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93节

年初洛水县城攻防战,李世民知道王君廓守不住,也不愿意守,才会让罗士信代其守城,结果不幸战死沙场。

李楷苦笑几声,身子微微前倾,小声说:“东宫欲亲征河北,建言圣人,从秦王殿下麾下选将……殿下将人手散开,如今陕东道适合领兵的除了王君廓,只剩下张亮了。”

柳濬一时哑然,半响才说:“那还只能用王君廓了。”

李建成试图从秦王一脉中调拨将领,颇有成效,甚至还企图将手伸入秦王府内,在这种情况下,李世民将麾下几员将领从陕东道调走……就怕李建成领兵南下去陕东道的时候顺手牵羊。

所以,留在陕东道的秦王一脉的大将只有两人,一个是王君廓,另一个是后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的张亮。

但张亮这厮……也是瓦岗出身,虎牢关一战后投唐,任相州总管,年初刘黑闼使偏师南下,张亮生性怯懦,弃城逃走。

张亮倒是在秦王府中任骠骑将军,但用张亮,还真不如用王君廓。

事实历史上,李建成亲征河北,就是从陕东道调来了王君廓。

李善一边和几个同龄人闲聊,时不时还笑着打趣几句,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隔桌那几人对战局的讨论。

其实田留安、凌敬、李道玄、薛忠等人心中都有着古怪的感觉……

从攻打县衙抢回欲谷设,与突厥大军交换人质,等等诸事,李善都是主持者,行事果断。

即使这些天来,守城出战,纵论战局,李善虽然不是决策者,但向来是出谋划策众人中分量最重的一人,每日战后,田留安都要亲自去伤兵营与凌敬、李善商议。

在众人看来,虽然尚未加冠,但李善有着当仁不让的胆魄,更有着不弱他人的才略。

但今日,却和李楷、尉迟宝琳坐在一旁,看起来颇为老实的模样。

如凌敬就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装模作样!

“亲眼目睹贝洲大火,绝无差漏!”

“难道是刑洲粮仓未能焚尽?”

“反正现在永济渠上每日都有运粮船,显然刘黑闼军中并不缺粮。”

众人议论纷纷,即使数万突厥大军北返草原,但如若刘黑闼军中不缺粮草,以魏洲、相州、卫洲三州唐军之力,是很难击溃刘黑闼的。

所以,粮草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齐善行、程名振顿足永济渠,要不要渡江?

田留安、李道玄坚守馆陶,要不要领军南下,夹击刘黑闼?

王君廓领援军在百里之外,要不要使其西进合兵?

刘黑闼绕过馆陶,攻克元城,再攻魏县,会不会是故技重施,诱唐军出城,野战围歼?

这一切都建立在刘黑闼军中是否缺粮的基础上。

说到底,李世民选择放手一搏,秘密遣派李楷、尉迟宝琳、王君廓领军渡江来援,也是建立在这个前提基础上的。

当然了,如果猜错了,李世民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而河北道唐军就有点惨了,很可能兵败身死。

不过,使张文瓘急行入京,自然是有确凿证据的。

田留安、李道玄、薛忠各人的信息,以及李善从阿史那社尔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再加上审问俘虏,馆陶城内唐军是有着这样的共识的。

刘黑闼军中缺粮草。

但就在张文瓘离开之后,永济渠上突然每日都会有运粮船驶来,使得唐军大为诧异,也使刘黑闼所部士气大振。

屋内渐渐陷入沉寂,张玄素忍不住转头喝道:“李怀仁,还不过来商讨战局?!”

“诸公在此,小子不敢妄言。”

凌敬嗤笑道:“难道是怕那两人看出你李怀仁的真面目?”

“月余之内,你李怀仁纵横捭阖,筹谋夜袭,擒杀刘黑闼左膀右臂,又生擒欲谷设,力劝阿史那社尔大军北返,今日却默然无语?”

李楷还好,尉迟宝琳的眼睛都瞪圆了,如此大事,你李善居然能插得进嘴?

李楷苦笑叹息,自己这位好友真如殿下所言,太能折腾了。

李善今日倒真的不是装模作样,只是不希望影响自己和李楷之间的关系……他很清楚,不说自己和秦王府之间,是以李客师、李楷父子为媒介,即使仅仅是这对父子知晓李德武之事,就足以让自己谨慎应对了。

“早知怀仁之能,今日为兄洗耳恭听。”李楷笑吟吟的将李善推开。

李善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丢在桌案上,“刘黑闼军中决然缺粮草,永济渠上的运粮船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何以断定?”

“军中粮草,首重何人?”李善轻笑道:“若粮草不济,首重战马。”

众人均微微点头,这个说法不能说错,但如果战马不缺粮草,不管是战还是逃都能从容的多。

“刘黑闼先后在瓦岗、夏王麾下为将,向来是骑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李善翻开那本册子,“自永济渠江面有运粮船至今已有七日,每日定方均或擒杀或生擒敌军斥候。”

“某开膛破肚,或许战马有食,但骑兵多半少食,至今日战马已然半食。”

换句话说,李善通过解剖尸体的手段,发现刘黑闼军中斥候之前都只能保证战马的饮食,而不能保证自己的口粮。

到今天,斥候已经不能保证战马吃饱了。

斥候向来非军中精锐不能担之,这样的精锐都不能保证口粮。

而刘黑闼是骑将出身,如果战败他必定是需要北窜草原,依附突厥的……那就不能少了战马。

说刘黑闼军中粮草充足,李善是绝对不信的。

古人使计,也要在正常的思维模式之内,比如增灶减灶,但如解剖尸体这样的手段,就跟用煤气灶似的……绝对在古人的思维死角中。

听完李善长篇大论的解释,再细细看过那本册子,凌敬嘴角动了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李善嗤笑道:“自当无所不用其极,胜者为王败者寇!”

田留安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刘黑闼此计用意有二,其一提振军中士气,其二逼退齐善行、程名振所部。”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李善身上,后者坦然自若,“可能暂时截断永济渠?”

“能。”田留安点头道:“永济县、馆陶县两地多有船只。”

李善挥手道:“刘黑闼此计无非在告知内外诸人,军中粮草充足……”

“所以,放火烧船!”凌敬脱口而出。

张玄素听得莫名其妙,“放火烧船?”

李楷虽然才到馆陶不久,却听懂了,轻声解释道:“放火,烧的是我方的船只。”

第146章 往日锋锐

虽然早已醒来,但缩着脑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这在寒冬是李善难得的习惯。

前世家里穷,一到冬天就犯难,破旧棉衣是旧三年,烂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寒冬腊月,能在温暖的床上多赖一会儿都是好事。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李善高中、大学的生活工作中,也带到了这个时代。

在初唐这个时代中,御寒是让李善非常头疼的问题,他不怕热,但是怕冷,热了可以乘凉,但冷了……这个时代可是没有棉衣棉裤棉被的。

脑袋微微探出来呼吸了下新鲜而冰冷的空气,李善在心里想,去年让王仁表打听过,没发现棉花……有没有可能现在不叫棉花呢?

如果有了棉花,李善没办法织出棉布,但取了棉籽晒干弹成棉被还是有可能的。

还有,关中大略是后世的山西一带,盛产煤炭,回头试试能不能弄个蜂窝煤,取暖有点够呛,得弄个通风通道,但至少烧水、煮饭会很方便。

脑海中乱七八糟的联想着什么,外面叽叽喳喳的响起一阵嘈杂声,李善侧耳倾听,分辨出瓮声瓮气的是尉迟宝琳,冷言冷语的是凌敬,打圆场的是李楷。

烦人……李善懒洋洋的半起身,找出衣衫慢慢穿戴,出门一看,都懒得搭理。

尉迟宝琳在那吹嘘虎牢关一战,凌敬在旁边冷嘲热讽……言下之意是李世民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惹得尉迟宝琳非要和苏定方较量下,城内唐军将领如今对苏定方是赞不绝口……苏定方也是一头雾水,偏头看向缩着脑袋的李善。

“没事找揍!”李善冲着对面喊了句,才说:“几个月前两个回合将他击晕,苏兄无需客气。”

“有本事骑在马上……”

“这儿巷子深处,你上哪儿骑马去?”

李善随口斗了几句嘴,看着周氏捧来热水盆,又接过周氏拎了把的毛巾,敷在脸上片刻后才用力搓了搓。

那边还在闹哄哄的,李善自顾自坐下吃饭,只有凌敬进来坐在对面。

“昨日夜间擒获几个俘虏,略为审讯,乃是逃兵。”凌敬轻声道:“刘黑闼看似势大,实则已陷死局。”

李善低着头正在喝汤,周氏用昨晚特地留下来的羊汤做的汤饼,似乎加了什么佐料,感觉有点辣……噢噢,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或者说没有李善所认知的那种辣。

“的确,刘黑闼虽是死蛇,但也可能行最后一搏,齐善行、程名振尚未回信,胜负尚未可知……”

李善似乎没有听见凌敬的话,手捧着碗将汤底都喝干了,心想这一世恐怕无望再品辣味,寻找新大陆……欧洲人是带着强烈的致富因素,而中国人很难产生这样的情绪。

凌敬有点不耐烦了,“以你观之,此次交战,定方可需出战?”

“无所谓。”李善耸耸肩,强调道:“真的无所谓。”

凌敬脸色有点难看,之前他还只是懵懵懂懂,知道个大概,但现在已经一切都明了。

河北战事,已经成为李唐夺嫡之争的战场,东宫、秦王府为了这块地盘费尽各种心思,使尽各种手段……李善对自己这个老头如此礼敬就是个例子。

凌敬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李楷、尉迟宝琳适才对自己言语中的敬重也证明了这一点,秦王府是希望一战功成的。

那么,凌敬很容易猜到,东宫很可能是如李善之前猜测的那样,太子有自请亲征河北之意。

抢在太子亲征之前覆灭刘黑闼……这将是一份分量非常重的见面礼。

但问题在于,一旦功成,苏定方这个名字甚至凌敬本人都有可能成为焦点话题。

一旦功成,东宫必然大怒,但他们有什么理由去找田留安、齐善行、程名振的麻烦呢?

不说他们都是秦王府出身或秦王一脉,仅尽职守土这个借口就已经足够了,但苏定方不行。

夜袭历亭大营,焚尽粮草,奔袭破武城,再到馆陶城下两战,唐军骑兵的每次作战几乎都在苏定方的直接指挥下……仅仅半个月,苏定方这个名字已经传遍河北山东。

昨日议事,田留安对出兵一事不置可否,但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若要出兵,必是骑兵,领军者为苏定方。

李唐已经基本上一统天下了,太子、秦王夺嫡,这么复杂而危险的局面,仅仅一个碰撞就足以让苏定方、凌敬等人尸骨无存。

凌敬的想法很简单,如若出兵,很可能会击溃刘黑闼,战后论功,苏定方这个名字太显眼了,偏偏又没什么背景,很可能成为太子发泄怒气的目标。

“还说我想得太多……凌伯才想得多呢。“李善嘿嘿笑道:“若是定方兄领军出战,大胜敌军,某也能请秦王庇护之。”

凌敬嗤笑道:“若是太子一力追讨,秦王会一直庇护?”

“这倒是,要不要一直庇护,无非是权衡利弊得失而已。”李善轻描淡写的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薛忠大步而来,看看周围才低声说:“卫洲总管程名振回信,已安排妥当。”

跟着进屋的李楷问:“王君廓呢?”

“已然传信,命其领精骑西进,步卒北上援馆陶。”

“如此说来,大战将起!”尉迟宝琳摩拳擦掌,“某必要……”

“你不许去。”李善打断道:“田总管亲自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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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忠微微点头,“四百精骑,七百步卒,田总管亲自领兵。”

李善毕竟在军中混迹了几个月,知道这个亲自领兵是整体性的,四百精骑是需要另一个直接指挥的将领,如果按照这些日子的指挥来看,苏定方是最合适的人选。

没理会一旁凌敬的眼神,李善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人群外的李道玄,“道玄兄,战后得胜,当以此夸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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