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0节

  冯保要做的更多,他就要掌控更多的权柄,唐中晚期宦官废立皇帝殷鉴在前规,冯保也不能索要更多的权力。

  好在外廷有张居正。

  张居正思考了片刻说道:“陛下,臣以为俺答封贡之事,并非甘心媚虏,臣以为此劾不实,还请陛下明鉴。”

  朱翊钧抬起头看着张居正,说好的听政,这出点事就让他个十岁的孩子做决定,他还能不能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遣词用句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朕素闻王少保有旌功,究心于军谋边琐,息边塞烽燧狼烟,先帝柔远之余恩,不敢违,庙堂制虏之弘略,不擅动,责成言官勿论为宜。”

  “元辅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杨太宰以为呢?”

  “陛下圣明。”杨博长揖俯首说道。

  张居正不肯继续追击,有两方面原因。

  第一个原因,朝中都是张党,宫里就该坐立不安了,所以不能把晋党赶尽杀绝,主少国疑的时候,张居正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他这个元辅的极限了,张居正这个元辅已经做的极为合格了。

  第二方面原因,则是军备松弛,京营糜烂,王崇古还不能动,想动王崇古,京营必须支棱起来,必须恢复征伐的能力,否则边军坐大,追击一个王崇古,于事无补。

  “谢陛下隆恩。”王崇古再叩首谢恩,小皇帝的这个表态,算是躲过了一劫。

  “起来吧,继续廷议。”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大家继续廷议就是,没看到血流成河,让朱翊钧还是有些失望的。

  户部尚书王国光一开口就又给了晋党一记背刺。

  京营总督王崇古等上奏,请修边支费,宣府节次修墙及北路宁远等口包砌墩台,共该粮二万三千零六石、银三万九百九十三两,户部一算账,上年余剩的米还有两万石、银三万两,只肯给三千零六石、九百九十三两。

  大明修边的账是户七兵三,明例分账,也就是说,就这三千零六石米、九百九十三两银子,户部出七成,兵部出三成。

  这多个衙门,就多一道手续,就这么点,就多几分僵化,就多几次扯皮,王崇古为了这点米银,都还要跑两部衙门,这不是故意刁难,而是王国光领了户部,不能再让晋党再吸朝廷的血了。

  富国,要开源节流,现在开源未定,节流的事,王国光做得很好。

  廷议在吵闹中结束,群臣见礼离开了朝堂,而朱翊钧也停笔。

  “臣无能。”张居正想要跪下行礼,但是皇帝有言在先奏对不用行跪礼,他也只能俯首说这句话。

  没有完全完成对王崇古的追杀,张居正认为是一种无能。可朱翊钧不这么认为,他的面色古怪,张居正这能算无能吗?

  埋汰谁呢!

  “朕信元辅先生能处理好的。”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张居正是个什么人,既然展开了对王崇古的攻势,这一次没把王崇古赶出去,下一次一定会。

  “谢陛下信臣!臣…感激涕零。”张居正再俯首,拳头握的很紧很紧。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自己无能,他绝不允许第三次说出无能了,有了皇帝的信任和皇权的支持,张居正要是再讲出臣无能这三个字,那就是真的无能了。

  再一再二没再三,皇帝如此,张居正也是如此。

  这已经是晋党第三次惹到他了,第一次是刺王杀驾想要把屎盆子扣在戚继光的头上,第二次是把陆树声这个礼部尚书变成了晋党,第三次就是李乐的事儿,张居正不会就此收手。

  这次的连续进攻,只是完全拆借晋党的一个开始。

第六十八章 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冯大伴,你今天做得很好。”朱翊钧在冯保每次开口骂人之后,都会夸奖冯保,因为冯保骂的好。

  冯保喜不自禁的俯首说道:“谢陛下夸赞!”

  冯保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他骂王崇古,意义何在,可能对冯保而言,他就是按照如常的做法,维护了大明皇帝的皇权威严。

  但是朱翊钧、张居正、杨博,都非常清楚,冯保骂王崇古的话,逼着王崇古低头的意义。

  那就是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杨博之前弹劾戚继光是诛心之举,张居正反问杨博,真的要开启诛心的政斗吗?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此端一开,国朝不宁。

  而冯保今天在文华殿,喷的王崇古只能低头认错,就是确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些事,即便是因为眼下的现实无法改变,但是对错一定要论,只有确定了对错,才能继续做事。

  亡国有三,党锢为首。

  两宋党争最激烈的时候,党争根本不论对错,总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你方唱罢我登台,全面反对,全面否定,全面结束对方的一切政令,这种做法,导致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法不束民,民不知法。

  政,正人者不正,若是连法都失效了,还如何施政?

  不能施政的朝廷,还是朝廷?

  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礼是形而上的德,法是形而下的纲,若是没有了法,那这个朝廷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党争的烈度是可以控制的,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

  一定要有对错,只有确认了对错,才能完全控制党争的烈度,无论彼此如何对立的党派,都要有一定的基础共识,这个基础共识,就是对错。

  只有控制党争的烈度,才不至于国家的纪纲,遭到无序的、大规模的破坏。

  朱翊钧对冯保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哪怕是冯保不知道自己做的意义何在,只要他能做就是。

  当然,冯保这《气人经》真的是炉火纯青。

  王崇古鼻子都快气歪了,甚至对冯保的怨念,要比对张居正的怨念还要大!

  张居正虽然对晋党重拳出击,切了一大块肉下来,搞得晋党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张居正并没有羞辱王崇古,大家斗法,全靠本事,张居正道高一丈,王崇古自认为输得不冤。

  但是,冯保那是指着鼻子骂!还带着王希烈,一起啐了王崇古一口!

  王崇古怎能不恨?再恨,王崇古也不能拿冯保怎样,冯保是内官,和外廷不是一個系统。

  讲筵开始了,朱翊钧十分认真的学习,小锤大锤,抡圆了砸在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

  朱翊钧的力度不需要很大,因为张居正本身就是不器君子,只需要敲出一个裂纹,张居正自己就会把思想钢印给撕得粉碎。

  张居正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呼吸、他有心跳、他会思考,他的学问已至臻境,只需要角度刁钻的问题,他就会自己去思考。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曰:君子周而不比[bì],小人比[bì]而不周。”

  “周:宽广周圆,公正而不偏私;比:狭隘朋比,勾结营私、排斥异己。”

  “夫子说:君子待人忠信,以正道、正志,广泛交友但不互相勾结;品格卑下的人,互相以利益、阴谋而勾结,却不顾道义。”

  “夫子常常以君子和小人相对应举例,君子和小人有两种理解,以位分,以德别。”

  “以位分,君子,治人者也;小人,庶民者也。”

  “以德别,君子:有德者也;小人:奸诈者也。”

  朱翊钧了然,之前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这里的君子就是治人者,以位别;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这里的君子,就是德行,以德别。

  张居正讲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如何区分周和比?”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端着手颇为郑重的说道:“君子和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应该如何区分周比?则在公私二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君子之心为公,其行为公,应该爱护的器才,就要爱护,不必让对方一定依附于自己,应该施恩的器才,就要施恩,不必让对方一定有求与自己。”

  “就像元辅先生和戚帅,就像元辅先生与徐贞明徐学士那般?”

  戚继光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但是张居正依旧在言官弹劾的时候,百般回护,张居正的爱护,不是让戚继光依附于自己;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水利,张居正施恩于徐贞明,不是让他有求于自己。

  这不是君子,那什么是君子呢?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张居正颇为骄傲的谦虚了一句。

  直到现在,张居正都可以说一声,自己仰无愧于君,俯无愧于心,是个周正的君子。

  “小人之心为私,其行为私,他们会因为权势而聚集在一起,也会为了利益而一起奔走,或者为了共同厌恶的相互结交,互相为援助。”

  “就像王崇古和张四维,就像王崇古和麻贵、麻锦那般?死道友不死贫道?”

  “臣不应进幸言。”张居正没否认也没肯定,但是还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谨受教。”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周:公心、公行、公德。比:私心,私行,私德。”

  “君子之心公,惟其公,理所当爱,以爱之,而不必其附于己;恩所当施,即施之,而不待其求于已,不为偏党之私,此所以为君子也;”

  “小人之心私,惟其私,有势则附,有利则趋,有害则避,同恶之相济而交结,以为援,惟顾一己之私,不顾公利,此所以为小人也。”

  张居正十分认真的品味了一番陛下的话,并没有因为陛下只有十岁,就看轻陛下在学问上的论点,他思索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陛下睿明日开,日益开豁,融会悟入日益精进,此乃陛下睿哲天成,非臣之功。”

  “还是元辅先生教得好啊。”朱翊钧话锋一转,开口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臣略有不适,改天再讲?”

  张居正想要病遁,小皇帝的疑惑,都快把他搞得精神衰弱了,他最怕小皇帝说出这句了。

  “张大伴,去解刳院请大医官陈实功,给元辅先生切切脉。”朱翊钧闻言,颇为诚恳的对着张宏说道。

  “张大珰稍待,陛下,讲筵之后,臣到太医院看看便是,不必惊扰解刳院的大医官了。”张居正闻言,立刻选择了妥协,他就是有点着凉,哪里需要请陈实功?

  “元辅先生,杨博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沉默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是孔夫子的话,遇到了具体的问题,很容易出现这样的状况,按照夫子的论述,君子和小人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那般,每每相反,势不两立。

  以位分,杨博是治人者也。

  以德别,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杨博一辈子都在为了大明安定奔波,但是能说杨博是君子?他可是晋党这个族党的党魁,但是每每遇到大事,杨博还是能够公正而不偏私,不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同样葛守礼就一定是小人吗?

  为大明奔波酣战了一辈子的马芳就是小人吗?

  谭纶公心、公行、公德,但不报答晋党的提携之恩,是小人吗?

  戚继光封爵后,跟张居正切割,是小人吗?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君子和小人,在《论语》中,是二元对立的,对举互言讨论,似乎在君子和小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中间地带,可现实并非如此。

  这哪里是几句圣贤书,就能诠释清楚的事儿呢。

  “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张居正选择了含糊其辞,对于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选择了糊弄。

  非白即墨、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非善即恶,是一种对万物穷理的单一、简单、对立的理解,但是现实往往是多样、复杂、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如果用二元对立去论述,不是践履之实,不是用事实说话。

  朱翊钧问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像是在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一样。

  张居正要含糊其辞,朱翊钧就偏不,他听闻之后,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杨太宰是硕德之臣,那就应该是君子;可是杨太宰是族党党魁,那就应该是小人。”

  “可是杨太宰本人就是杨博,他是君子,他小人,又如何理解呢?”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说道:“人是复杂的,万物之理也是复杂的,也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人或者事儿,他说的话,他做的事,也不是能够一言以蔽之,用一句话去论断的,用孤立的、静止的和片面去认知万物无穷之理,必然是有失偏颇。”

  “放到具体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身上,比如陛下所言杨太宰,君子和小人是对立的,但是君子和小人,又都是杨太宰。”

  朱翊钧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阳光开朗的笑容,颇为不解的说道:“朕没听懂,元辅先生讲的太复杂了。”

  这一锤是大锤,抡的张居正都有点宕机了。

  “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张居正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怎么教育小皇帝呢,所以他选择了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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