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01节

  朱翊钧宣见了另外一个案犯,孙志诚。

  孙志诚进门就是猛一顿磕头,大声的喊道:“陛下,草民冤枉啊,草民家人被害,亲朋被杀,怎么落得如此抄家的下场啊?还请陛下为草民做主!”

  孙志诚大抵是想不明白,自己欠钱不还,怎么就弄到了全家被收入天牢,家底儿都被抄的一干二净,甚至连所有的田亩都被大明收为了官田安置,自己世代积累下的田产,全都归了那些刁民们,明明是刁民伤害了他的家人,伤害了他的亲朋。

  那个诉棍,和孙志诚的关系是好友,而不是其他。

  孙志诚知道,这是这一生最后的机会了,在陛下面前喊冤,让陛下收回成命,让他继续作为缙绅在乡野之间作威作福。

  朱翊钧则是直勾勾的盯着孙志诚,平静的开口说道:“你说的,朕都知道,朕不是冤枉你,是你正好撞了上来,最近大明京师多了不少的遮奢户,这些个遮奢户从南衙而来,他们现在刚刚过来,还很老实,朕得让他们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在长安北方的渭河北岸,有一片地势较高而平坦的平原,名叫咸阳原,咸阳原埋葬着西汉九位皇帝,汉武帝之前,大汉一直执行着迁徙富户到这里守陵,接连持续了五代。

  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汉景帝阳陵、汉武帝茂陵、汉昭帝平陵合称五陵,人越来越多,最后建立一县,名叫:茂陵县,而这里的阔少被称之为五陵纨绔。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而茂陵县也成了大汉官僚人人畏惧之地,这里真的不好管,这些遮奢户迁徙到了五陵附近,到底有嚣张?

  在汉昭帝时期,这些五陵少年,甚至盗窃汉武帝墓葬的陪葬品,四处售买!

  当时霍光以大将军、大司马、博陆侯的身份执掌朝政,听闻邺城有一人兜售汉武帝陵寝中的玉杯,霍光亲自找市上那个官员讯问,这官员说卖玉杯人的相貌,霍光大吃一惊,原来长相和汉武帝一样。

  邺县又有一人,于市货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见。县迷其器,推问,又茂陵中物也。(霍)光自呼吏问之,说市人形貌如先帝。光于是嘿[mò]然。——《太平御览》

  这名官吏自然是在撒谎,只不过是提醒霍光,这件事的处理难度,你霍光要能处理就继续追查,要是觉得不好处理就如此推脱,说是汉武帝的显灵,这样大家都面子上能过得去。

  霍光选择了汉武帝显灵的处置办法,因为当时他正在跟上官桀、桑弘羊争夺辅弼大权,所以不能将茂陵的那些遮奢豪强,赶到对面。

  五陵弟子,在迁徙入京之后,逐渐掌握了一部分的权力,对朝局形成自己的影响力,而且影响深远。

  孙志诚的案子,不大不小,正正好,拿来杀鸡儆猴、立规矩,告诉迁徙入京的遮奢户,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孙志诚暗道倒霉,他思前想后,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说道:“陛下啊,草民冤枉啊,但事已至此,草民恳请前往吕宋,也不要去应昌,那赵老七如此凶逆,草民恐遭不测,陛下,送草民和家眷前往琉球或者吕宋吧,离那个凶逆,远一些。”

  当皇帝说出西城遮奢户这几个字的时候,孙志诚就知道圣意难违,陛下已经决定,三法司已经断案,他孙志诚只能咽下这口气,他也没有再辩论,而是请皇帝流放他到一个更好一点的地方,而不是去应昌吃沙子,风太大、雪太厚。

  “你还挑上了!你再聒噪,信不信把你送到辽东古勒寨去面对东夷去?”朱翊钧乐了,居然讨价还价,皇帝坐在月台上,思虑了片刻,说道:“朕还以为你要跟朕再辩两句。”

  “再辩两句,草民恐人头不保。”孙志诚十分直接的说道,陛下都说了实话,再辩论下去,就不礼貌了。

  孙志诚是遮奢户,他能对下生杀予夺,那大明皇帝也能对他孙志诚生杀予夺,陛下给体面的时候,最好选择体面,因为陛下喜欢翻旧账,真的把他老孙家过去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翻出来论罪,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别的地方不清楚,但大明京畿的百姓,还是对京堂的事儿略有耳闻,知道皇帝喜欢到城门楼子监刑,赵老七之所以对朝廷还有幻想,而不是落草为寇,只是对大明皇帝还有幻想罢了。

  “送吕宋吧。”朱翊钧站了起来,把孙志诚换了个地方流放,送到国姓正茂手下做事,那边需要汉人。

  朱翊钧之所以答应,不是见孙志诚可怜,而是赵老七对孙志诚没有杀意,可是这孙志诚怕是心怀忿恨,到了应昌,朱翊钧怕赵老七吃亏。

  这个年代,吕宋的蚊子们,可一点都不比草原的风雪温柔几分。

  朱翊钧就站在了北镇抚司门前,站了许久,看着宫腔瓦舍,看着六部衙门,默默的看着,良久之后,开口说道:“今年的精纺毛呢大氅,令尚衣监开始制作吧,大司马、大司寇、大司徒、太宰、宗伯、总宪都给对襟飞鱼纹。”

  “先生、戚帅、俞帅用蟒纹。”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天气在慢慢变冷,又到了发大氅的日子,一如既往,赐服的规格上,朱翊钧的蟒纹仍然吝啬,只有张居正、戚继光和俞大猷。

  很多朝臣喜欢用这个来判断皇帝的态度,哪一天皇帝不赐给张居正蟒纹的时候,就是贱儒们日思夜想的机会。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

  大明现在的局面,不是朱翊钧个人努力成果,是万夫一力,才有的景象。

  按照太宰万士和修撰《海外藩国志》中对于基础国力的定义,泰西的西班牙王国,是真正的日不落帝国,太阳的光芒始终照耀在他们的领土上。

  万士和把西班牙王国排在了海外藩国国力第一,而琉球在已知的世界,也就比蛮荒之地稍微好一点。

  连泰西来的黎牙实都震惊于大明的繁华,琉球国王尚久,自然也不遑多让,到了大明,尚久才真切的感受到了文明究竟是何物,奢侈是何物。

  “尚兄以为,大明如何?”王谦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就和尚久开始称兄道弟了,这是一种拉近彼此距离的惯用办法。

  “很好,天朝上国!”尚久由衷的说道。

  王谦疑惑的问道:“好在哪里?”

  “政通人和。”尚久思索了良久之后,给出了一个答案。

  王谦、王梦麟、陈学会互相看了一眼,暗道坏了!

  这个尚久,看了这么久,最最最在意的就是看到了政通人和这四个字,这代表着尚久居然有一些政治抱负,想让他和他的世袭永远留在大明,难度直线上升。

  如果尚久没有政治抱负,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他偏偏就有。

  尚久正襟危坐,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如同天上的烈日,照耀着大明的每一个角落,大明的百姓,每个人都沐浴在了圣恩之下,陛下的圣旨,送到到大明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得到执行,这是我到了大明之后,最为羡慕的地方。”

  尚久这番话的意思,像是在说,他在进入大明之前,其实想过自己的下场,但他还是来了,他就是笃定了大明是君子之国,不会用下三滥的招数强留他,而他还是要回去。

  尚久到了大明之后,从松江府到京师的种种情景,都在告诉尚久,大明要把他留下。

  大家都不是蠢货,尚久自然知道这些人的目的。

  “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美食、看不完的美人,是每个人都想要得到的,我也希望我的子民,可以如同大明百姓一样安居乐业,不受兵祸苦楚。”尚久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琉球子民何其有幸,有尚兄这样志向高远的人主。”王谦听完了尚久的话,反而摁下了王梦麟手,笑容满面的夸赞着尚久,表达了对尚久这种志向的尊敬。

  王梦麟略微有些不解,但很快他便了然,还是王谦懂这些个天生贵人的想法。

  人,越没有什么,就越是炫耀什么,如果尚久真的有鸿鹄之志,此时琉球百姓饱受战火之苦,大明水师在琉球反复的攻伐倭寇,尚久怎么不在琉球和琉球军民在一起,而是在大明的燕兴楼里?在大明的燕兴楼里振奋琉球?

  尚久真的有鸿鹄之志吗?答案是否定的。

  不要看一个人说了什么,要看一个人做了什么,尚久的从头到尾的行为,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点自己的志向来,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罢了。

  这就好办了。

  王谦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拍了拍手,一队美人就缓缓的走出了隔间,王谦、王梦麟和陈学会在声乐之声中,静静地离开了。

  走出了燕兴楼的包厢,王谦对着王梦麟说道:“陛下说过,什么人最容易对付?不弘不毅,既不心怀天下,也不坚韧不拔,做事毫无定性,这种人最容易对付了。”

  “王兄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骂我。”王梦麟稍微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略显苦恼的说道。

  王谦连连摆手说道:“贤弟此言差矣,贤弟若是不弘不毅,万太宰哪里会青眼有加?”

  王梦麟他是弘毅之士,急公好义,他第一次出现在皇帝面前,是席氏女骗婚诈骗王银王老汉的家产案子,那个案子,王银王老汉是请不起状师的,但王梦麟收了十文钱,就把这个案子给打了下来,这个行为,可以被解读为沽名钓誉,大明官场需要名望去晋升。

  帮人打官司,王梦麟居然只收十文钱,那席氏女的诉棍,一次就二十两银子!

  话说的再多,王梦麟以举人的身份,用自己对刑名条目的熟悉,十文钱帮人打了不少的官司,十文状师,在京城赫赫有名,哪怕真的是沽名钓誉,也该王梦麟收获这份名望。

  相比较之下,王谦和王梦麟的相处,就显得是个坏人了,王谦总是仗着自己家财丰厚,腰缠万贯,四处钻空子,讨好君上。

  “这尚久,真的会心甘情愿的留下吗?”王梦麟好奇的问道。

  王谦手指着自己说道:“坏人最擅长对付坏人,三根指头捏田螺,手拿把掐。”

  “那该怎么做?”王梦麟颇为惊讶,王谦居然这么有信心。

  王谦笑着说道:“让他自己说出来要留在大明,颇为简单,放倭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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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赚钱,寒碜吗?不寒碜

  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朱翊钧对张居正的称呼是先生,从来没有变过,无论张居正是元辅,是太傅,还是宜城伯,朱翊钧无论什么场合都是如此称呼张居正,这个称呼非常私人。

  在官场上,要称职务。

  朱翊钧这么叫张居正,多少显得朱翊钧有些政治素人,公私不分,其实不然,朱翊钧称呼其他人,也都是称呼职务,他这么称呼,完全就是为了给张居正的新政站台。

  这对朝局的稳固,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代表着这个称呼不改变,那大明皇帝就会一直支持张居正这个老师的新政。

  张居正跟朱翊钧讲一以贯之这四个字的时候,说,朝堂上的朝令夕改,一定会导致政治上的混乱,民不知法,法不束民,朝堂会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因为地方会堂而皇之、明目张胆的衍生出符合地方官僚利益的法度来。

  朝廷的法度,在地方,优先级会低于地方的法度,那个时候,就是天下失道之日。

  张居正给出的例子非常贴切,那就是大明对北虏的态度,嘉靖年间的朝堂上,对于是战是和,反反复复的政斗,导致了宣府和大同方向,今天接到了指令要准备进攻,明日接到了进攻准备议和,宣府和大同方向,就开始自己决定了。

  这也是为何晋党胆敢僭越主上威福之权,甚至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根本原因。

  权力,因为法统自上而下,又因为世势自下而上。

  而朝局的稳定,也让所有人更加泰然自若,王谦就是典型的案例,大明皇帝对王崇古的态度,就是王崇古还在践行他的政治许诺,安置流氓疏,朱翊钧就不会轻易处置王崇古,所以王谦就更容易做事了。

  尚久终于在连续的炮轰之下,选择了投降,因为王谦真的放出了倭人。

  尚久的左邻右舍是两个倭国的使者,这两个使者喝的酩酊大醉,不知道怎么回事闯进了尚久的房间,谩骂和打斗持续了半刻,负责守备的大明缇骑们,才将双方分开。

  毛利元清和前田利长暴揍了尚久一顿,两个醉汉,和一个被吓到了几乎失心疯的琉球国王,打斗的过程十分的乏味,可这让尚久对于回到了琉球产生了一丝丝的疑惑。

  回到琉球,真的是对的吗?

  大明水师在琉球的攻伐十分顺利,可是进攻岛津义久,却屡屡受挫,这代表着琉球在日后数年之内,都有可能是个战场。

  万历六年九月十五日,礼部奏闻,尚久请求长留大明,朱翊钧下旨在九月二十日,接见番国使者。

  九月二十日,天高气爽,秋风阵阵之下,大明皇宫的宫门,在鼓声和号角声中,缓缓洞开,一应使者开始准备入宫面圣,这些使者来自朝鲜、倭国、琉球、婆罗洲、马六甲,泰西特使黎牙实。

  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使者,莫卧儿帝国。

  朝鲜的使者一年三次入京,大多数情况下,就是过来问安,保持和大明皇帝的友好,方便兜售他们的山参以及高丽姬,高丽姬是一个极为成熟的产业链,从隋末唐初开始,就已经形成。

  朱翊钧也不是每次都见,就是打包起来一起觐见。

  按照礼部的安排,大明皇帝第一个见到的使者是来自于莫卧儿帝国的使者,莫卧儿帝国在疆域、人口等多个维度,都是值得重视的国家。

  吏部尚书万士和很喜欢说:夷狄人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可是他对夷狄之事,非常非常的重视。

  大明新政错综复杂,可主要脉络就只有一个,海陆并举,而开海,是大明新政的一条腿,处置好和海外番国的关系,是华夷之辨体系下,大明礼部面对的一个巨大挑战。

  至于吏部尚书为何整天插手礼部的事儿,礼部尚书插手吏部的事儿,朝臣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尊敬的中原皇帝,我是来自于叶尔羌汗国的使者,名字叫沙阿·买买提,我是一名商人十分的卑微,但是我受和平守护大帝、和叶尔羌苏丹的派遣而来,祝愿伟大的君王,如同天上的日月一样永恒。”沙阿·买买提行了一个跪礼。

  和平守护者,是此时莫卧儿帝国皇帝阿克巴的雅号,朱翊钧已经听礼部奏闻。

  沙阿·买买提,到大明已经一年之久,汉话已经说的很利索了,他是个商人,从丝绸之路而来,从嘉峪关入关,在大明走走停停,走到京师已经都快一年了,觐见的流程在礼部都兜兜转转的流转了七个月之久。

  礼部要解决一个问题,一般而言,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可是莫卧儿帝国也是帝国,也有皇帝,大明已经应对一次这样的危机了,在泰西还有一个皇帝,甚至在奥斯曼也有一个皇帝。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对于皇帝这个称呼,都是非常严肃的,各国国王、大公一大堆,可是这皇帝还是非常稀少的,与其纠结于对方皇帝身份,还不如纠结一下,日不落,太阳永不落山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礼法冲击。

  很快,礼部就发现了第二个让他们头疼的问题,那就是对于国名的称呼。

  因为莫卧儿帝国是鞑靼人建立,就是大明口径下的北虏,更加明确的说,礼部发现了这个莫卧儿帝国,是胡元余孽!

  自从蓝玉在捕鱼儿海击破了北元朝廷,大明就不用面对胡元余孽这个法理问题了,现在胡元余孽突然跳了出来,礼部也是经过了反复的纠结,最后在万士和的拍板之下,沙阿·买买提,才得以觐见大明皇帝。

  “你真的是商人,而不是贵族吗?据朕所知,姓买买提,可不是普通的商人。”朱翊钧看着包着大头巾的沙阿,略显玩味儿的说道。

  沙阿真的卑微吗?在西域以西,泰西以东的广大中亚地区,买买提这个姓氏,代表着圣裔,大约和鞑靼之中,姓孛儿只斤是黄金家族相似,甚至还有一层宗教的神秘色彩渲染。

  “是的,我的确是个贵族,陛下的目光已经超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碍。”沙阿再次俯首十分真诚的说道,大明对夷狄是极为瞧不起的,这一点沙阿这一年已经感受过很多次了,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居然能够知道这些小的细节,这代表着,面前的年轻君王,他真的不好糊弄!

  “你是叶尔羌汗国的使者,为何代表莫卧儿帝国而来?”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沙阿十分不解的问道:“尊贵的陛下,卑微的远方来人,希望纠正陛下一个错误的地方,愚蠢的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中原的官员,要故意翻译错误,莫卧儿帝国这个名字不对,应该是蒙兀儿帝国,我已经和贵国的官员多次沟通,但是他们就是不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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