则完全不同,都认为张居正赶走了高拱,招致了老天爷的示警,这颗客星的位置在阁道,阁道在紫微宫之内,所以民间盛传是‘客星犯帝座,佞臣僭主上’的谶言,而这份谶言流传极广。

  这让张居正陷入了被动之中,当时张居正连上了七道奏疏乞致仕,以正视听。

  天象是天象,朝中任事是朝中任事,根本没有一个能顶替张居正的人,能够在皇帝年幼的情况下,主持朝局,所以宫里都没有同意张居正的致仕。

  那时候真的是人心惶惶,似乎有天大的灾祸要发生,张居正又要请辞,小皇帝在宫里召见了张居正,两宫太后垂帘询问该怎么办。

  为了禳解(求上天解除)星象灾厄,张居正奏对曰:君臣一体,请行内外诸司痛加修省。

  修省,修身反省,减少奢靡,减少祭祀,不得礼乐,反省自己的过错等等,而且要维持到客星消失的那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这颗客星仍然在阁道里闪闪发亮,但是光芒已经大不如前。

  “客星犯帝座,太史奏天文,故人信符谶,三分等浮云。”张居正放下了千里镜,小心的拧好了防尘盖,对这颗客星做出了自己的评断。

  张居正对符谶之说,一点都不信,客星果真犯了帝座,岂不是代表着皇帝的宝座岌岌可危?但是这客星已经大不如以前,哪来的佞臣僭越主上?

  这一年来,张居正因为这颗突然出现的星星,极为被动,科道言官们,在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里,总是提起这事,一说就是玄象示异,一说就是先帝怒遏,一说就是天人警醒,只要弹劾张居正,都会提到这句。

  但是随着这颗星星越来越暗淡,张居正在政治上的被动,终于得到了缓解,科道言官再不说这颗客星了,最近科道言官也多次求告到了全楚会馆,希望能够取消每月初三的常朝。

  皇帝随机点名,立刻就没了失朝之人,小皇帝骂起人来,那真的是一个脏字没有,却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朱家皇帝薄凉寡恩的模样,入木三分。

  而提起这茬的科臣侯于赵,最近也是被排挤了,几乎所有人都大骂侯于赵多管闲事,坏了规矩。

  皇帝不上朝就不上朝,大明都三十多年皇帝不怎么开大朝会了!

  每月初三,小皇帝都会抱着一大堆的奏疏,挨个点名,言辞犀利,而且逻辑缜密,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左右开弓,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下招呼,弄的科臣们,那真的是羞愤难当。

  知行合一致良知是杨博用身体力行教给陛下的,杨博最后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一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而是借着大势,摁住了张四维晋党党魁的身份。

  矛盾相继释万理,则是最近极为风靡的学说,被称之为江陵学派,是张居正张江陵递给皇帝陛下一把极为锋利的理论武器,那真的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这种随机点名挨骂,还不如皇帝打两顿廷杖呢!

  打廷杖还能捞点政治资本,每天挨骂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张四维今天来过了,想用银子救贾三近。”游七看张居正不再仰望星空,说着今天府里的拜帖,张四维笼络贾三近,结果贾三近失朝被罢免削官身回籍闲住,这吏部的流程还在进行,张四维也算是尽心尽力,为贾三近奔走。

  张四维找了葛守礼,葛守礼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贾三近失朝喝的烂醉如泥,简直是把科道言官的脸都丢尽了,已经被海瑞定性为了没有正气,这让葛守礼怎么救?葛守礼就是个党魁,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张四维也找了谭纶,谭纶是浙党党魁,但是谭纶是晋党叛徒,现在杨博也走了,这叛徒不叛徒的也说不上了,和晋党的最后一丝渊源就断了,谭纶根本不见张四维,给张四维吃了一记闭门羹。

  现在张四维寻到了张居正,救一救。

  “张四维怎么想的?这是银子的事儿?我能救得了他?我有这种本事?那是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五常之伦,我就是为他贾三近说好话,又有什么用?”张居正摇了摇头,给了游七答复,他救不了。

  他只是个首辅,贾三近搞出的烂摊子,只能他自己承受代价,贾三近这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就因为喝了个大酒,误了朝会。

  失朝顶多罚俸,贾三近是失朝、失仪、不孝,贾三近只落得削官身回籍闲住的处分,那还要感谢贾三近自己是个科臣,主上幼冲,权臣当国,言路再堵塞,那真的是客星犯帝座了。

  张居正对张四维的思维不是很能理解,张四维天天鼓噪他张居正威震主上,难道真当他张居正什么事儿都能摆平吗?

  就这事,就是张居正本人犯了,那也只有这般下场。

  张居正神情极为放松的说道:“张四维最近在做什么?”

  游七拿出了一个小本本说道:“张四维最近在做几件事,第一件就是宴请科道言官,他们凑到一起,就是妓酒诗,想要奔走请陛下嘴下留情,或者停罢每月初三的常朝,不得不说,陛下的那些话,真的是极尽羞辱了。”

  也不知道小皇帝跟谁学的,牙尖嘴利。

  游七继续说道:“第二件事就是研读矛盾说,四处跟人鼓吹这矛盾说是大逆异端,但他自己买了之后,手不释卷,日日研读,常于下人说,要反驳必先要精通。”

  “第三件事,则是他有个外室,生了个儿子,结果这个外室被沉了井,孩子接回了府中,算是一件丑事儿,最近张四维的夫人王氏,为了这事,都告到了两宫太后那里,闹得满城风雨。”

  游七颇为有些幸灾乐祸的说道:“这个年,张四维怕是过不爽利了。”

  张四维的家眷王氏,那可是山西权豪大户,累代为官,诗书礼乐之家,张四维出身商贾之家,父亲、叔叔、弟弟都是晋商,商贾本就低贱,若不是王崇古从中张罗,张四维可讨不到王氏为妻,要是纳妾也就算了,养外室,张四维的夫人能乐意才怪。

  想来王氏是不乐意的张四维纳妾的,要是能纳妾,张四维也不至于养外室了。

  张四维的夫人王氏,有诰命,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也约束这天下的命妇,所以王氏告到宫里去,那也不稀奇了。

  “京师和九边物价如何?”张居正询问起了柴米油盐,这些价格关乎民生,不仅仅是京师,还有辽东、山海、永平、蓟州、宣府、大同等地的九边物价。

  张居正做事,当然要搞宏大架构,新政少不了这些,但是他从来不是不问柴米油盐。

  “宣府大同米贵。”游七把搜集到的物价告诉了张居正,边方一石米要二两左右,而京师的米价一石只需要四钱,宣府在居庸关外,从京师到宣府就那么点的距离,但是山地居多,运粮极为困难。

  次日的清晨,下起了雨,西北风一吹,变成了雪,如同鹅毛一样飘散在空中,而几道奏疏从官道驿路,踩着雪花入了京师。

  应天巡抚宋阳山的应天府衙门,执捕私盐贩子,私盐贩子武力抵抗,和衙役发生了冲突,这冲突立刻扩大到了灶户和衙役的冲突,死了十几个盐丁,三个衙役,这件事在南衙闹起了轩然大波。

  松江巡抚汪道昆早上醒来,忽然看到了身边多了个女人,很快这件事就被御史听闻,汪道昆被弹劾强淫女子。

  南京兵备太监张进、松江提督内臣张诚,醉酒殴打南京科道言官王颐,科道言官当即就炸开了锅,对张进殴打言官之事紧咬着不放,弹劾的奏疏如同这十二月的雪花一样飘入了内阁。

  一艘四百料的战座船巡查长江,意外沉船,幸好船上的都是南兵,并未太大的伤亡,松江总兵官俞大猷被浙江巡抚、巡按弹劾俞大猷失职,副总兵陈璘被弹劾纵兵骄横招摇过市,引百姓惊诧,请命约束一二。

  徐璠夜宿娼家,打死娼妓一人,打死小厮一人,打伤四人,南京都察院总宪请朝廷削徐璠官身,剥徐璠功名,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张居正手里握着这六份奏疏,宋阳山、汪道昆、张进、张诚、俞大猷、陈璘、徐璠。

  大明朝廷派去南衙专办徐阶还田案的钦差,就跟突然集体犯病了一样,无一幸免,甚至连徐璠都被抓到了把柄,夜宿娼家杀人伤人。

  张居正又拿出了六本奏疏放到了桌上说道:“收到奏疏以来,下章南衙令诸官陈情。”

  “应天府尹顾章志,有纵容之嫌疑。”

  大明盐政早已败坏,灶户,就是专门熬盐的盐丁,大多已经给银逃役,这是力差四银的一部分,这稽查私盐,自明孝宗搞纳银开中法,盐政彻底败坏后,稽查私盐,都是各地衙门的创收。

  大明几乎已经没有官盐,只有私盐,稽查私盐,都是各地衙门有了亏空,就去找盐商补自己的亏空,而各地衙门对私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加专业的说法,叫做政以贿成。

  这一次稽查私盐,能闹出衙役和私盐贩子打起来,而且还打死了这么多人,属实是有些不正常。

  宋阳山听闻出了人命,立刻开始了调查,整个冲突的过程非常清楚,衙门去搞创收,结果平素里十分乖巧的私盐贩子,突然不肯再拿钱,还召集了盐丁反抗,大家都是积怨极深,打起来那下手没什么轻重,死人极多。

  私盐贩子也叫盐帮,那可都是凶狠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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