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9节

  前赴后继的天文生为了历法,反复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烂了,皇帝也几次下诏想要修一修,毕竟算不准月食、日食,实在是有失朝廷体面,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样。

  在景泰年间和嘉靖年间,甚至真的简单动过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历法,但最后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钦天监丞周相,他就是个专业的天文生,他已经确定了大明朝的历法不准确,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时间,但是他声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听?

  动辄被人扣上坏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个小小监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风力舆论。

  在孔子那个年代,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礼,周朝的士大夫们发明了金革无辟这种绕开丁忧三年卒哭的权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来,夺情起复,仅仅一个户部尚书。

  朝中士大夫们,抱着法三代之上的礼法,连孔夫子的话都反对!墨守成规的腐儒甚至比周朝的士人们还要遵循周礼。

  周相顶不住这个压力,朱翊钧要来试一试,得寸进尺,上嘴脸。

  而朱翊钧真的在认真的观察八尺圭表的影长,其实大明在应天府还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个东西更加精准。

  朱翊钧将收集到的数据进行了整理,挑出了三个数字说道:“十月十日影长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强,也就是说十月十日这天的影长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为10.8175尺,二十六日为10.7508尺,也就是说,冬至必然发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强,都是表示分数,而朱翊钧将它们算成了小数,这样简单些。

  第一个影长和第三个影长几乎相等,所以冬至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发生。

  张宏和冯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着铅笔写写画画,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宪,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说了算?

  “冬至前后圭表的影长变化是非常缓慢,找到一个对称的数据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简单吗?又不是法术什么的,有什么好神奇的吗?”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探寻的目光,解释了下自己的算法,这是祖冲之的对称算冬至时间的算法。

  钦天监丞周相教给小皇帝的基础入门天文算学,专利来自于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冲之。

  朱翊钧翻动着桌上的图纸说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对祖冲之算法提出了两个质疑,第一个是冬至前后影长变化并非完全对称,第二个是影长在一天的变化也不是均匀的,这是郭守敬多年亲自观察得到的践履之实,这两个误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来就会影响一点点精度。”

  朱翊钧的拇指压在食指上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说道:“就这么一点点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让授时历更加精准了,老神仙果然厉害啊。”

  郭守敬是测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进行了平均,进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张宏终于试探性的问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你们知道咱大明除了时辰之外的计时法吗?”

  冯保颇为确信的说道:“知道,刻,一昼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专门做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钧又问道。

  张宏和冯保都摇了摇头,他们就是宫里的宦官,又不是钦天监的天文生,哪里知道这种事?

  “要多读书。”朱翊钧看着张宏和冯保说道:“朕知道,你们读书已经很多了,但是还不够多,外廷从辅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们都是读书人,如果读书不多的话,争不过他们,就争不过解释的权力,就争不过定义的权力,他们就会骑到朕的头上来。”

  “作为内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赢。”

  冯保非常非常认真的回忆了一番俯首说道:“陛下,臣还能咬得动,应该也咬的赢。”

  朱翊钧听闻颇为赞许,他对冯保的战斗力还是非常认可的,大明状元郎孙继皋被冯保爆杀,连孟子孙继皋都没读明白,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孙继皋学问不如中官的名声在京师就传开了,连礼部尚书万士和都受到了牵连。

  万士和又上了一道奏疏请辞,廷议仍然不准,孙继皋是孙继皋,万士和是万士和,不以高启愚处置张居正,自然不会以孙继皋处置万士和。

  朱翊钧笑着说道:“冯大伴的厉害,朕是知道的,宫里比外廷懂的更多,外廷就没办法欺辱宫里了,隆庆六年的客星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宫里知道客星是什么,还会被外廷牵着鼻子走,每月都要修省,朕还需要向上天检讨朕的德凉幼冲吗?”

  “说回朕所说的三分四十秒。”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跟个小老师一样开口说道:“咱们大明的《大统历》其实就是《授时历》,用了近三百年已经不准了。”

  “授时历有定,一日百刻,一刻百分,一分百秒,这样说法其实也不准确,分秒,描述的是日食的交食深浅程度,不是时间。”

  “伱们能听明白吗?”

  张宏和冯保同时迷茫的摇了摇头,他们对天文学一无所知。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好吧,解释起来略显复杂,一日百刻,这个你们知道,一刻百分,一分百秒,那么一整天就是一万分,三分就是万分之三天。”

  “元世祖忽必烈下旨考正七事,郭守敬、许衡、王恂考证为365日24刻25分,也就是365.2425日,这也是历法中首次使用了小数。”

  “宋朝有一台水运仪象台,将十二个时辰分割为了二十四个分别为初、正小时辰。”

  “天顺八年三月初,钦天监谷滨等奏闻,日食三分十四秒,酉正二刻初亏,日入酉正三刻见食者仅五十秒,食不及分,例不救护。”

  “就是说,钦天监上奏,四月初一会有一个日食,大概日月交时为三分十四秒,酉正,就是一天的第十八个小时辰,会在二刻初开始,到三刻结束,能看到时间仅五十秒,不是食不及分,没必要敲锣打鼓,办祭祀救护。”

  “钦天监贾信上奏说,钦天监丞胡说八道,欺瞒主上,日月交时应该为六分六秒,而不是日食不及分,需要救护。”

  “到了四月初一那天,果然没有日食,贾信锒铛入狱了。”

  这件事贾信也是倒霉催的,因为钦天监说的也不对,其实那天顺天府压根就观测不到日食,想看到日全食得跑到和林去,就是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的都城。

  因为大明用的历法是元的《授时历》,数据也都用的是和林的数据,四月初一那天,只能在和林看到日偏食。

  “好了,大明的时辰、初正小时辰、刻分秒就是如此。”朱翊钧结束了关于大明钦天监计时法的讲学,这是他看授时历看来的,也是钦天监丞周相讲的内容。

  授时历中,一分的时间太短了,换算到后世大约只有8.26秒,稍微走个神就过去了。

  “朕来算算具体冬至的时间,法等于二十五日影长减二十六日影长的差乘以二,实等于二十六日影长减十日乘以一百,以法除实,为三日夜半后三十一刻,换算着实有些麻烦,一时辰是8.33刻,不好换算。”朱翊钧计算了冬至时间。

  朱翊钧感慨万千的说道:“大统历,果然错了一日。”

  这是祖冲之算法,其实不精准,需要等到朱载堉入京后,进一步的精确。

  但是朱翊钧利用祖冲之的算法,确定了一年圭影最长的那一天,是十一月三日,而不是大统历上的十一月四日。

  祖冲之的算法有很多不精确的地方,比如圭影的末端会虚化,根本无法确定长度等等,即便是不精准,但也足够开炮了。

  这可是祖冲之站在历代先贤的肩膀上,又用了四十多年的践履之实,得到的算法。

  别说三百年前郭守敬的神仙算法,就是朱翊钧掏出一千年前的祖冲之算法,就足够把大明眼下这些腐儒秒成渣了。

  他懂,腐儒不懂,他就完全掌握了历法的解释权和定义权。

  “戚帅、梁梦龙、陈大成、刘应节等一众已经到了辽东快一个月了吧,李成梁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吗?不要催促,前线打仗的事儿,我们在京师不知前线详情,勿要催促。”朱翊钧问起了辽东战事,强调皇帝不能直接指挥边方作战。

  冯保十分郑重的说道:“李总兵上奏说要等下雪,下雪了马不能行,好杀敌。”

  “先生说了,要稍给事权,那就听李总兵的话。”朱翊钧不再多问,继续捣鼓着自己的六分仪和千里镜。

  朱翊钧不催促,李成梁打输了还有戚继光的京营,戚继光打输了还有刘应节督率三镇精兵在山海关、喜峰口等一带作为预备役。

  朱翊钧真的真的很意外,大明这种三波梯度,两层预备役压阵的战法,着实让小皇帝大开眼界,小皇帝换位思考,把自己换成逆酋王杲,根本不知道如何能赢。

  大明这种打法除了贵没别的坏处,到了万历末年,日薄西山的大明,已经拿不出这种阵仗来了。

  朱翊钧并没有把心神完全沉浸在天光之中,面色阴晴不定的问道:“西北没什么动静吗?”

  冯保说道:“宣大督抚王崇古昨日上奏,已经请了大明金国顺义王王妃三娘子到宣府做客,俺答汗受封顺义王后,年岁有些大了,三娘子当家,三娘子在吴兑私宅喝多了,打伤了一名佣奴。”

  “嗯,王崇古还算识趣。”朱翊钧看向了天穹。

  北虏是三娘子当家,从金国至宣府,和晋党载歌载舞,那北虏南下的危险,八成解除了。

  但是一旦辽东打的大败,大明诸军深陷泥潭,俺答汗肯定不会顾忌戚继光的十万边军、一万京营,而是挥师南下,劫掠京畿,逼小皇帝签下城下之盟。

  所以关键在于辽东,打赢打不赢,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戎政,从来都是如此,赢家通吃,没有任何中间地带,所以战争也是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具体体现。

  朱翊钧测算冬至影长的时候,郑王府的朱载堉也在测冬至时间,不测不气,越测朱载堉越气,测出来有什么用,谁会听他说话。

  正如张居正所说的那样,郑王府塌了多半个,这几年又塌了几间。

  大明的亲王府都是按照应天府皇宫所建,有定制,约有五百余亩,外有护城河、城墙,四个城门,内有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和皇宫的格局极为相似,总计有宫殿、楼阁、水榭、宫室、堂库、宗庙等八百余余间。

  郑王府位于怀庆府的河内县,自从郑王上奏,让嘉靖老道士不要修道被贬为庶人的嘉靖二十九年算起,郑王府已经二十七年没有修缮过,八百间房已经只剩下了五十多间,四处都是杂草丛生,显得极为荒芜。

  而郑王和朱载堉就住在这里破破烂烂的亲王府内,一住又是八年,他们住的地方极为干净,收拾的还算干净,嘉靖四十四年的《宗藩条例》中革除了王府冗员,除了郑王一家子共有官吏十四人,护卫不到二十人。

  郑王府本该有校尉护卫一千六百人,但是宗俸一砍再砍,这些个护卫逃的逃,散的散,最后只剩下了二十来个人,算是能养活。

  郑王朱厚烷和朱载堉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朝廷给的宗俸,足够他们生活了。

  “儿呀,朝廷对咱们不薄了,每年给三千石俸,隆庆年间又加了四百石的实俸,何必如此执拗呢?”朱厚烷忧心忡忡的说道,自己这个儿子就是头犟驴,看着儿子生闷气,朱厚烷也急。

  一年三千四百石俸禄,怀庆府此时也不是兵荒马乱,米价平均为七钱一石,一年折银两千四百两银子,这已经很多了,张居正的全楚会馆,一年开支才一千多一点银子。

  所以,钱够花的同时,其实也能修一修王府,可是朱载堉不同意。

  “当年事已经过去了,何必执着呢?你看看眼下二十六位亲王府,也就咱们家,先帝特意下旨给了足俸,其他哪家没有克扣?”朱厚烷真的不知道怎么劝自己的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孩子才刚刚十五岁大婚,现在儿子已经四十二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儿大不由爹。

  朱载堉放下了手中的琴,正色的说道:“孩儿不是执着,就是想争个对错,这天下事儿,有对就有错,这不对,但不错是怎么回事儿?”

  “当年父亲被囚禁于高墙之内,隆庆元年放归,当年事究竟如何,可有论断?”

  朱厚烷无奈的说道:“朝中送来的矛盾说,你真的是一个字都没读吗?哪有那么多的对错,先帝既然把孤放归,又增禄这不就是说世庙做得不对,给的补偿吗?你还想怎样啊?让大宗给在旁枝道歉?差不多得了。”

  “没看。”朱载堉十分确信的说道:“不过是愚夫一群,不晓天下至理大道的凡夫俗子罢了。”

  朱厚烷一甩袖子,带着三分怒气说道:“你的确聪慧,可是这天下聪明人何其多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直让你读一读矛盾说,你死活不肯读!”

  “我就没见过比我更知天下大道者。”朱载堉此言大言不惭,但是面色格外沉静,他在说一个事实,天下十岁开始就能读《尚书盘庚》这类史书的人,有几人?

  如此些年,朱载堉真的没碰到过比他聪明的人,所以他有狂妄的资格。

  朱载堉身上没有一点儒学士的样子,从不自谦,狂生之名实至名归。

  朱厚烷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说道:“朝廷眼下拢共就一千九百万石,银四百万两,偌大个朝廷,哪里都要用钱,处处都要用粮,前日邸报到府,邸报上言,陛下削减鳌山烟火,修省节俭。”

  朱载堉不咸不淡的评价了一句:“哦?那也还好,财有限,费用无穷,当量入为出以为善,本该如此,陛下有仁德。”

  在朱载堉看来,尚节俭的小皇帝,也就是:也还好。

  朱厚烷眉头一皱说道:“去岁十一月起,陛下开皇极殿,所言皆有章句,所对皆有历法,朝中科臣被问哑口无言,陛下睿哲挺生,膺其抚运,又将觐光扬烈,英主之相渐明。”

  朱载堉眉头一挑,开口说道:“哦?还不错。朝士大半皆为侃侃而谈弘而不毅之腐儒,最是擅长颠倒是非、断章取义、颠倒黑白,陛下能把他们问的哑口无言,看来是真的学了进去,元辅还是很有才学的。”

  在朱载堉看来,巧言能辩的小皇帝,也就是,还不错。

  朱厚烷气急说道:“在孤看来,张居正和陛下都比你聪慧多了,元辅这个矛盾说,让人豁然开朗,眼前一亮,而你呢,整天就知道抱着琴,望着天,毫无作为可言。”

  朱载堉闻言看着朱厚烷十分确切的说道:“作为?父亲当年一本奏疏入京,十九年高墙之隔,便忘了吗?宗亲涉及政务,就是雷霆万丈,我就是满腹经纶,又能如何?”

  “元辅很是厉害,乃是入世学问,我和元辅不同,乃是出世学问。”

  “这就是我要争的对错,也是我跟这浑浊俗世唯一要争的东西!”

  “大明历法二百零八载,处处错漏,日月食无算,岁差无算,地轴无算,北辰出地角度亦无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历法理应革新!”

  朱载堉狂妄至极,此言颇有观天下英雄,唯元辅与载堉耳的意思。

  在朱载堉看来,他们一个是入世大才,一个是出世大才。

  朱载堉面露不屑的说道:“郭守敬言:历之本在于测验,而测验之器莫先仪表,道尽历法之奥妙无穷,做好了仪器才能测验,测验准确才能制定历法。”

  “而朝中的儒学士呢,抱着腐朽的合该埋进土里的旧法,言必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将机械和心性混为一谈。”

  “说着什么欲速则不达,不过是为了自家私利罢了。”

  朱载堉看着自己面前的六分仪,这是他多年来,自己制作的观星仪,专门测量北极出地角。

  他知道地年、天年,知道岁差,知道岁差进动,知道恒星东行节气西行、知道初正而分大小时辰、知道一度一分一秒、知道分秒只是日食日月交食深浅程度、他能绘黄道星图、他算出了地轴倾角、黄道与天赤道的夹角、他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个球体、他甚至想要通过经纬一度差别算出大地深几许。

  他洞悉天地运行的道理,他知道他都知道,但是又能如何呢?本就是藩王世子,一身的才学如何展布?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的父亲争取一个对错,这是他内心怀才不遇的强烈不甘、对这个世界唯一能抗诉之事,即便如此,这种抗诉也只能是把世子冠带供奉于庙宇之间,不穿冠带来抗诉。

  他是藩王之子,藩禁之下,他不能离开王府,他不能结交任何同道中人,即便是抗诉,也只能在王府门前建一土室十九年居其间,来表达他内心的不甘和不满。

  他是孤独的,也是孤傲的。

  所以,朱载堉恨他是朱家人。

  “殿…殿、殿下,河内县县令突传消息,说是有、有天使到了!”郑王府长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实在是长衫不适合跑,一个没注意就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是太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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