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节

  张居正失去了冯保的帮助,很难说一定能把外廷牢牢地攥在手里。

  张居正、冯保、李太后这个铁三角是相互依存的关系,缺了哪一个环,大明脆弱不堪的朝局,就会再次变得诡异起来。

  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而朱翊钧清楚的知道,自己手中的力量,实在是太少了。

  冯保,或者说宦官,就是皇帝养着撕咬外廷的狗。

  冯保脸上的伤不是什么大碍,刺王杀驾案,只要冯保还出现在文华殿上,外廷那些大臣们,就只能继续缩着脑袋。

  “也行。”李太后其实非常犹豫。

  冯保去不去文华殿?

  不去外臣们又要闹腾,可是去,李太后有些担心,是不是冯保联合张居正对小皇帝做局,患得患失,越想越是纠结,这自然难以入睡。

  她昨夜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凶手到底是何人,但她连文华殿都去不得,只能事事依仗着冯保,结果冯保也有些靠不住了,让她无比的彷徨。

  还没有而立之年,二十七岁的李太后,其实并没有多少主意,既然儿子说要冯保跟着,那就让冯保跟着便是。

  到了文华殿,大臣环伺,皇儿觉得冯保跟着不受欺负,那就让冯保继续跟着便是。

  朱翊钧没坐轿撵,而是步行向文华殿走去,冯保在身后亦步亦趋,每一步的距离都相同,正好差陛下一个身位。

  朱翊钧突然站定,开口说道:“冯大伴,你之前踩着朕立威,朕知道,朕也懒得理你,就给你踩了,宫里这么多人,朕刚登基,你总要有些威风才能做事。”

  “你立了威,就把歹人放进宫里来害朕?你就是这么做老祖宗的?”

  “臣该死!”冯保端着万历之宝听闻陛下询问,立刻就跪到了地上,举着万历之宝,两只手都在颤抖。

  朱翊钧转过身来,平静的说道:“直视朕。”

  “是。”冯保抬头,隔着万历之宝的印绶,看着大明皇帝,这个略有些胖的小皇帝,此刻比天还高。

  只要一句话,冯保这个老祖宗立刻就得沉到金水河里去。

  太监的权势,完全来自于皇权,而面前的人,是皇帝,眼前的万历之宝,不属于太后,不属于张居正,更不属于冯保,而是属于面前的人。

  朱翊钧盯着冯保十分平静的说道:“娘亲是个妇道人家,以后不要哄娘亲,眼下陈洪倒了,高拱也倒了,内外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添油加醋,惹娘亲过分担忧。”

  “起来吧。”

  朱翊钧并没有让冯保做更多为难的事儿,他很不喜欢冯保骗李太后。

  李太后只是个妇道人家,患得患失的厉害,大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隆庆皇帝又走得早,冯保再一顿胡言乱语,惹得李太后老是半夜惊醒。

  冯保恭敬的磕了个头,郑重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此时的冯保、张居正、李太后这个铁三角的政治联盟,是朱翊钧亲政的最大阻碍,同样也是年幼的他,最大的保护伞。

  冯保还得用,但不是之前那样,事事依仗着用。

  “走,去常朝!”朱翊钧大踏步向前,向着文华殿而去。

  “升座!”冯保疾走几步,来到了文华殿内,大声的喊着,将万历之宝放在了丹陛月台的御案上。

  四个小黄门抬着龙椅,放在了御案之后,每天常朝之后,龙椅都要抬下去。

  “宣文武廷臣进殿!”冯保再甩拂尘,缇帅站在门前,甩了三下净鞭,大声的喊道:“入殿!”

  门前的大汉将军搜检了文武大臣们,是否有夹带凶器,群臣鱼贯而入,待到站定,由张居正领二十七廷臣,五拜三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手虚伸半抬,开口说道:“平身。”

  朱翊钧打量着正中领班之人,此人正是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第六章 一千个读书人,一千个孔夫子

  张居正人长得眉目轩朗,颇为英朗,略显清瘦,只有一双眼睛,隐隐有精光闪现,站在那里,不显不彰,却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万历元年,大明已经步入了老年,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政松国弱纲纪冥堕,武备废弛,京营不过五六万之数,皆为老弱病残;国家财用大亏,税基已经完全萎靡;朝内党锢盈天,冗员无数,吏治之腐朽亦前所未有;百姓苦于生计奔波辛苦,大明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势。

  在这种时候,非有济世之人出世,方能肃清积弊,给大明续命。

  严嵩做不到、徐阶做不到、高拱做不到。

  朱翊钧的眼前,就是面前的大明首辅张居正,他有手段、有决心、有能力、有才干,他能做到吗?

  他其实也没做到,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大明病的又太重了,万历十年,张居正薨逝后,大明最后一次自我纠错的机会在反攻倒算的浪潮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面前这个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首辅,是万历皇帝能三十年不上朝、朝中官员大半阙员之下仍然怠政、胡作非为的最大底气!

  只要张居正做的事儿,对大明有益,朱翊钧就绝不会阻拦分毫。

  让大明再次伟大,是朱翊钧矢志不渝的心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张居正也在看着小皇帝。

  昨天刺王杀驾,刺客闯到了乾清宫内,一刀扎在了床板之上,突遭如此大难,这个年幼的君王,会是何等的反应?是被吓破了胆变得唯唯诺诺?或者是担心自己会被害忧虑至极?亦或者是先帝离世自己连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悲伤?

  张居正都没看到,只看到了气定神闲,还看到了一丝玩味。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大明皇帝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惶恐,没有悲伤,没有忧虑。

  “元辅,可以开始经筵了吗?”朱翊钧问道,按照过往的记忆,他要说一大段文绉绉的话。

  大意为:朕年纪尚幼,深深担心自己的德行对不起万民供养,先帝的期望,今天按祖宗之法,希望朝中大臣们能够好好念经,教朕道理,治理好这个国家。

  这大段的话就跟念经,其他学的东西记忆早已经淡薄,唯独这段话,记忆格外深刻。

  朱翊钧在试,试探自己不肯这么讲,这经筵能不能办。

  “谨遵圣命!”张居正一愣,俯首称是。

  事实上,不念经,经筵也能开始。

  大明权势滔天的二十七臣工,伺候朱翊钧一个人读书,皇帝读书,连书页都不用翻,自然有展书官翻动,伺候朱翊钧读书的还有侍读、侍讲,负责铺纸、研墨,记录讲筵学士们的一言一行。

  读书连个笔记都不用做,只需要听就可以了。

  讲筵学士进殿,朱翊钧还得站起来回礼,之后才能开始讲课,讲的内容是四书五经,讲筵学士各有分工,都是把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喂到他的嘴里去。

  张居正也没闲着,更没有神游天外,而是极为认真的在看着朱翊钧学习。

  张居正,没有政治继承人,他也不能有,他朝纲独断,要是有政治继承人,李太后就该寝食难安了,废一个高拱是废,废一个张居正也是废。

  对于李太后而言,维护皇帝专管,就是李太后的职责。

  张居正的继承人有且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月台之上的皇帝,所以,他在很用心的教导皇帝向学。

  朱翊钧也确实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他听着听着,逐渐琢磨出不对劲儿来,他忽然开口说道:“停一下。”

  “元辅,朕有疑惑。”朱翊钧对着张居正问道:“这几位讲筵学士,讲的明明都是一句话,却各有各的见解,朕到底该听谁的?”

  “《论语·为政》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王希烈王学士说是:如果钻研异端学说,危害极大;陈谨学士说:批判不正确的言论,祸害就会被消灭了;翰林院编修汪镗孙说是:攻击跟自己观点不一致的言论,这样很危险。”

  “元辅,此句,究竟何解?三位大学士一句话,三个意思。”

  小皇帝问的这个问题,一时间把张居正都给难住了。

  比武定胜负易,而以文会友则难分高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道理。

  文人自古相轻,孔夫子的一句话,一千个读书人,就有一千个孔夫子,各种注解版本层出不穷,各家各派甚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谁对?谁错?听谁的?

  无论此刻张居正说听谁的,都把另外的学士给得罪干净了,张居正倒是不怕得罪人,他要是怕得罪人,就不想着推行考成法了。

  考成法就是给百官们套笼头,甩皮鞭,给百官们定绩效考核,最是得罪人。

  张居正在思索,怎么教好皇帝。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臣以为,攻,攻读专事;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者。”

  “宋徽宗向道,自称是教主道君、梁武帝迷信佛学,自称达摩,不免丧身亡国,为后世之所非笑,则异端之为害,岂非万世之所当深戒哉!”

  朱翊钧拿起了笔写下了宋徽宗和梁武帝六个字,开口问道:“张元辅的意思是这些宗教之说,方为异端?”

  “然也。”张居正毫不吝啬自己对佛道之说的厌恶,最主要的便是税基萎缩,这些寺观所辖土地,不纳钱粮,缙绅多挂靠其下。

  在大明治下,藏污纳垢,还不纳税,这是大明日薄西山的蠹虫之一。

  诸子百家之学,不是异端,那些就是学问,但是蛊惑人心的邪祟,才是真正的异端。

  张居正是个儒学士,又不完全是个单纯的儒学士,单纯的儒学士,能搞出考成法这种东西来?

  朱翊钧不住的点头说道:“朕明白了,张元辅讲的是治国,大学士们讲的是道理。”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听闻,赶忙自谦的说了一句,虽然是自谦,但他并没有任何谦虚的姿态,站的笔直,还有些傲气,几个大学士也是不敢反驳。

  高仪死了,高拱被逐出了内阁,张居正的手段霸道,万一反驳了,明天因为左脚踏进了承天门而被罢黜了怎么办?

  朱翊钧对这经筵略有些不耐烦,这些大学士们讲话,就跟前世各种大会领导发言一样,全都是有道理的屁话,全都是正确的道理。

  但是跟治国,没有任何的瓜葛。

  全是废话!

  他看着张居正,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笑着问道:“元辅也是读书人吧。”

  张居正不知道皇帝为何发问,不是读书人,他能站在这里?他略有些疑惑的回答道:“臣出身荆州府长宁所军户,不才,嘉靖二十六年二甲第九名庶吉士。”

  张居正是军户,出身长宁所,二甲第九名。

  朱翊钧继续说道:“元辅读书极好,想来也注解过四书五经。”

  张居正多少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回答道:“注解过。”

  朱翊钧这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朕以为,现在元辅是大明文渊阁首辅,自然是最厉害的读书人,就用元辅注解的四书五经来读。”

  “大明廷臣二十七员,公务极其繁忙,部议、部推、部务,都在殿外候着,伺候朕一个人读书,这一读就是几个时辰,内外诸事,不需要商议吗?”

  “元辅把自己注解的四书五经给朕,每月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让翰林和大学士们来考校,若是无法通过,再这么多人盯着也不迟不是?”

  “你们在月台下廷议,朕在月台上自己读书,咱们都不耽搁。”

  二十七个廷臣在门外候着,纠仪官举着绣春刀,盯着他们,他们连站都的站的有模有样,更别说交头接耳商议国事了。

  朱翊钧的这个主意,节省了彼此的时间,增加的效率的同时,还能避免诸多大学士们在学问上的冲突,造成的迷茫。

  考成法的核心,不就是节省时间、提高效率、减少大明制度内的僵化吗?

  张居正沉思了片刻,翻了翻袖子,掏出了一本《四书直解》递给了伺候在旁的张宏,朗声说道:“陛下圣明。”

  答应了?

  朱翊钧还以为自己这个小皇帝的意见不重要,但看张居正答应的如此爽快,再看着早就准备好的《四书直解》,便知道,张居正这是早有准备。

  君臣二人,其实是尿到了一个壶里去。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说道:“廷议之后,臣单独留下一个时辰,为陛下解惑。”

  自从隆庆皇帝大行之后,经筵已经进行了六个月之久,皇帝学习成果如何?

  成果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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