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08节

  俺答汗上次派了两个万人队进攻了应昌,让大明和大明金国之间的关系跌入了冰点,需要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让大明满意。

  显然,这十七名历尽磨难的墩台远侯,非常合适。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眉头稍蹙,而后慢慢的舒展开来,他笑着说道:“大司寇有心了。”

  “哦?”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张居正从来不会空穴来风。

  王崇古看着张居正就略显无奈,活着的张居正真的是洞若观火,这奏疏里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他王崇古,结果还是被张居正给看了出来,他俯首说道:“三娘子书信询问臣该拿些什么,臣就给参谋了下意见。”

  “先生又是怎么看出来的?”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张居正笑着说道:“三娘子是大明金国的摄政夫人,吃肉的人,是不会看到吃草的人,三娘子是不会想到,这些墩台远侯,陛下会如此看重。”

  就算是让三娘子侍寝三个月,三娘子也决计不会想到,大明皇帝会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远在边方的墩台远侯,会在陛下心中如此的重要。

  一定是有人帮三娘子出了出主意,这个人物,自然是拿出奏疏的王崇古了。

  “先生厉害。”朱翊钧由衷的说道,皇帝发现,张居正思考问题,最喜欢的做法,就是换位思考,把自己换成那个人,去思考问题。

  这一种可怕的天赋,导致张居正在朝堂上,有一种洞若观火的敏锐,仿佛托塔李天王手里的照妖镜,妖魔鬼怪,无处遁形。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三娘子能不能提前来?啊,她不来也没关系,把墩台远侯送来就行,王次辅,咱们的墩台远侯回家,到底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呢?”朱翊钧的面色极为凝重,三娘子只要不开太过分的条件,都是可以答应的。

  这和朱翊钧过往的态度完全不同,朱翊钧这个皇帝当的,爹味儿十足,给你的,你必须要,不给你的,伱不能讨,这次是可以商量条件,甚至可以做出一些让步的。

  “羊毛生意的顺畅。”王崇古并没有卖关子,直接说出了三娘子的需求,羊毛生意是财权,也是三娘子控制诸部的最好手段,而三娘子希望可以保证羊毛生意稳定。

  王崇古进一步补充说道:“三娘子说,对于草原人而言,养多一些羊,是长生天的恩赐,刚出生的孩子能够熬过寒冷的冬天,而陛下就是长生天在人间的使者,将希望和生存带到了草原之上。”

  草原苦寒,能多养羊,就多几分过冬的底气,可是草原必须要养马,否则会被敌人吞并,会没有足够的生活所需要的资财。

  “很好,俺答汗是有福气的。”朱翊钧再次感慨俺答汗的幸运,有这么个夫人在,大明和北虏的穷民苦力们,都能喘一口气,好好的活着,而不是为了首领的野心,把命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

  “朕内帑还有五十二万银,给毛呢官厂扩产吧,这件事还是交给王次辅督办。”朱翊钧决定对毛呢官厂扩产,来告诉三娘子,只要墩台远侯能够顺利回家,羊毛生意,没有问题。

  王崇古极为委婉的说道:“陛下,毛呢官厂账上还有钱,而且很多。”

  精纺毛呢,大帛币生意的故事里,就有一个草原的水草有限,供养的羊毛数量有限,帛币的数量,就不能无故超发多发滥发,就是朝廷想要多发,草原也没有那么多的羊,所以帛币的价值会随着白银的涌入,价格动态稳定。

  毛呢官厂受限于原料的供应,扩产从来不是无序的,需要按照羊毛的供应量,才不断的调整。

  陛下就是给150万银,草原没有足够的羊毛提供,也没有什么作用。

  “那王次辅告知忠顺夫人,朕对墩台远侯回家之事,十分的在意。”朱翊钧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大司马,南海子的墩台远侯家眷安置,修缮一番,把各墩台的夜不收家眷接到南城,大宗伯,在南城兴文教,多安排几间书社学堂。”

  “臣等遵旨。”谭纶、马自强俯首领命。

  大兴县南海子安置墩台远侯的家眷,这件事从景泰二年就有,时光荏苒,随着兴文匽武的大势之下,这个安置的地方已经是杂草荒芜,万历富国强兵以来,南城开始重新启用,这一次的扩建,是皇帝自掏腰包,拿出了一个先帝皇陵的预算,扩建南城。

  五十二万两银子,是大明皇帝的私房钱,是从内帑出钱。

  “臣有疑虑。”王崇古面色不忍的说道:“臣恐流言蜚语。”

  “大司寇多虑了。”万士和却连连摆手说道:“大司寇不必忧虑,贱儒而已。”

  “贱儒是什么样的呢?是既对现状不满,又无力改变、恐惧改变,但凡是稍有改变,就惊惧万分。”

  “既反对权威人物,又希望出一个圣人能够想出一套完美无瑕的解决办法,解决现存的种种矛盾,而后这个圣人能够把所有矛盾解决后,不要名利,自觉的、悄无声息的离开。”

  “既对变法的艰难退避三舍,又对变法的成果垂涎欲滴,既对自我之上的权贵恨得咬牙切齿,又对自我之下的小民穷凶极恶。”

  “既对身边的肉食者的面目一清二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对过去的肉食者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贱儒这辈子能做成的事儿,也就是吃别人嚼过的馒头,因为自己咬不碎,永远的冠冕堂皇,永远的阳春白雪,永远的只想坐享其成,永远只知道站在高处,对着别人指指点点,目光却看不到自己。”

  “贱儒的骨头都是软的,根深蒂固的软弱,习以为常的妥协,这样的贱儒,为何要畏惧?”

  万士和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强,他一开口就没停下,直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才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仍然一脸气冲冲的模样。

  “万太宰别说了,别说了,这越听越像是在照镜子。”马自强给万士和续了一杯茶,六部尚书,只有他马自强有点心虚,这一句又一句,就像是在对着他骂一样。

  有人看笑话,有人照镜子。

  马自强成为礼部尚书,有一个功劳,是为陛下刻录了《四书直解》和《帝鉴图说》,虽然作者是他和张居正两个人合作,可马自强知道,他就是拿来刻录了一份而已。

  而现在礼部的事儿,有很多需要仰赖万士和,这不就是吃别人嚼过的馒头吗?

  “大宗伯实在是妄自菲薄了。”万士和没有骂马自强,马自强也不是贱儒,他只是没有他万士和不要脸罢了。

  万士和就是在说这些个贱儒们,不足为虑,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万士和作为礼法本礼,要是没人拉偏架,他绝对不会在风力舆论上输给贱儒的。

  “那交给万太宰了。”王崇古听到万士和这么说,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万士和去整理。

  大明的贱儒们,现在对万士和真的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却是无可奈何。

  朱翊钧对这件事非常在意,他请谭纶前往宣府,迎接回家的墩台远侯。

  “佥都御史陈炌弹劾巡按御史赵友元,差满出境之后,忽尔称病乞休,诈托规避甚失台规,亟宜罢黜以为欺肆之戒。”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所有的廷臣。

  差满出境,是地方的巡抚、巡按御史,任期为九年,任期满了之后,就回京述职,这叫出境,但是这个赵友元走到了半路,忽然说自己病了,要致仕,就是住店也没有这么住的,打个招呼就走?回京述职,是不是要入京来?手中的工作是不是要交接清楚?

  赵友元只是称病罢了,他其实另有目的,这便是陈炌所言的诈托规避甚失台规。

  赵友元这种任满称病的现象,其实在大明的官厂上,非常常见。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大明官员在任期满了之后,回京叙职的过程中,会回到自己的家乡,而且排场极大,前呼后拥,极其威风。行经之处,地方官员都要远接远送,不少人借机攀附。

  赵友元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他还没有回京述职,就衣锦还乡去了,佥都御史就把他给弹劾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怎么闹到了文华殿上呢?”朱翊钧有些疑惑的看着海瑞说道,既然是甚失台规,那就走流程罢免就是。

  海瑞开口解释道:“赵友元和去了吕宋的赵南星,是同乡,曾经谋划倒张,赵友元这次称病,说是病了也不假,他就是心病,他畏惧自己学了赵南星和邹元标,被流放到边方之地,所以干脆就不回京了。”

  赵南星和邹元标,在张居正回朝之后,坚持要倒张,若非邹元标的恩师胡直求情,邹元标差点就被皇帝给当叛逆给处理了。

  赵友元和赵南星是好友,赵南星也因为倒张之事,被皇帝给扔到了吕宋任事,赵友元一想到自己回到京师要面对大明皇帝和张居正两个人,就有些畏惧不前,直接回家去了。

  “陛下,赵友元是湖广巡按御史。”万士和提醒了一下陛下,这个赵友元是在湖广做官,他为何怕入京,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赵友元得罪张居正的可不仅仅是倒张这么一件事,还有更多。

  朱翊钧听明白了,总结而言,这个赵友元他不敢回京。

  “御史差满任至,依限赴京,考察回道宪禁甚严,近来托病回籍殊为蔑法,赵友元革职为民,今后有仍前故犯者,照例处置。”

  “不想做官就不必做了,削籍为民吧。”朱翊钧想了想做出了处置。

  赵友元真的回京,反而闹出乱子来,张居正哪怕是不针对他,有的是人找他的麻烦,趋炎附势者众,张居正这个地位,不需要出手,赵友元就会陷入巨大的麻烦之中。

  而这些趋炎附势之徒为难赵友元的恶名,都要归咎到张居正的头上。

  张居正更不能保护赵友元,否则眦睚必报张居正的人设,岂不是要崩了?

  这不是朱翊钧想要看到的局面。张居正会左右为难,既然赵友元没有勇气面对张居正,那就把他削籍为民就是,赵友元老老实实的,那朝廷当他不存在。

  倒张三人组,赵南星、邹元标和赵友元,赵友元的处罚最为狠厉,他是削籍为民,不再是官身,自然不得签书公事,也不能以官身使用驿站,更不是缙绅,没有司法和税赋的特权。

  赵南星去吕宋和邹元标去应昌,都是做官去了。

  这三个人,完全符合万士和骂的贱儒模样,万士和刻画的形象,入木三分。

  “邹元标到应昌了吗?”朱翊钧询问着邹元标的去向。

  “还没有。”万士和立刻回答了陛下,对于邹元标,万士和也非常的关注,这家伙和赵友元一样,都是托病,邹元标是不赴任,而赵友元是不回京。

  “恩?”朱翊钧眉头一皱,杀心再起。

  万士和赶忙说道:“邹元标在会宁卫,和会宁卫参赞军务周良寅学习如何屯耕,邹元标两手不沾阳春水,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垦荒,自然是要学一下。”

  “周良寅特备写过奏疏入吏部报备过了,邹元标已经学会了几分垦田的本事。”

  “如此。”朱翊钧听闻之后,面色轻松了几分,学习垦田,那没事了。

  这也算是服软,肯实践就行,周良寅也是个贱儒来着,到了大宁卫也是跟着侯于赵学的屯田之法,现在也能称得上一句忠君体国了,仅次于侯于赵为全国垦荒第二人。

  朱翊钧种地,屯耕一点都不简单。

  “西土城…”张居正拿着一本奏疏,一脸嫌弃,开了个头,实在是没办法说下去,直接将奏疏传阅了下去。

  朱翊钧翻着案卷宗,连连摇头说道:“咱们大明这江山社稷,一旦马放南山、文恬武嬉之后,无论什么方面,倒退和堕落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朱翊钧看过这本奏疏,和张居正的表情一模一样,文雅些是这西土城的阔少爷们,笑入胡姬酒肆中,说难听点就是同道中人,而后把人给弄死了,这案子后来闹得凶了,有人报了官,顺天府衙门,立刻就为难了起来。

  大明的胡姬成分比较复杂,有草原上的海拉尔,有朝鲜的高丽姬,有倭国的游女,有吕宋的采珠女,也有海女,这些胡姬,除了在画舫上卖笑,也被人牙子卖到了各大酒肆,这陪吃陪喝陪玩,主打就是一个异国风情。

  西土城的阔少们,吃完饭没事干,到了街上看到了胡姬貌美,玩的太过了,把人给玩死了,老鸨们索要二十两银子赔钱,阔少们不缺这个钱,就是丢不起这个人,堂堂阔少,在你的窑子里玩,是给你脸,不要给脸不要脸。

  这三个阔少愣是不肯给,还有一个原因,按照他们在南衙的玩法,这姑娘死了,那是惊扰了贵客,是要窑子赔笑的,到了京师,失手弄死了一个胡姬,还泄泄沓沓,喋喋不休。

  事情到这里,还没算完,京师本地的阔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连二十年银子都不肯赔,还出来玩什么玩!

  这吵吵起来容易动手,一动手,就是大打出手,阔少们本身实力不强,但是他们都带着家丁出门,打到最后,把老鸨的窑子给彻底砸了。

  老鸨索性就报了官。

  “西土城那些个遮奢户们,都是怎么教孩子道理的?三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心狠手辣!”马自强看完了奏疏,真的是没眼看,实在是给遮奢户三个人丢人。

  马自强出身陕西大户,虽然不如王崇古,但绝对配得上遮奢户这个词,虽然年少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他爹那比大腿粗的棍子,马自强还是记忆犹新,在棒打出孝子,娇养忤逆儿的普世价值观里,马自强小时候可没少挨打,考中了秀才之后,那根棍子才消失不见。

  这三个西土城少年郎,少年时挨两大棒,也不至于在窑子里把人给弄死。

  家门不幸,大抵如是。

  “就这么纵容下去,迟早害人害己。”万士和也极为嫌弃的说道。

  这案子,顺天府真的办不了,一方面是京城的阔少,一方面是迁徙来的阔少,真的是让顺天府丞王一鹗,十分的为难,主要是影响实在是恶劣。

  “这个案子有点复杂,从头梳理为宜,首先,这个被打死的胡姬,算不算贱籍?”王崇古作为刑部尚书,开始分析案情,随着开海,大明的司法也遇到了一些挑战。

  被打死的胡姬算不算贱籍,其实是定性是否是大明人。

  如果算是贱籍,那也是大明的贱籍,西土城阔少打死了贱籍,即便是从轻处罚,那最少也是个流放,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如果胡姬不是贱籍,是胡人,西土城阔少打死了胡姬,就应该赔钱,二十两银子不算多,三个阔少是绝对能拿得出来的,等同于件胡姬看做是财物的一部分。

  “算不算呢?”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廷臣。

  廷臣们对于胡姬算不算贱籍的问题,没有过多的讨论,但最起码的赔钱,是必然的,赔钱之外,是否以杀人罪论成为了争论的焦点。

  “唐律怎么说?”朱翊钧询问着万士和,唐律对此的规定。

  万士和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诸化外人,同类自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唐律论。”

  万士和帮着张居正修《大明会典》,明承唐制,所以很多律法条文,万士和追根溯源也查过《唐六典》和《唐律疏议》。

  化外人,就是胡人,唐朝的律法规定,如果是同族相害,就他们的俗法来判断,如果是异族相犯,就以唐律论。

  显然,西土城三个阔少杀了胡姬,应该按异类相犯论,即,按照大明律论罪,西土城三位阔少应当流放。

  朱翊钧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中原历代王朝,即便是有华夷之辨的存在,但是在律法上,还是承认化外人也是人这一个事实,至少法律上是这样的。

  新的孔圣人奉祀官曾经在西安门外,怒斥贱儒,人就是人。

  大明律也有类似的规定,只不过更加明确一些,在律法上,化外人和大明的贱籍是同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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