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37节

  刑部下令各衙门加强对衙役、五城兵马司校尉的约束,平日少吃点民脂民膏,多留心恶性犯罪。

  而兵部则下令到各个巡检司,留心游坠陌生之人,若是有生面孔,需格外留意。

  大明的户籍和路引,让大明分割成了若干个没有太多人员流动的封闭单元,大家都是熟面孔,突然来了个生面孔,而且此人没有朝廷的路引,那就可以直接缉拿盘问清楚了。

  户部提供这次行动的全部资金。

  大明的巡检司由武举人担任巡检,正九品,每一司养弓兵若干,这些弓兵不领朝廷俸禄,他们只领赏赐,一旦捕获之人为恶性案犯或者当地为恶大盗,朝廷按人头支付赏银。

  比如共工这个人的有效线索价值100两,而他的人头价值500两。

  兵部将任务行政发包到了巡检司,并且支付相应的报酬。

  值得注意的是,大明的财税越来少,自嘉靖年间起,朝廷对于支付赏银也开始拖拖拉拉,现在朝廷有钱了,就能够调动这些巡检司巡检和巡捕的积极性了。

  张居正非常相信官吏们的智慧和他们为了谋求升官的主观能动性,若是能破获追回赃款,则考评不变,若是能找到幕后指使,让朝廷抄家,那考评就增一等。

  大明考成法一共就九等,抓到一个幕后指使,就能增一等,大家都在官场上卷,加这一等,就甩掉多少人?

  权豪缙绅们把穷民苦力们当一次性的耗材,朝廷就把缙绅们当指标看待。

  这是矛盾在激化,这是斗争,容不得半点温情,处处都是你死我活。

  而朱翊钧给的支持是,各级官府可以求助朝廷,总有些半县之地的大户们,县令们不敢得罪,高启愚也弄不过那些个权豪,直接求助松江镇卫军,斗不过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斗不过,就求助于朝廷,搬救兵理所当然,由朝廷发兵前往跟他们碰一碰。

  看看这大明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敢跟朝廷的军兵碰一碰,直接当叛乱给平了便是。

  朱翊钧比张居正更加激进的地方就在这里,张居正还把权豪缙绅们当指标,朱翊钧干脆把权豪缙绅当提款机,没钱了,需要动兵,需要赞助的时候,就寻找权豪赞助一二。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殷正茂这个国姓爷在极南搞出的拆门抬床之事,在朱翊钧这里得到了强化。

  朝中最激进的是谭纶,谭纶说直接由北向南抄家,趁着戚继光还能打的时候,就直接重新耕犁一遍,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好了。

  杀杀杀,杀他个海晏河清!

  应天巡抚宋阳山上奏,说要兴修水利,三吴财用所出,水利最急,自嘉靖初抚臣李充嗣修治之后,未尝大修沟港,日淤圩埂尽废,旱涝无备乃南衙根本之忧。

  也不用朝廷出钱,去年朝廷稽税给南衙留的七十多万两银子足够用了。

  这本奏疏是四月初上奏,户部部议后呈送内阁,朱翊钧朱批后,大明言官在议论此事的同时,宋阳山上报朝廷已经开工了,期许明年完工。

  远在辽东垦荒的辽东巡按侯于赵上奏说:请差御史一员,理三吴水利,臣以为不若设按察司佥事一员,驻劄苏松、带御浙省,职掌一应开浚修筑事宜,而总其权于巡抚,便宜行事。

  户部高度赞同侯于赵的想法,但最终没能做到,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兴修水利涉及的利益方方面面太多了,朝廷派遣御史为主导都是阻力重重,按察司佥事位卑权轻,在当下的环境中,根本做不到。

  “填两榜之事,礼部安排的怎么样了?”朱翊钧询问着自己政令有没有达成。

  马自强一脸无奈的说道:“倡导不跪,则是以海总宪和孙应鳌孙侍郎为首,已经把名字签上了,不跪者例葛总宪、范应期、王家屏、张楚城等一众已经录名完毕,其余拒不签字。”

  楚党党魁张居正、晋党党魁葛守礼、浙党党魁谭纶,三位党魁联名签署遵祖宗成法,不私下行跪礼倡议书,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想跪。

  “朕就再给一日,不肯在不跪榜签字画押者,日后统统膝行上殿!”朱翊钧眼睛一眯开口说道,还想模糊立场?不签字,沉默的反对?

  不让跪着当官是在害他们吗!这都不肯。

  还真的是害贱儒,以前贱儒只要到各大党魁那里磕头,就能升官,现在不能磕头了,只能办事才能升官,可是办事真的是太难为人了。

  朱翊钧根本不惯着他们,想跪着是吧,那就膝行上殿吧!

  侯于赵本身就是这样的人,践履之实的人,他想要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要学会随大流,就要学会带着面具活着,但是侯于赵总是不经意间,露出他践履之实的狐狸尾巴来。

  他在辽东彰武到平虏堡搞垦田,啃的喀尔喀万户速把亥满头大汗,李成梁和张学颜对侯于赵的屯田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因为辽东屯田已经部分可以供给军士,部分缓解了辽东粮荒的窘迫局面。

  土蛮汗帐下万户速把亥,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他三番五次的想要夺回彰武,三娘子骂的太难听了,速把亥一直在致力于夺回彰武这个辽东管钥之地,开始还能逼近,现在越发的困难了起来,因为辽东军现在开始吃饱饭了。

  侯于赵从戚继光那里偷师到了营堡的营建法,四处搞土营堡,土墙工期短,速度快,防御能力虽然弱但是能守住粮仓;侯于赵又从宝岐司偷师垦荒法,垦荒先种番薯豆子,能维持生计再养田,屯耕的进展速度极快;侯于赵又请教于潘季驯,设计了一种水坝,春天屯水,秋日放水,效果极好。

  朱翊钧也是从侯于赵的奏疏里,知道那旮旯,是冬春水位最高,到了夏秋水位反而降低。

  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满是感慨的说道:“陛下,礼科右给事中石应岳,弹劾侯于赵,弹劾的内容有:侵占民田、贪墨钜万、夜宿娼家、苛责小民和擅杀良善。”

  海瑞听闻,连连摇头说道:“这罪名,很是眼熟啊。”

  “海总宪觉得眼熟?”冯保笑着问道。

  “可不是嘛,当初我在南衙查徐阶家产,第一次弹劾我的罪名和这五个罪名一模一样,第二次弹劾才是鱼肉缙绅。”海瑞笑着说道:“言官们很擅长这样,只要断章取义一下,就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罪名了。”

  “泼脏水是斗不倒骨鲠正气之臣的,因为立身正则影正,行事正则心正。”

  海瑞对这种事太熟悉了,高拱在朝,这种稀烂的罪名没少往他身上泼,泼脏水斗不到海瑞,那是海瑞有名望在身,但凡是弹劾,都要查实,桩桩件件,稍微查一查,就发现全都是子虚乌有。

  第二次弹劾海瑞鱼肉缙绅,海瑞真的这么干了,所以他被迫升官,最后致仕回乡闲住。

  海瑞鉴定过侯于赵,是个戴着面具和镣铐跳舞的骨鲠正臣,侯于赵可没骂皇帝还骂赢了的声望,侯于赵也没有座主,更不可能被党魁搭救,可是侯于赵简在帝心,圣眷正隆。

  朱翊钧拿起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先生,都察院部议说:侯于赵并未侵占民田,所垦荒之田,并无田契;也未曾贪墨钜万,就是收了点小民的瓜果蔬菜;也无夜宿娼家,是去辽东办事,去酒楼寻宁远伯;更无苛责小民,凿冰取鱼是营堡内的人一起吃;也无擅杀良善,侯于赵在平虏堡外,彰武之内,为塞外战区,垦荒行军法,有奸滑给北虏夜开营堡门户,故此斩杀。”

  “事情皆有,但真相不是那样,侯于赵留用,这个石应岳外放做官,先生以为呢?”

  海瑞感慨,陛下亲自为侯于赵陈情分辩其中原委,这不是简在帝心,圣眷在隆是什么呢?

  弹劾之后,都察院就开始对侯于赵五个罪名进行了十分彻底的审查,事情确实有这个事情,但真相并非如此。

  “臣遵旨。”张居正没有犹豫,选择了遵旨。

  石应岳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质疑京营火器数量,第二次是反对宗室郡王以下自谋生路。

  再一再二没再三,石应岳这次出京任事,就是跟外官卷去了,能不能出头,就看他自己的了,而张居正给出的地方是陕西行都司的嘉峪关。

  张居正又汇报了一下大明会典的编修进度,已经编修了五十五卷,朱翊钧发现,大部分都是依据嘉靖年间的祖宗成法,而不是孝宗。

  和以往编修大明会典不同,现在是编修一卷,则公布一卷,而不是修完了,再公布,把一些紧要的规矩,先确立好,这五十五卷,都是大明方方面面的规矩。

  张居正的新政,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站在当年嘉靖新政的基础上,不断的推行。

  清丈,是老道士在八年九年清理勋戚田产开始的,考成法是嘉靖八年八月的京察大计考效的延续,整饬学政干脆就是完全照办旧章。

  嘉靖年间修大明会典,但最后未能刊行,而张居正也修会典,岁用银不过两万一千银。

  给副总裁纂修等官及各员役供事者,酒、饭、笔墨、木炭等项,旧开支其桌凳、研炉、大小象牙书圈等物,甚至连桌椅板凳研炉象牙书圈等物,都是嘉靖年间修大明会典的旧物。

  张居正拿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万历三年,两京十三省,考成未尽者,各地巡抚、巡按54员,各道布政使、按察使及属官共计148人,各府知府、推官及属官吏,共计323人,凤阳巡抚王宗沐、巡按张更化、广东巡按张守约、浙江巡按肖廪等考成下上,皆罢。”

  “今岁以来,稽查章奏列抚按63人未完134事,御史、给事中48人未完214事,按章,共计43人因未完事超过11件革罢,5人下下等,械送入京,徐行提问。万历三年四年革罢知府以上官员,山东和河南,以19人和12人位居十三省之首贰。”

  “去岁申旧章整饬学政,大司寇领命封禁六十四书院,以考成法考成各地提学官,县学、府学、太学学政主官共计148人被裁革,12人被押解入京,徐行提问。”

  张居正用一连串冰冷的数字汇报了考成法的冷血无情,一年半的时间,山东和河南仅仅知府以上就被拿掉了19人和12人,等同于山东和河南完成了一波大换血。

  而各地的知府、知县,不能任事轻者罚俸革罢,重则押解入京谢罪。

  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都快住满了,若是继续考成下去,怕是要借刑部衙门的牢房了。

  “立限考成,一目了然,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政体为之肃然。”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这份述职报告,颇有感触的说道。

  考成法的威力已经逐渐显露了出来,过往的京察和大计也是天下百官的审查制度,但是都是为了考核而考核,考核结果运用不到位,考核结果再客观真实,也是摆设。

  张居正革罢的官员里,也有楚党,因为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缘故,张居正也没有暗箱操作的空间。

  “宋仪望、王崇古、汪道昆、谢鹏举、潘季驯、庞尚鹏、凌云翼等官,考成皆榜上有名。”朱翊钧看着考成法的结果,发现宋阳山是榜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别人还在清丈,宋阳山已经开始兴修水利、垦荒和还田了。

  宋阳山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被口诛笔伐,成为国之奸佞,聚敛利臣?

  王崇古屈居第二,之所以当第二,是王崇古从来不主动请缨,从来不肯冲锋陷阵,朝廷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是指望他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做点什么,那想都不要想。

  “松江巡抚汪道昆为松江孙氏孙克毅、孙克弘请功,孙氏捐了15万两白银,用于松江府县学筹办,再捐十万两银,筹建海事学堂学舍。”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

  松江孙氏,权豪缙绅里面的一股泥石流,捐献的理由是赚的太多了,不捐点,心神不宁,朝廷也别想着抄家了,主动献出来了,捐一点家财支持朝廷政令的同时,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孙氏的买卖其实不光彩,尤其是画舫,穷奢极侈,上一次朝廷押解漕粮,孙氏一共五艘画舫,开辟了自松江府到天津卫的画舫航线,皇帝去天津卫看五桅过洋船的时候,那五条画舫停在港口,格外的扎眼。

  “怎么庆赏?”朱翊钧对这件事也是一头雾水。

  张居正俯首说道:“汪道昆请御笔提匾: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朱翊钧笑着说道:“二十五万两换朕八个字,这可不是他们家的护身符,若是做了什么需要朝廷威罚的勾当,朕也绝不会轻饶。”

  相对的,如果孙克毅不做朝廷不允许的勾当,那就一直是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贱儒这两个字是儒家至圣先师荀子给分类提出的,出自《荀子·非十二子》,若是有质疑的可以找儒圣荀子论道。求月票,嗷呜!!!!!!

  

第二百零三章 读书人最后一丝脸面

  朱翊钧的笑容很是阳光灿烂,廷议间隙的群臣,都对皇帝的开心,有些不解,陛下到底在笑什么?

  谭纶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豁达之人,他看张居正整理奏疏,便俯首问道:“陛下,在笑什么?是笑贱儒们不弘不毅,宁愿跪着,也不肯站着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朕的宝岐司终于发挥了积极作用,朕不是在做无用功,执守坚定,事必期于有终为毅,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这总是没有任何回应,就会变得迷茫,侯于赵在辽东垦荒,用到了宝岐司的《番薯说》,朕在笑这个。”

  谭纶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贱儒不值得关注,垦荒才需要关注。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廷臣,先生在整理着奏疏,准备继续廷议国朝大事,廷臣们在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国事,主要讨论的便是快活碑林和跪礼。

  比如万士和就在跟马自强讨论关于礼法之中的跪礼,根据国朝实录中的记载,当时天下尚循胡俗,跪拜为礼,喝一个酒就得磕一个,从跪礼便说到了当时的殉葬之礼。

  如果把胡俗胡礼看做是流毒的话,那么高皇帝建立的这套法统中,就一直在拔除这种流毒。

  洪武初年,除了跪礼甚嚣尘上之外,还有就是民间殉葬极为普遍,而高皇帝将殉葬拔升到了一个帝王礼,以此来禁绝民间殉葬,而高皇帝殉葬制度,也有其政治意义,防止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后宫干政行为。

  万士和现在读国史,以前对高皇帝一些不理解的地方,逐渐变得理解,度世势,考虑当时的社会背景和环境去理解历史事件,这本身就是贱儒做不到的事儿,他们只会以当下的价值观去评断。

  高皇帝的后宫里有不少武勋的女儿,再加上太子朱标离世,要继任的建文君实在是压不住那些武勋,殉葬就是为了让建文君坐稳皇位,为了让建文君朱允炆坐稳皇位,高皇帝甚至把灭了北元朝廷的蓝玉都冤杀了。

  在懿文太子朱标死后六年的时间里,朱元璋杀了半个朝堂,但是建文君,还是没能在这条完全铺好的路上走下去。

  而废除殉葬这个制度,在万士和看来,是宪宗皇帝给英宗皇帝脸上贴的金,给老爹强行挽尊了一下。

  明英宗朱祁镇他所有的黑料,几乎都是由宪宗皇帝修国朝实录时候,收集整理编修,叩门也好、给胡人弹胡琴、娶胡女为妻,都是被实录给实锤的事儿。

  给胡人弹胡琴,大抵就像是,唐太宗俘虏了颉利可汗,让颉利可汗在李渊面前跳舞一样,是一种宣扬武威的方式。

  朱翊钧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电影,楚门的世界。

  大明的皇帝其实就是活在楚门世界里的楚门,有无数的人围绕着皇帝身边,精心编织出了一套又一套的谎言,进而构建出了坚不可摧的信息茧房,让皇帝活在鲜花锦簇之中。

  而张居正要破除这种信息茧房,培养皇帝,他的方法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任何不基于事实的讨论,都应该视为无事袖手谈心性,都应该反对。

  眼下的大明朝堂并不健康,一个喜欢言利聚敛不相信律法的刑部尚书,一个更擅长礼法和国史的吏部尚书,一个总是过于激进、诸事诉诸于暴力解决的兵部尚书,一个嫂溺须援手、事急从权宜的总宪,一个刚入朝向前大宗伯请教礼法的现任礼部尚书。

  比较正常的是首辅张居正、大将军戚继光、俞大猷、大司徒王国光,其余的其实都不算太正常。

  可是这已经是张居正倾尽全力打造出的局面了,至少都能做事,这就足够了。

  “葛总宪,要办杂报?”张居正整了好了奏疏,拿出了一本奏疏,颇为惊讶的问道。

  葛守礼点头说道:“眼下有奸猾之辈托名山人,印刊书贴妖书,妖言惑众,制造风力舆论,妄左右朝纲,而朝中多有阿附等情,妄行诬诋,阳为论事,实阴以攻臣。”

  “邪小人,已蒙圣断处治,我等臣下不得置之不顾,书贴其所言,有朝廷政体所关,天下治乱所系者,使忠邪混淆,是非倒植,卒致国是不定,政本动摇,非细故也。”

  “故此办杂报,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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