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良与周元来到了州桥附近的一座茶馆。
此茶馆,一大碗茶才要两个铜板,甚是实惠。
不过,也较为难喝。
一般都是一些船夫、纤夫、或一些穷书生来这里。
此刻。
一名身穿破旧长衫的中年书生站在桌前,脸色铁青。
他手里举着的,正是刘湜和钱明逸共同署名的《武将死战论》。
“这是用屁股写出来的文章吗?两个狗彘鼠虫之辈!”
“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这是什么狗屁话,死了就忠勇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这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打不赢难道怪士兵吗?凭什么要他们死,为什么不让那些做决策的相公们去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们的儿子若也去当兵,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这种文章真是龌蹉肮脏至极!”
……
而在中年书生的周围,都是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们。
听到此处。
周元终于明白民间百姓会骂这篇文章了。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倡导天下将士为国死战,宁死也不做俘虏,战败便以死明志。
表面看上去没问题,其实有大问题。
在边境打仗的士兵,大多都是穷苦百姓的孩子。
百姓们只求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归来,而不是战争失败,自杀谢君。
在穷苦老百姓的眼里,这篇文章就是让他们的孩子送死求死。
他们怎能不恼火!
刘湜的表达,看似为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其实将百姓们都得罪了。
好在这里是汴京,百姓们也就是骂一骂。
这篇文章若是让山东青州那群擅于剪径绑票的百姓知晓,绝对能将刘湜和钱明逸打个半死。
他们的儿孙当兵,只为吃粮,图个温饱。
至于吃谁的粮,他们其实无所谓。
第二日,一些百姓闹开了。
特别是一些渔夫、小贩儿、纤夫等家里有当兵的百姓。
这些百姓对大宋法令的尺度尤为清楚。
他们不去官署找事,也不去开封府告状。
他们选择了一种很丢人但效果甚好的方式——站大街上扯着喉咙骂。
他们骂,《武将死战论》一文是要让他们的儿孙死绝!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是要让大宋的士兵们都去造反、当强盗!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儿子,生出女儿也会被送窑子!
……
粗话脏话,信口拈来,有些简直无法入耳。
甚至有些百姓还朝着他们两个的宅院中扔石头,最后引得开封府不得不派人来保护。
要抓的人太多,也就没法抓了。
刘湜没想到民间百姓竟然是这种反应。
他想不通,依旧没有想通。
“我所言无错,我要再次向官家谏言,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对的!”刘湜咬着牙说道。
唰!
他在桌前铺好一张宣纸,想了想,决定这次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谏君。
第47章 两朵奇葩,假撞柱官和真血谏官
午后,御史台。
天气炎热,槐树上的乌鸦叫个不停。
苏良和周元抱着一摞文书,刚路过殿院,便见门口围了许多吏员。
其中,书写人老洪也在其中。
老洪踮着脚尖、探着脑袋,不断朝着里面张望。
“老洪!”苏良喊道。
老洪扭脸,看到是苏良和周元,不由得快步走了过来,脸上甚是兴奋。
“这……这是看什么呢?”苏良问道。
老洪未说先笑,小声道:“殿中侍御史刘湜写血书谏君,写了一百多个字,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
“血书谏君?危及性命否?”周元问道。
“已被医官抢救回来了,现在两名医官在盯着他,以防他咬破手指继续写!”
说罢,老洪看向苏良和周元。
“二位,刚才其中一位医官可说了,若要写血书,最好不要超百字,超百字易昏厥,若超三百字,便会有性命之危了!”
苏良笑着说道:“这是常识。自古以来,写血书者大多都是写个口号或留个遗言,最多几十字而已,谁还能长篇大论?”
“里面这位估计就是要长篇大论呢,这是在瓦子里听忠臣谏君的故事听多了!”一旁的周元打趣道。
这位殿中侍御史刘湜,向来都是以写长文见长。
“哈哈哈哈……”
三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殿中侍御史刘湜血书谏君的搞笑程度,丝毫不亚于右正言钱明逸的“撞柱谏”。
很快,此事便在各个衙门传开了。
有好事者也为刘湜起了个外号:真血谏官。
此外号与钱明逸的“假撞柱官”遥相呼应,二人俨然成了台谏中的两朵奇葩。
……
与此同时。
真血谏官和假撞柱官联合署名的《武将死战论》,彻底引爆了百姓们的情绪。
武将当死战。
这一点,百姓们还是有这个觉悟的。
但那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实在是不将士兵们当人看。
将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感展现的淋漓尽致,令人作呕。
百姓回怼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不让你儿去死!
百姓的嘴,无形的碑。
大宋官员最惧的不是台谏官的弹劾,而是百姓戳脊梁骨。
一时间,民情汹汹,怨愤越来越大。
大宋禁军虽然地位较低,但也容不得如此被侮辱。
一些武将也终于忍不住,纷纷上奏,表示受到了侮辱。
垂拱殿内。
皇帝赵祯坐于上方。
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吴育,还有枢密使贾昌朝与枢密副使丁度、庞籍,都坐在下方。
“官家,《武将死战论》语辞偏颇,已惹众怒,若此文章传至边境,恐怕会造成动乱,望官家对石元孙之事早下定论,以安抚民心!”吴育率先开口道。
赵祯想了想道:“石元孙战败被俘,是败将而非降将,斩首则刑重,不加罪则刑轻。这样吧,剥夺其所有敕封,因其受封赏的子孙,皆取消恩泽。让石元孙去许州,做个文官吧!”
赵祯说完后,众臣都没有提出异议。
当下民间怨气甚重,安抚民心比如何处置石元孙更重要。
“那如何处置刘湜和钱明逸呢?”杜衍问道。
听到这二人,赵祯便感觉到胸口疼。
刘湜写血书谏君昏厥之事,赵祯已经听说了。
他不但没有感觉到一丝谏官的耿直勇敢,反而觉得刘湜的脑袋是被驴踢了。
“此二人,导致民怨沸腾,实乃愚蠢至极。将他们外放到青州军营,磨练半年,让他们体验体验士兵们的辛苦!”赵祯气愤地说道。
赵祯此话刚落。
枢密副使丁度便站了出来。
“官家,万万不可!此惩罚有违祖宗之法,台谏官风闻言事,不必对言行负责,此二人的本意也并非利己,只是话语偏激了一些,实在不应如此惩戒!”
祖宗之法,四个字,一下子将赵祯整得没有脾气了。
所谓祖宗之法。
其实是大宋历代皇帝在执政时定下的一系列政策。
比如:限制宗室、外戚、宦官权力;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言事朝臣;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等。
丁度认为,钱明逸和刘湜只是在尽台谏官的职责,并无大错,故而不能贬谪。
赵祯无可奈何,说道:“那……那二人各罚一季薪俸,总可以了吧!”
丁度点了点头。
这时,贾昌朝站了出来。
“官家,如此做,恐怕难以压住汹汹民意,百姓会以为,那篇文章是官家的意思。”
“朕的意思?朕有那么愚蠢吗?会撺掇着自己的士兵去死!”
赵祯想到这里就生气。
这时,杜衍缓缓出列。
“官家,臣以为,可再寻一人,写一篇文章,驳斥《武将死战论》,只要笔锋尖锐,言之有据,言之有气势,定然能盖住《武将死战论》带来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