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1节

  张居正就是典型的又当又立!

  杀人的是你,凑足了杀人条件的是伱,把刀子磨的如此锋利的是你,喊着不要杀人的还是你。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点头说道:“无不可。”

  对于追击徐阶之事,海瑞当初提到的止还田。

  当然,徐阶如果执迷不悟,那不能怪张居正这个学生不为他说话了,张居正已经仁至义尽,朝廷也已经仁至义尽,这田,不还也得还。

  至于徐阶的生计,根本不用担心,海瑞回朝的诏书是二月份下的,朝廷继续追查的消息是九月份下的。

  也就是说,徐阶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去准备,徐阶的阶级的确会在这次追查中,向下滑落,但那也不会像严嵩一样,饿死在墓舍之中。

  严嵩临终之前,因为皇帝严旨、官绅口诛笔伐,只能在墓舍偷别人上坟的贡品,当时连回籍闲住了两年的胡宗宪,也再次被扔进了天牢里屈辱自杀,严嵩连儿子都死了,更没人管严嵩了。

  海瑞把开海事和查徐阶兼并侵占混为一谈,不是海瑞不懂政治,而是南方开海的主要反对力量,就是沿海的缙绅,打击沿海缙绅的同时,将松江府市舶司做成既成事实。

  廷议还在继续,户部尚书王国光补了徐阶一刀。

  王国光拿着一本奏疏说道:“应天巡抚宋阳山上奏说:这素来苏松膏腴之地田赋不均,侵占拖欠数不胜数,闻之使人扼腕痛惜,今日圣主践大宝之位,理当剔刷宿弊,为国家建经久之策。”

  “豪家田至七万顷,沈氏欠粮至二万,又不以时纳,夫古者大国公田且三万亩,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国之数,能几万顷,而国不贫?”

  “吹求太急,民且逃亡为乱。”

  应天巡抚的这本奏疏,乍一看,说的这个豪家,是松江的另外一半——沈氏,徐阶的正夫人的沈氏。

  “七万顷这个数字是不是有些夸大了?过于鼓噪声势了?”海瑞眉头紧蹙,七万顷是七百万亩!

  大明拢共就七百万顷田亩,徐阶一家子能搞这么多?

  松江府哪来的这么多的地,海瑞任应天巡抚的时候,也查过徐阶正夫人的沈氏,的确良田无数,但是绝对没有七万顷之多。

  “海总宪之疑,我也有,并且专门下文询问,应天巡抚的本意是:南衙侵占田亩已经超过了七万顷,单算沈氏欠了两万石的藁税。”王国光把这句话解释清楚了。

  是整个南衙被侵占的膏腴之田,超过了七万顷,而不是沈氏,徐沈两家多大的能耐,能侵占七万顷…

  刚收到奏疏的时候,王国光大感惊讶,还专门写了信询问宋阳山,沈氏什么身份,能搞七万顷田?

  宋阳山回文,王国光才搞清楚。

  如果徐阶不投降,被要求还田的就不仅仅是徐阶侵占的那二十四万亩,包括了他正妻家中,以及整个南衙地面,七万顷田亩,都要被追查。

  王国光拿出这本奏疏专门说事,就是逼徐阶不要反抗。

  “如此,是我理解有误。”海瑞了然,南衙地面十四府,占了大明半数以上的藁税,近年来,国家财用大亏,和南衙侵占兼并之风愈演愈烈,有很大的关系。

  对于徐阶还田事,在王国光补这一刀之后,暂时告一段落。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幼冲,群臣奏疏又晦涩难懂,仅有句读,公文歧义连连,考成法第一事,公文可用俗文俗字,逗句要有,理当表述清楚,没有歧义,减少冗杂内容为宜。”

  张居正为了小皇帝能看得懂大明朝臣们的奏疏,考成法推广至全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把公文写明白,不是写的云里雾里一大堆,用长篇累牍,用垃圾信息轰炸塞满皇帝的认知。

  张居正掌内阁,他看的那些个写了几千字屁话的奏疏也烦,一本奏疏洋洋洒洒几千字,一句正事没有,或者正事只有几句,那不是瞎胡闹?

  考成法的大棒,终于从京城砸向了地方。

  廷议结束之后,讲筵的侍读、侍讲们开始入殿,张居正从袖子里抖出了两封书信递给了张宏,俯首说道:“臣给应天巡抚宋阳山书,给徐阶书,还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打开了两封书信,这本是私人信件,不便朱翊钧拆阅,但又涉及到了公务,自然要给皇帝看了。

  考成法中,内阁理应由皇帝考成,但是因为主上幼冲,这个考成不大好落实,但是这么大的事儿,张居正还是决定让皇帝陛下看一看,他也认为小皇帝应该能够看得懂。

  给应天巡抚宋阳山的回信,主要是讨论侵占田亩带了问题,侵占的田亩需要司法庇护才能长期维持,这诞生了官场上的姑息之弊,也就是人人互相姑息、袒护之大弊。

  要督办侵占田亩之事,要吏治与清丈并行,方能成事,只清丈,侵占田亩的问题,无法解决。

  而给徐阶的信中,张居正的措辞就极为激烈了。

  朱翊钧开口说道:“元辅先生说:异时,宰相不为国家忠虑,徇情容私,甚者辇千万金入其室,即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冲,仆以一身当天下之重,不难破家以利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夺者乎!”

  “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所示还田诸事,俱当事理。”

  “元辅先生措辞有些严苛了。”

  什么叫: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张居正这封书信,是实打实的威胁,根本不讲任何的人情,不还田,阻挠公法,甚至伤害任事之臣,国典具存,必不容贷!

  朱翊钧读书,知道仆在这里,不是仆人的意思,是男子的谦称,类似于鄙人一类的谦称。

  “臣唯恐徐阶不知轻重厉害,做下大逆之事,到时候,怕是覆水难收,无人可救,话难听,是徐华亭事儿办得难看。”张居正也是无奈的说道。

  贪就贪吧,贪那么多,被人查的底朝天,这案子张居正怎么回护?二十四万亩田,哪怕是按正一品一万亩田去核算,徐阶名下田亩是规定的二十四倍。

  作为张居正的老师,徐阶有传道受业解惑和提举的恩情,这是张居正要还的私情,他不能不为徐阶说话,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阶要是再不识好歹,真的不怪张居正了。

  朱翊钧将两封书信递给了张宏,冯保将两封书信下火漆押好,送往九龙馆驿,送往应天府和松江府。

  “臣为陛下解惑。”张居正看这件事办完了,开始了今日的讲筵。

  “朕前些日子的询问,元辅先生至今未成解惑。”朱翊钧问到过:矛和盾总是对的吗?

  元辅先生迟迟没有回答。

  张居正对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他俯首说道:“臣略有所悟,有道是: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道德经》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单纯的利矛和单纯的坚盾,是不可能长久的,也不可能更加锐利,更加坚固,就像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所以天地有阴阳,也有矛盾。”

  “道,独一无二,道本身包含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相交而形成一种平衡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万物在这种状态中产生。”

  “万物背阴而向阳,背阳而向阴,并且在阴阳二气的互相激荡而成新的平衡,谓曰冲气以为和。”

  “阴阳出于道,矛盾亦出于道,阴是阳,阳也是阴,矛是盾,盾也是矛,矛与盾如天地之阴阳二气,矛与盾相击而形成一种平衡的状态。”

  朱翊钧认真的听完了张居正的说辞,这还是矛盾相击,产生疑惑,并且解决,是矛盾在事物发展中的作用,和朱翊钧想听到的并不完全相同。

  “这就是元辅先生的答案吗?”朱翊钧沉默了许久,询问道。

  张居正继续说道:“矛和盾,本为一体,彼时为矛,此时为盾,并不总是正确的,有的时候,是矛被盾所阻拦,有的时候,是盾被矛穿破。”

  “这句话略微难以理解,臣以族党为例。”

  “晋党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利矛,为了解决与俺答汗冲突走到了一起,朝中反对和解,坚持不顾民生的打下去的风力是坚盾。”

  “在俺答封贡后,晋党却变成了族党,同利则趋,同害则避,这个时候,晋党变质,变成了坚盾。”

  “杨太宰不满张四维和王崇古瞒着他做了那些苟且之事,否定了张四维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为求延续,提出了尊主上威福之权,抵挡元辅威震主上,这就形成了新的矛与盾。”

  “晋党否定了朝中风力,而族党否定了晋党的成就,杨太宰又否定了族党朋比之纲领,现在葛守礼是新的利矛,王崇古和张四维变成了坚盾。”

  “有矛盾,必然有斗争,彼此不断的否定,才让晋党的不断向前,摆脱族党的桎梏再次蜕脱。”

  “晋党如此,臣之张党与晋党亦是如此,浙党与张党亦是如此,臣权与君权亦是如此,天下万物无穷之理,亦是如此。”

  张居正说完,并不是完全肯定,大明的十岁人主,到底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张居正还把老子的著作,全部看了一遍,略有所悟,为了解决皇帝的疑虑,张居正真的尽力了。

  朱翊钧听完之后,眼前一亮,他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朕尝以胡宗宪为例。”

  “胡宗宪攀附严嵩严世藩父子,在东南为平倭总指挥,平定了倭寇,这是本质,是践履之实,是折冲之功。”

  “但是胡宗宪攀附严嵩父子亦为事实,这个功绩无法区分胡宗宪的个人和严党这个集体,这是统一也是对立。”

  “徐阶主持倒严嵩,从肯定胡宗宪的功劳,到彻底否定胡宗宪的功劳,甚至搞出了胡宗宪手书伪造圣旨,最终酿成了惨案,这是完全否定的过程。”

  “高拱当国之时,汪道昆、沈明臣等人为胡宗宪奔走。”

  “朝廷开始重新考量胡宗宪的具体功过,再看到晋党变成了族党,才知胡宗宪的平倭,根绝倭患的不易,故此为胡宗宪正名,这是具体事情具体分析,功是功,过是过,一是一,二是二的践履之实。”

  “最后便是到了现在,海瑞回朝后,再次展开了对徐阶还田的讨论,进而引出了胡宗宪冤案之事,从各个方面分析徐阶当国利弊和胡宗宪冤案造成的影响,进而得到了一个胡宗宪录平倭功、得谥号,而徐阶必须还田的结果。”

  “混淆肯定的现象,彻底否定的形式、具体分析的信实、综合妥协的冲和,事物发展经过了两次否定,变得清晰而确信,这就是元辅先生要说的否定之否定吗?”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张居正新政是肯定,张四维当国对张居正反攻倒算是完全否定,而万历皇帝彻底失去了张居正,才知道大明帝国,只有一个张居正,孤立无援,摆烂三十年,这是否定之否定。

  万物无穷之理,在肯定、否定、再否定中,循环往复螺旋向前。

  “陛下睿哲天成!”张居正听闻陛下的总结,颇为感慨,陛下总结十分到位,把他的话用俗文俗字说的很是清楚。

  朱翊钧笑着说道:“至此,元辅先生从形而上的心中知,从形而下的践履实出发,确立了矛盾的定义,如同知行一般是对立而统一的存在,诠释了杨博君子小人问题,诠释了晋党之变迁,诠释了胡宗宪冤案始末。”

  “就以这三个案子为例,开始刊刻矛盾说吧。”

  张居正一愣,小皇帝真的是杀人诛心,这徐阶还没死呢,这就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朱翊钧继续说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不可执一为定象,不可定名也。由万物无穷之间的普遍联系,确立了矛盾的普遍存在,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始终贯穿万物无穷之理发展,即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事物的发展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碰撞下,不断的累积,不是矛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折损,就是盾在一次次碰撞中被刺破,最终由一个量变,成为了质变。”

  “又从矛盾普遍存在于万物无穷之理,延伸出了矛盾对万物无穷之理、对事物发展的促进过程为:现象—否定—信实—冲和(阴阳交汇的平衡状态),这一否定之否定的基本过程。”

  “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必然产生冲突,有冲突就会有斗争,而这个持续不断的斗争过程,完成了矛与盾的相互转换,确定了矛盾如知行,为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而在这个斗争的过程中,要保持斗而不破,要分得清楚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若是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主次不明,矛盾相击矛折而盾破,就是两宋党锢盈天的殷鉴在前。”

  “如此,《矛盾说》已然大成,可以成书刊刻天下了。”

  “先生之名,必然流传青史,恩泽德庇后人。”

  朱翊钧拿着自己的做好的笔记,一点点把张居正的矛盾说总结完全。

  在张居正完整的回答了问题朱翊钧的提问之后,矛盾说的内容,不再作为小范围流传,而将作为一门显学,刊刻天下,在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之上,更进一步,用道理诠释万物无穷之理的根本。

  求其上而得其中,哪怕是为了反对张居正的矛盾说,那也要拿知行合一致良知作为反击的依据。

  阉割版的、只讲致良知不讲知行合一的王阳明心学,在面对辩证性的矛盾说面前,不堪一击。

  “臣不敢贪天之功,皆仰主上睿哲天成。”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这话的意思是,朱翊钧作为皇帝,是《矛盾说》的总负责人,通讯作者,而张居正和杨博都是作者。

  “今天咱们讲什么?”朱翊钧看侍读学士们完成了记录,笑着问道。

  “论语吧。”张居正已经掌握了矛盾说,自己敲碎了自己的思想钢印,再和陛下奏对,讲筵的时候,变得如鱼得水了起来。

  比如这一句,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意为夫子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来治国,那又把礼怎办呢?

  张居正开口说道:“夫子的意思是说,人君为国,不可专倚着法制禁令,必须以礼让为先。盖礼以别尊卑,辨上下。”

  “比如君臣有朝廷之礼,上不骄,下不僭,名分自然相安,这就是君臣间的礼让;”

  “父子有家庭之礼,父慈子孝,情意自然相治,这就是父子间的礼让。”

  “礼让,乃行礼之实也。”

  朱翊钧面色古怪的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臣为陛下解惑。”这一次张居正信心十足。

  朱翊钧平静的问道:“按照夫子所说,若能以礼让来治国,那还有什么困难呢?”

  “似乎只需要,朕所行的礼,都出于恭敬谦逊之信实,则礼教就足以训俗清朗风气,诚意又足以感人臣忠贞不二,那百官万姓,就自然而然,安分循理,相率而归于礼让二字,纪纲可正,风俗可淳。”

  “真的是这样吗?”

  张居正斟酌片刻才开口说道:“道理的确如此,天道无恒长,今日下僭越,上幼冲,名分不能相安,父不慈子不孝,情意不能相治,君臣父子之间的礼让,已经荡然无存,就需要法制禁令,富国以安天下,强兵以诛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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