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1节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笑着说道:“万尚书既然要看,就到三经厂抄录一份给万尚书便是,对了,万尚书也为朕注解一番,万尚书注解一卷,朕就看一卷,朕德凉幼冲,史书还是看不太明白,有劳万尚书了。”

  “万尚书要是不想做,就让申时行申侍郎做也行。”

  朱翊钧能看懂,他就是监督万士和读书,万士和既然要看,那就看仔细了,看明白了!而且还要注解,让小皇帝看得懂才行!

  做不好这件事,万士和这礼部尚书也别当了,申时行刚刚修完了史,憋着劲儿拱万士和腚下的座位呢。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继续,唯独万士和跟失了魂一样一言不发,张四维没了修史的功劳,还怎么入阁?

  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是一阵乐,张四维机关算尽太聪明,跟张居正斗,张四维是真的斗不过。

  张居正并没有立刻让侍读侍讲学士入殿,而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可替代殷正茂为两广总督,殷正茂贪腐钜万,朝中非议极多,若是陛下有意更换,此人倒是极佳人选。”

  重大人事任命,张居正自然要和小皇帝沟通,殷正茂平倭有功,可是贪腐也是实打实的,十二万两银子,殷正茂能抽三万两到自己的腰包里,实在是有些过了。

  “何人?”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

  张居正想了想说道:“右都御史江西巡抚凌云翼,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臣同榜。”

  “我知道这人,是先生门下,凌云翼不贪吗?”朱翊钧点了点头,张居正果然是有了人选,才说出了吕宋事成,殷正茂大功,吕宋事不成,则殷正茂大罪。

  凌云翼是张党,那职官书屏上挂着凌云翼的名字,履历等就在牌子后面贴着,可视化管理系统,可是一种极为高效的管理手段。

  张居正也是颇为为难的说道:“凌云翼不贪,但是凌云翼喜功好杀戮。”

  “那还不如殷正茂呢。”朱翊钧一听这个缺点,立刻表示了还是殷正茂好用,贪就贪点银子,好杀戮,可是要杀良冒功的!

  两广地面,情况复杂,光杀人,愈逼愈反,殷正茂在两广那也是恩威并济,杀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安抚解救被裹挟之人。

  “确实不如殷正茂,但是臣反复申斥殷正茂,他也不听,臣惭愧。”张居正也知道凌云翼不如殷正茂,可是殷正茂这个贪腐,有点不好办,他这个座主反复告诉殷正茂不要贪,但是殷正茂依旧我行无素。

  座主面子在其次,若是让陛下对殷正茂彻底失望,那就是大事了。

  朱翊钧倒不是很在意的说道:“殷正茂也有他的顾虑和考量,他不求财,朝廷更应该担心不是?朕和先生都不在极南,数千里之外,究竟如何,咱们也不清楚,用人不疑,等两广安定,殷正茂回京述职,先生亲自问问他便是了。”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领旨,既然陛下还肯用,那就没必要换。

  “先生以为林阿凤能打的下来吕宋吗?”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张居正端着手十分确信的说道:“与其说是林阿凤要打吕宋,不如说是大明要打吕宋,佛郎机人仍有轻视之心,我朝与大佛郎机国邦交,若是拿不下吕宋,大佛郎机人绝我恭顺之心,五禁约,也只会表面恭顺。”

  “万尚书有句话说的很对,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不把吕宋掌控在大明手中,大佛郎机人是不肯安分的,就像小佛郎机人一样。”

  朱翊钧听闻点头说道:“先生大才!”

  “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为避官兵进剿,林凤率战舰62艘,5500余人,扬帆向吕宋进发。当月二十九日抵达马尼拉湾的马里斯。首次进攻马尼拉获胜,击毙西班牙驻菲律宾总指挥戈尹特。后在邦阿西楠省的林加延湾建立都城,自称国王,与当地居民关系融洽。万历三年三月,西班牙派西班牙兵六百人,吕宋兵六千人,进攻林凤,大明也乘机联合围攻。林凤苦战4个月,因粮械不继,于八月四日战败,逃亡。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零九章 一步错,步步错

  张居正主持了南衙清丈、还田、松江海镇水师、市舶司筹建、洋舶抽分、大佛郎机使臣入京等等诸事,很容易让人误解张居正只言利,为了利益,可以不讲华夷之辨,可以和大佛郎机人你情我浓。

  张居正立刻就主持了林阿凤招抚、南兵填充海寇、攻伐吕宋等事,突出了一个出尔反尔的奸诈。

  张居正必须要讲明白他对蛮夷的基本态度,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长期经验积累得到的一个结果,小佛郎机人和大明的交流沟通,那也是经过了漫长的博弈和血淋淋的斗争,小佛郎机人才肯将他们商舶纳入大明的抽分,即便是20%的税也愿意纳税。

  大小佛郎机人在海上横行无忌一百多年,什么时候被别人收过税?

  张居正这种言利和务实的态度,一定会被认为张居正是法家的代表人物,他的所言所行所为,如果用法家去衡量就会非常恰当,但其实张居正的骨子里还是个儒学士,他言利更言仁义,是一个以儒学为骨,法学为手段的政治家。

  在教育中,张居正一直不断的想要教会小皇帝,仁义治天下,张居正有自己的理想国,有他自己的大同世界,在他的大同世界里,就是脏活累活都由臣子来做,皇帝英明无垢、功业无亏,即便是有些肮脏、有些无耻的事儿,那也是臣子们做的,和陛下没关系!

  当然,张居正也看到了,他根本没教会陛下仁义,其他一点就会的小皇帝,所作所为,和仁义有关系,但是不多。

  看看小皇帝做的那些事儿吧,每月初三开大会骂人,对族党厌恶根本不加掩饰,对佛郎机人表面和和气气,背刺起来怎么无耻怎么来,根本没有任何一丁点的道德压力。

  张居正能怎么办?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只是个帝师,小皇帝是个独立的人,还是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先生,今天不讲学了,讲一讲先生的新政吧。”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说起了张居正的新政。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遵旨。”

  张居正良久没有说话,他需要组织语言,小皇帝虽然突然问起,但作为无所不能张居正,除了那些毁灭世界观的根本性问题,张居正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端着手说道:“吾日三省吾身,略有所获,所思所想仍有遗漏。若要说新政,就要切实的从头说起,抽丝剥茧,找到那个线头和脉络,才能讲明白,这大明的变革,应从孝庙敬皇帝说起。”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愣,疑惑的问道:“哦?为何从孝庙敬皇帝说起呢?之前的呢?”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略显为难但还是确切的说道:“陛下,臣僭越。”

  “之前地方,大抵能遵循祖宗成法,比如纳盐开中法,边方军屯卫所、边军、从税赋去看,自孝庙起,税赋就变的日益捉襟见肘了,天下之事也逐渐败坏了。”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同样也是自下而上的。”

  “孝庙之前,大明的斗争,还是朝中闹家务事;孝庙之后,则是天下的法度逐渐败坏后的求变。”

  张居正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将孝庙之前的事理解为了家务事,老朱家的家务事。

  明初的主要矛盾,的确是有着典型的家务事的表现,靖难之战、汉王作乱、英庙被俘、景泰帝守天下、夺门之变、宪庙中兴等等。

  但是到了孝庙时候,老朱家的家务事,反而变成了旁枝末节,主要矛盾和斗争也从庙堂,向天下转变。

  例如,纳盐开中法到纳银开中法,可谓是对边方制度的根本性破坏,而土地兼并的剧烈也是自孝庙而起,内阁大臣的权力急速的扩大和宰相不遑多让,姑息、贿政之弊已成,都是在孝庙之后。

  孝庙之前的矛盾比较单一而清晰,而孝庙之后的矛盾,变得复杂而混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不是先生本来的想法吧。”朱翊钧听闻张居正的说辞,思忖了片刻,张居正的这个说法,和他之前陈六事疏、论时政疏等等的一贯主张,并不完全相同。

  张居正之前就是希望君圣臣贤,现在张居正变了。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天恒变,人恒变,臣学问略有精进,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臣以矛盾说看史,只觉另有不同,故此和过去也不太一样,杨博不是昨日杨博,而是今日杨博也。”

  “朕明白了。”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丝笑容很快扩散开来,满是笑意的说道:“先生继续讲新政吧。”

  张居正的认知已经登阶,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痛苦,但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的张居正,和过去完全不同。

  张居正变得更加强大了,强化后的张居正,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他的对手只有这天下糜烂而糟糕的局势。

  张居正端着手继续说道:“穷则思变,从朝廷到地方,要求变革的呼声渐起,孝庙也尝试以我大明开辟之时的祖宗法制,来整饬天下,为天下秩序,国家之制,进行了短暂努力,奈何温和的改良,于天下而言,并无太多的益处。到正德年间,各种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斗争变得酷烈。”

  孝宗之所以是孝宗,是因为他执政理念就是效洪武永乐祖宗之法,这是庙号的源头。

  可惜,孝宗连纳妃都被内阁阻拦,糊里糊涂,就一个皇后过了一辈子,生了一个儿子出来,皇帝作为帝国的核心,只有一个继承人,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这个继承人一旦出现了问题,就会导致朝廷动荡,于国无益。

  张居正读史,孝宗皇帝和孝康敬皇后张氏,不是一夫一妻的爱情故事,而是一个皇权与臣权撕咬的恐怖故事。

  孝宗登基后,就曾下旨纳妃,却被内阁给顶了回去。

  孝宗这个皇帝当的,连身边人是谁都不能控制,更别说天下事儿了。

  孝宗的张皇后对她自己弟弟极为宠爱,两个儿子都有几个的弟弟们,到宫里参加晚宴,把孝宗的十二旒冕戴在了头上。

  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诛九族的大罪!

  张居正敢戴小皇帝的十二旒冕,李太后就敢发疯,拼着大明国事糜烂也要把张居正撵出去。

  宫中太监何鼎怒斥两个外戚敢带皇帝的冠带,欲锤死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孝宗闻讯居然将何鼎下狱,而后张皇后白纸冤杀了太监何鼎。

  再看李太后,为自己亲爹,扭扭捏捏的要了四千两银子,事后一看情况不对,立刻罚没,换了个名头赏赐下去的这个行为,和张皇后的行为一比,足以称之为贤了。

  张太后、张太后的两个弟弟,在嘉靖皇帝旁支入大宗后,都没讨到好出去,张太后两个弟弟直接被嘉靖给砍了。

  张居正继续说道:“世庙初立,大礼议,是以稳固皇权为动机和契机进行斗争,最终则是君臣同心,更新气象,朝廷政令为主、地方为辅的变革,尝试进行了以赋役变革为中心的变革,逐渐汇成改革浪潮,而后,也在斗争中逐渐消亡。”

  张居正在讲到嘉靖前中后期的改革时,是以张璁、桂萼提纲挈领的‘大礼新贵’开始说起,在嘉靖初年,一系列的改革的成果,可谓是振奋人心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有志之士无不欢欣鼓舞。

  嘉靖初年的新政包括但不仅限于:整顿都察院、革除镇守中官、革除外戚世封、裁减宗室禄米、各地方一条鞭法等等。

  但是随着张璁因病垂重而去职,首辅变成了夏言、严嵩、徐阶之后,变革的成果在一次次北虏南下、东南倭患四起之中消耗殆尽,天下疲惫。

  嘉靖皇帝也逐渐失去了当初的锐气。

  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御门听政,臣之新政,陛下耳闻目睹,不过四个字,富国强兵而已。不过是有了矛盾说之后,臣对臣的新政进行了考量,正如臣所言,权力自上而下,权力亦自下而上,新政需要自上而下,亦需要自下而上。”

  “臣略有所得,也在践履之实中一点点的改正过去的错谬之处。”

  “说易行难,先生,辛苦了。”朱翊钧是看着张居正如何变法,这个过程艰难,但是极为坚定,说起来就富国强兵四个字,但张居正做了多少的事儿,才让事情一点点的向前推进?

  朱翊钧和张居正对国事进行了一番沟通,而后结束了今日的讲筵。

  在习武之后,李太后考校了小皇帝今日的功课,殷正茂、凌云翼两个人选上,李太后也做出了她的判断。

  李太后慢条斯理的说道:“殷正茂也好,凌云翼也罢,亦或者是潘季驯,都是张先生的人,但他们也都是咱们大明的臣子,我就不喜张先生弄那个六色牌,都是大明的臣子,分什么党分什么派呢,谁好用,就用,谁不好用,就罢黜便是。”

  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打算讲一讲这朝中结党的必然,从两个方面去谈,从形而上认知到形而下信实去解释,他开口说道:“娘亲,这…”

  李太后立刻伸手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皇帝就不必讲大道理了,什么事物发展的必然啊,什么矛与盾,皇帝说这些,娘亲又听不懂。”

  “皇帝和张先生学来了不少的道理,娘亲知道伱学业有成,就不必跟娘亲说了。”

  “只要张先生不更进一步,僭越神器,你们愿意做什么做什么,无需再问娘亲意见。”

  “打住,打住!”

  李太后直接把口齿伶俐的小皇帝给封印了,讲什么大道理!

  她不爱听!

  你小皇帝处置有度,你就处置,她李太后也不恋权,就是起到一个兜底的作用,她的作用就是看着张居正,不让张居正学了高拱拔皇帝獠牙就是。

  “娘亲啊,这半年过得很是轻松,就看看孩子,也落得个清闲,你们朝里的那些事儿,明争暗斗的事儿,娘亲也不感兴趣。”李太后看向了五岁的朱翊镠就是眉头紧皱,一时没看,这小娃娃又刨沙坑去了。

  李太后的轻松得益于小皇帝的成长,小皇帝越来越有人君风度,李太后就越是恬静。

  她本身能做的也不多,她出身贫寒,也没什么本家助益,本家那些亲戚除了要钱,别的也不会,小皇帝逐渐长大,李太后的日子不用那般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了。

  “娘亲,天恒变…”朱翊钧还是想讲一讲他今天的见闻,说一说强化过的张居正,在变法和新政上的一些新的见解,尤其是权力自上而下而自下而上的重要意义。

  李太后站起来把朱翊镠从沙坑里拉出来,指着武功房的靶说道:“去玩!快去玩!哪怕去射箭!或者去宝岐司,去去去。”

  “是。”朱翊钧只好答应,李太后现在厌学了,朱翊钧讲,李太后也听不进去。

  在前往宝岐司的路上,朱翊钧跟张宏说道:“张大伴啊,咱们元辅先生,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具体厉害在哪里,朕跟你详细说说。”

  张宏呆滞了一下说道:“臣愚钝,臣还在读儒学,陛下和张先生的奏对,略显复杂了,夫子说有教无类,夫子也说因材施教,臣还是把儒学读完,陛下再跟臣讲,要不然,臣也听不懂不是?”

  张宏读书少,比冯保读书还少,他现在每天都趁着讲筵恶补儒家经典,矛盾说对他而言,太过复杂了。

  “冯大伴,朕跟你讲讲。”朱翊钧一想,张宏可能听不明白。

  冯保猛地打了个哆嗦说道:“陛下太抬举臣了,臣也听不明白啊,臣能把经典搞明白,再读点史,骂骂不恭顺的大臣,已经是臣极尽所能了。”

  相比较更复杂的矛盾说和公私论,那些个咬文嚼字的儒家经典,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矛盾说公私论,那是陛下和元辅研究的东西,对冯保而言,他要做的事,就是文华殿骂人,骂的怎么难听怎么来,冯保对自己的定位认识的非常清楚,他就是个干活的,指望他对国朝这条大船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也没那么本事和才能。

  “好吧。”朱翊钧极为可惜,就像是从卡池里抽出了顶级的卡,还强化了一番,想要炫耀一番,都没地方炫耀。

  李太后、张宏、冯保,都很难理解张居正的这番转变,是多么的可怕。

  但是大明那些蝇营狗苟、窃国为私的蛀虫们,能够物理意义上感受到这种可怕。

  比如张四维。

  张四维听闻朝中史书已然修完之后,手中的茶盏猛地跌落在了地上,茶盏应声而碎,茶水和茶叶流到了张四维的鞋子上,张四维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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