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3节

  而对经筵后,小皇帝和张居正的利益交换,冯保奏禀主要以攻击晋党这帮大臣们僭越皇权,和息事宁人背后的酸楚为主;

  至于天怒人怨、人神共弃的解刳院,冯保解读为张居正表示自己不会和晋党合流,或者说不会像高拱那般联合大臣限制皇权的一份投名状。

  “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吗?”李太后略显有些不甘心的说道。

  虽然张居正干了天怒人怨的事儿,选择了彻底站在了皇帝这一侧,让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张居正比那高拱还要厉害几分,要是张居正也要学了那高拱,孤儿寡母如何坐江山?

  但是这些个无法无天的大臣,得不到惩罚,实在是让李太后心里堵了一口气。

  冯保也是无奈的说道:“元辅做事有分寸,所思所虑皆是大明,皆是陛下,元辅不想陛下亲政接掌江山之时,是个破破烂烂千疮百孔的大明。”

  “大明经不起折腾,高拱枉费了先帝信任。”李太后对高拱的态度是复杂的。

  高拱这个辅佐夫君的元辅,夫君在时,还有几分恭顺之心,在夫君大行之后,借着晋党和遍布朝野的党羽,居然要限制皇帝批阅奏疏,这是她决不允许的事。

  这个案子,到了这一步,无论真相如何,都只能是陈洪这个阉贼,轻信了手书,以为自己勾结了失势的前首辅高拱,因为不满权势丢失做的滔天大案。

  至少在朝廷定性上,必须如此。

  张居正已经表态,息事宁人,若是李太后执意要做,就是把新首辅张居正,完全推向了晋党。

  晋党可没少拉拢张居正,即便李太后在宫里,都有所耳闻。

  对于张居正的态度,李太后还是很满意的,又要名又要权,那是王莽,只要权不要名,恰到好处。

  放过追杀高拱,换取张居正的投献,利用政治利益交换政治利益,是先帝大行后,李太后跌跌撞撞学会的技巧。

  “皇儿,累不累?”李太后看着朱翊钧一瘸一拐的模样,昨天还是一瘸三拐,今天开筋站桩,已经是一瘸一拐了。

  练点武艺傍身,也不错,在这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局势下,多一分自保的能力,就是一分。

  朱翊钧摇头,眨着大眼睛说道:“累是累了些,不过陈太医说,孩儿还是得动一动才好,小孩多动,长得高。”

  李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冯保退下便是,她接受了利益交换,她也不想皇帝亲政之时,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明。

  冯保没有糊弄小皇帝,将文华殿详情禀报给太后后,冯保就向着兵仗局而去,陛下要的东西,他要亲自盯着。

  “皇儿今天读书读了些什么?”李太后问起了课业,昨天张居正还夸赞了朱翊钧读书读得好,今天没了夸赞,让李太后有些疑惑。

  “学了割鸡焉用牛刀的典故。”朱翊钧知道李太后要考校功课,李太后是小皇帝教育的第一负责人,经筵一个时辰,内容很多,朱翊钧挑了一段讲述。

  “孔子至兖州武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琴瑟歌咏之声,那时候,武城的县邑主是孔子的弟子子游,孔子见到子游就莞尔笑说:武城乃是小邑,又何须用礼乐之大道?岂不是割鸡用牛刀?”

  “子游不知道孔夫子要借着他来教授弟子,子游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意思是:夫子提倡有教无类,今日武城虽小,但子游在圣人门下求学,不敢鄙武城小民,而不教武城百姓礼乐。”

  “孔子这才对着所有的弟子说道: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就是说:子游的话是对的,我前面的话是戏言。”

  李太后这才知道,原来割鸡焉用牛刀这个典故,是如此来的,她继续问道:“元辅张先生何解?”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元辅张先生说:蜀汉昭烈皇帝遗诏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再小的恶事不要做,小恶积累变成大恶;再小的好事也要做,小善积而为大善。”

  “那皇儿以为呢?”李太后听闻不住的点头,张居正真的在悉心的教导皇帝读书。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元辅张先生说得对。”

  “啊?哈哈。”李太后掩着嘴角轻笑了一下,朱翊钧的回答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引人莞尔一笑。

  张居正是正经的科班进士出身,他的学问,自然是没问题的,怕就怕一些大臣们,满腹经纶,读了一辈子书,却睁着眼说瞎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冠李戴混淆是非。

  朱翊钧这才正色的回答道:“孩儿问元辅:君子指的只是君王吗?元辅答曰:君子,治人者也。就是指的是治理社稷之人,不单单是君主。”

  “孩儿又问:那是不是君子为恶,小恶为大恶,小善为大善?元辅答曰:然也。”

  “孩儿解此句:君子,治人者也,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是谓:君子学道爱人。”

  “元辅沉默良久言:时逢明主,臣当竭力辅弼,兴继祖业,振横纲而扫逆鳞。”

  李太后听闻,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儿天资聪颖,之前都是那些个大臣们,人人都有理,都把我儿给讲迷糊了。”

  孩子学习不好,都怪老师教得不好,李太后这个逻辑,在朱翊钧身上,是极为通顺的,十岁的孩子,学习的时候,一句话,换着好几个老师解读,能理解才奇怪,连张居正都听迷糊了,更何况十岁天子?

  李太后又考校了几句功课,朱翊钧按照经典、张居正注解、他自己的注解和张居正的评价这样的叙事结构,讲解了一遍。

  侍读将今日殿上经筵的记录,也整理好呈送到了李太后的手中。

  李太后考校之后,不住的点头,虽然孩子习武,有些不务正业,但这课业到底没落下。

  最主要的是朱翊钧读书之事,得到了大明首辅的肯定和认可。

  朱翊钧非常庆幸,李太后同意息事宁人的做法,朱翊钧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来劝李太后,但李太后并没有执意拿人,让朱翊钧松了口气。

  对付朝中根深蒂固的晋党才重要。

第十六章 杀人需用利刃

  如果大明国朝上下,大多数都是张居正这样风格的臣子,以务实为主,那朱翊钧自然敢兵发新郑,将高拱拿到京师来,兴师问罪,对晋党展开持续的追杀。

  朱翊钧也不会对大明国事持有悲观的态度,大明真的江河日下,命不久矣。

  抓拿高拱,削斥高拱提拔晋党,真的会引起晋党的反噬吗?

  会,一定会。

  朝中晋党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戎、政、人事、纲宪风力皆在晋党手中,这是晋党的实力,而晋党是一个以窃国为私、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小集体。

  这个集体把持着对鞑靼走私之事,为经济根本利益,宣府、大同边军为军事根本利益。

  晋党会顾忌大明所剩不多的元气,而引颈受戮,以损害自身的利益为前提,让大明再兴?

  晋党的根源是特权经济,晋党的特权经济包含了俺答封贡的贡市、走私边贸和矿山,而特权经济的本质,在于对产业链其中一个环节,通过强有力的政治手段,达到垄断,进而谋求暴利。

  这个以损害集体利益、谋取私利为经济基础的特权经济集合,就决定了晋党这个政治小集体的上层建筑,不会为大明这个大集体的利益,做出分毫的让步。

  当皇权一定要惩戒高拱,进而削斥晋党之时,一定会引来晋党的强力反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明病的太久了,想要治病,得一点点的来。

  朱翊钧回到了乾清宫内,并没有拿出四书直解,而是拿出了一张稿纸来,这是他在文华殿上开小差写下的内容。

  杨博,吏部尚书的名字已经被划去。

  代替杨博的是张四维,这是个蛇鼠两端的家伙。

  朱翊钧怀疑刺王杀驾案,就是张四维搞出来的,因为张四维是个商人世家,世代行商,商人逐利,只要价格合适,绞死自己的绞绳也可出售。

  而且他们家是晋商,就是鞑清入关后,到顺治面前领赏的八大晋商的那个晋商。

  而王崇古和张四维的关系是舅甥关系,晋党仍然是姻亲、地域性极强的政治小集体。

  而另外一个人,户部尚书王国光,旁边注解为晋党叛徒。

  只有背叛阶级利益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利益的阶级,而王国光就是背叛了晋党的个人,他更像是张居正的朋党,在张居正死后,被张四维以张居正党羽被清算。

  这是经过了晋党认定过的叛徒!

  杨博说王国光慎独,就是说他特立独行,朱翊钧读书,特立独行出自礼记,是说:人的志行高洁,不同流俗,适于义而已,只肯遵循本心做事。

  王国光要做的事儿,和张居正一样,是张居正同志、同行之人。

  朱翊钧在搞清楚到底谁才是同行者,谁配做同行者,谁是敌人,谁应该发往解刳院解刳。

  “陛下,冯大珰在宫外求见,说是陛下要的硬笔已经做好了,给送过来。”张鲸匆匆走了进来,通禀着冯保请求觐见。

  “宣。”朱翊钧点头。

  “陛下,陛下吩咐臣做的硬笔已经做好了,呈送陛下御揽。”

  “木是松木,京畿县邑宛平,有画眉山,画眉山产石,黑色而性不坚,磨之如墨,墨色浮质而腻理,宫人多用来点眉。”冯保从宫外匆匆走进了乾清宫内,将做好的硬笔呈送给了皇帝陛下。

  一扎长的铅笔,铅笔里没有铅,是石墨芯儿、木制笔杆,属于是硬笔,而非软笔,就是后世小学生常用的需要削的铅笔。

  石墨研磨成粉末,用水冲洗杂质滤净,添加黏土烧制,在刻有凹槽的木条中,嵌一根黑铅芯,再把两根木条对拼粘合在一起制作而成。

  朱翊钧之所以要制作这根铅笔,实在是毛笔书写繁琐,颇为麻烦。

  中华的笔,最开始也是硬笔。

  怀铅提椠这个成语,说的就是还是在上古时代,还用竹简的时候,古人常常携带铅锡制作而成的硬笔,在竹简上镌刻,后来发现不方便,刻字太慢,逐渐变成了用软笔头蘸漆墨在竹简上书写。

  朱翊钧手中的铅笔,仅仅一扎长,一次性连续书写可以超过四万五千个字,不需要研磨,不需要红袖添香,这就是他手中这支笔的最大优势,便利。

  写得快。

  朱翊钧在书桌之上认真的写了几个字,点头说道:“嗯,办得不错,上等好物,此物甚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

  “臣遵旨。”冯保松了口气,陛下交代的事儿,他顺利完成了。

  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冯保问道:“冯大伴,朕听闻,在咱们大明正统年间,英宗皇帝有一大伴名曰王振,冯大伴知道他吗?”

  “臣知道。”冯保赶忙回答道,大明土木堡天变,京营全军覆没,宦官王振就成了一切的罪人。

  朱翊钧继续说道:“王振在宫里糊弄英宗皇帝,王振出宫办事,明明可以在宫门落锁前回宫,但是他就是不肯,非要请一道皇帝的手书,要在落锁之后再开宫门入宫。”

  “王振夜入皇宫,朝臣闻讯群起而攻之,王振跪地哭诉,为皇帝尽心办差,却被如此指责。如此伎俩,数不胜数。”

  “臣听闻过。”冯保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说道,这到底是谁跟陛下讲了这个故事。

  肯定是张宏这个乾清宫的太监!

  “外廷那些个大臣们不恭顺,朕非常清楚。”朱翊钧的语气逐渐变得严厉,大明大臣们到了万历年间早就失了恭顺之心,什么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礼法森严,早就忘得干净。

  “宫里的大珰带头违反宫规,大明这宫禁,就变得形同虚设了,什么人都能往宫里掺沙子,宫里这一刻发生点事,下一刻整个京师都全知道了,这外臣就顺理成章的把手伸进了宫里来,这便是治人者为恶,小恶为大恶,祸患之根源。”

  “大伴为宫里的大珰,你这里烂一点,宫里就烂一片,出宫办事,大伴就是皇家的脸面,当谨记于心。”

  冯保颇为恭敬的说道:“臣谨遵圣诲。”

  “臣告退。”

  冯保起身弯着腰,缓缓的退出到了门口,才转身离去,这故事肯定是张宏说给陛下听的,不过陛下讲的很有道理,大明宫禁一塌糊涂,大臣们俨然把宫里当成了他们另外一个斗法之地,宫里才有了那么多的妖魔鬼怪的事儿发生。

  冯保带着几支铅笔,向着全楚会馆而去,这是陛下的新文具,书写极其方便。

  宫内来了黄衣使者,全楚会馆上下不敢怠慢,张居正亲自到大门处迎接了冯保,他见礼说道:“冯大珰。”

  “陛下口谕:此物甚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钦此。”冯保并未进门,将御赐之物,交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何等聪慧之人,尚有奇思妙想,没过多久就忘的情境出现。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平日灵光一闪的念头,用此物记录最是方便,用毛笔蘸着墨写,还要研墨,还要静气凝神,他只当这是宫里的宦官们,费尽心思讨好小皇帝读书写字所设计制作。

  “刺王杀驾案,太后怎么说?”张居正一抖袖子,几张盐引便落在了手中,他将盐引颇为随意的递给了冯保。

  大明宝钞废纸一堆,但是大明的盐引却极为坚挺,一张小盐引一百二十斤,大约价值一两五钱银,一张大盐引四百斤,价值五两银子,张居正这一沓大盐引,少说有二十多张,价值超过百两。

  春秋季节的碳敬、冰敬不过千两银子,戚继光作为张居正门下,一年也就送两次孝敬,不过两千两。

  这百两银出手已经极为阔绰了。

  冯保却没有如同以往那般收受盐引,反而推开了盐引说道:“太后之意,则是希望江陵公不要学了那高拱自误,太后最是希冀陛下能够承继祖宗基业,这才是头等大事,但若是有下次,太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宫里要落锁了,咱家就不就久留了,告辞。”

  张居正站在倒春寒的寒风里有些凌乱。

  这太阳到底是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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