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47节

郁射设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三人,之前苑君璋已经提过了,一位是他认识的刘世让,一位衣冠长袖,应该是唐皇遣派的使者……而这位代县令却走在前面。

噢噢,原来是郁射设,处罗可汗三子,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阿史那社尔就是他的哥哥,李善脸上笑意更浓,“久闻处罗可汗盛名,亦闻足下之名。”

处罗可汗暴毙后,颉利可汗上位,郁射设先是被发配到夏州北部,监军梁师都,之后又来了朔州,监军苑君璋,半年前高满政驱逐突厥,郁射设败走……此来搅合招抚事宜,倒是符合身份。

不过,李善记得苑孝政提过一次,郁射设的立场和阿史那社尔不同,他与颉利可汗不和,与突利可汗关系极好。

各种信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李善看向那个年轻人。

“汉人称某结社率。”

李善心中一定,“原来是始毕可汗之后,久仰了。”

结社率是始毕可汗的幼子,换句话说,他是突利可汗的亲弟弟……这样的人物,天然就是突利可汗的嫡系人马。

感觉到手中的潮湿,李善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还提醒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呢!

但没辙啊,如果来的是依附颉利可汗的人马……十成十会将自己献给欲谷设,而面前两位都和突利可汗相善,这种可能性就小多了。

结社率不耐烦的问:“你是何人?”

“在下代县令李善。”李善笑着说:“难道足下未闻馆陶县公之名?”

“哈哈哈……”郁射设长笑一声,两腿一夹,趋马上前,伸手握住李善适时递来的右手,“原来是李怀仁!”

“难不成是社尔兄告知?”李善手上用力,“去岁道左相逢,一见如故,思念至今!”

“哈哈哈,二哥赞足下有子房之谋,陈平之智。”

“在下名扬山东,多赖社尔兄此言啊。”李善在心里嘀咕,这位汉话说的流利,就连典故都知道……事实上,突厥上层贵族中,通晓经史的并不是个例。

“哈哈哈,难道不应该谢另一人吗?”郁射设笑得前仰后合,“二兄时常谈起,但那人更惦记足下。”

李善知道对方说的是欲谷设……这也正是李善第一时间就坦诚身份的原因,敌人的敌人,可以做朋友。

其余诸人都有点无语……只看着这两人聊的兴起,眉飞色舞。

刘世让长长吐出一口气,居然还有脸怀疑我暗通突厥……听听吧,他都和阿史那族人称兄道弟了!

第427章 一见如故(二)

“苑君璋,你好大的胆子!”

“唰!”

皮鞭破空声响起,将案上两只花瓶扫落,碎瓷片四溅,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的苑君璋犹豫着要不要跪下求饶……叛逃被逮了个正着,真是夭寿啊!

夹杂着突厥语的叱骂从结社率嘴里喷涌而出,无论如何,刘黑闼、高开道、梁师都、苑君璋等人都是背靠突厥或抵御唐军,或侵袭唐土,如今刘黑闼身死,其他三人很受突厥上层的重视。

其实突厥多次侵袭河北、河东、关内,但实际上突厥的领土和李唐疆土接壤并不多,中间就是以这些军阀为缓冲带,他们的动向有着很强的警示意义,李唐招抚苑君璋……意味着唐朝有与突厥一争高下的雄心壮志,这是突厥难以忍受的。

好一会儿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郁射设摆摆手,“坐吧。”

苑君璋迟疑着坐下,半个屁股都是悬着的……心想如果崔信、李善、刘世让死在马邑,自己在唐朝那边就算是绝了路。

但转念一想,李善做事也太不谨慎,必定有人暗通突厥……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还好消息应该是送到云州的……苑君璋很清楚,一个月前,突厥西返,大部都回了草原,欲谷设回了五原郡,郁射设驻扎在云州……为的就是防止自己丢了马邑回返云州。

想到这,苑君璋有些庆幸,还好来的是郁射设和结社率,如果是欲谷设……

“投唐之举决不许。”郁射设轻描淡写的提了句,他很清楚,自己已抵马邑,苑君璋绝不敢继续还没完成的受招抚典礼。

“是,是。”

郁射设饶有兴致的问道:“何人为说客?”

苑君璋迟疑着支支吾吾,郁射设笑道:“想来应是李怀仁。”

李善的身份泄露,很多事苑君璋也不再隐瞒,将能说的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郁射设的神情从轻松自如转为渐渐凝重,这几个月来代州的变化,商路的启用,朔州、云州人口大量流失,其主导者居然真的是这位代县令。

与其说是李善说服苑君璋投唐,还不如说是逼迫苑君璋选择投唐……郁射设在心里琢磨,这般手段,二兄的赞誉还真不为过。

一旁的结社率也来兴趣,看了眼郁射设,转头问:“是李怀仁驻守雁门关?”

苑君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低声道:“刘世让名为守将,实则兵权尽在李怀仁之手。”

结社率忍不住笑了,“如此说来,当日出雁门……”

“咳咳。”郁射设瞪了眼过去,两个月前,他率轻骑追击李高迁,在雁门关外被唐军一战击溃,狼狈不堪。

这事儿苑君璋倒是知情,苑孝政早就提过了,当日出战的是临济县侯阚棱和李善的亲卫首领王君昊,两人现在都在马邑。

郁射设琢磨了会儿,低声问:“听闻此人非陇西李、赵郡李,亦非宗室子弟?”

苑君璋立即答道:“祖籍陇西成纪,但应该不是陇西李氏,宗室子弟尚未可知……不过唐皇视为子侄,其与平阳公主姐弟相称。”

“有可能是宗室子弟?”郁射设喃喃低语几句,觉得阿史那社尔的消息未必准确,说不定去年是被这李善糊弄了。

苑君璋战战兢兢的坐在那,听着结社率继续叱骂,而郁射设再次陷入沉默,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如今突厥内乱,突利可汗在被发配两年之后突然回到了五原郡,如今王帐内两位可汗明争暗斗,突厥各个部落都有风雨飘摇之态。

突利可汗笼络了不少始毕可汗、处罗可汗的旧部,如郁射设、结社率就是典型,但总的来说,突利可汗还是处于劣势……所以,他需要助手。

虽然没有明言,但郁射设隐隐察觉到,这位堂弟可能将李唐作为拉拢对象之一。

草原上,举族今日归顺,明日叛去,都是常事,即使部落也多有吞并、剿灭的战事,突利可汗能挑选的目标并不多,而已经基本上一统中土的唐朝,是最靠得住的目标之一……因为他很清楚,颉利可汗数度入侵,与唐皇之间绝无回旋余地,他日必有一战。

所以,突利可汗从没有攻打过唐朝,之前驻守突厥东部,与幽州接壤,去岁刘黑闼复起,他就不肯出兵,颉利可汗不得不调来欲谷设和阿史那社尔。

对突利可汗来说,攻打唐朝没什么好处,说的更夸张点,若是颉利可汗攻破长安,甚至入主中原,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甚至还会因此而横遭殃祸。

郁射设与突利可汗关系极为亲近,隐隐能察觉到这位堂弟的心思,欲借重李唐与颉利可汗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么,就需要一个能与李唐皇室联系上,并且不会引起颉利可汗怀疑的中间人。

郁射设在心里反复盘算,这位代县令,非常合适……最妙的是,欲谷设那厮对其恨之入骨。

突利可汗欲借重李唐制衡颉利可汗,反过来说,李唐也能借重突利可汗制衡颉利可汗,甚至能分裂突厥,这是汉人常用的手段……郁射设琢磨,李怀仁费尽心思逼降苑君璋,又如何会不伸手拿下这份大功呢?

此时此刻的李善,还来不及思索这些事,他坐在院子里,脸色阴沉,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立即启程东归。

郁射设、结社率抵马邑,招抚一事必然不成……这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明年突厥很可能借道马邑攻打雁门,能守得住吗?

如果守不住,自己在代县的一切谋划都将落空,甚至自己不得不窜回长安,虽然可能不会遭到问罪,但裴世矩会无动于衷不出手吗?

不说别的,这口气我也忍不了!

但如果不走,郁射设、结社率能来,说不定再过两日,欲谷设也杀来了……到那时候,自己纵有三百亲卫护佑,也未必能逃得回雁门关。

“郎君,斥候回报。”王君昊大步而来,附耳低声道:“五十里内无敌踪,应该只有这五百敌骑。”

这是在李善预料之内的,他微微点头,看向同时入门的范十一,皱眉道:“让你盯着刘世让……”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李善看见,崔信和刘世让出现在门口处。

第428章 一见如故(三)

从本质上来说,李善这个人很难轻易相信他人,这和他前世的出身、经历息息相关。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他已经有不小的变化,但他肯信任的人,都被他以情义、利益所编制的大网所笼罩,最典型的就是朱家沟的村名以及苏定方等人。

在这个并不是一切向钱看齐的时代,情义是很有用的工具,但即使如此,李善也没忘记利益才是根本。

这也是李善在山东大捷之后,长时间犹豫,甚至至今都不肯公然投入秦王府的主要原因……面对河东裴氏,他不敢将所有的宝都压在李世民身上。

而刘世让呢?

既无情义,亦无利益,只凭着今日阵前对射,李善如何肯轻而易举的赋予信任?

“今日宜阳县侯神射,他日必然名扬天下。”崔信也不寒暄几句,径直正色道:“如今突厥欲坏招抚大事,需齐心协力……”

李善投向刘世让那冷冰冰的视线中没有夹杂着其他情绪,只余狐疑。

刘世让面无表情的等崔信的话告一段落才开口,“三子两女六孙,均在长安。”

这是刘世让从另一个角度向李善解释,我子嗣都在长安,叛逃突厥,难道不怕断子绝孙吗?

崔信赞同的点了点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理由足够充分。

而李善轻笑了声,“古今往来,气节无过苏武。”

刘世让脸色变了变,宋朝之前,文武官员并不泾渭分明,刘世让也是自幼熟读经史的,这话一听就懂。

苏武持节牧羊十九年,气节无双,但这十九年里,他也不是做和尚的,与匈奴妇人生了个儿子,后来还接回了汉朝。

崔信脸色也变了变,看向李善的眼神有些诡异……苏武牧羊这个典故中,有一位数度劝降的汉朝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

而李陵就是李善这一支的先祖……虽然是自称。

刘世让脸色变得铁青,咬着牙关继续道:“老夫五十有六!”

嗯嗯,苏武出使匈奴的时候才四十岁,还能生,但我刘世让都快六十岁了,真的不能生了。

李善条件反射的杠了句,“襄邑王……咳咳……”

呃,去年刘世让和李神符接下深仇的导火索不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

如果你不中用了,抢个美女回家,难道是光看不吃?

崔信也听李善说起过这事,也是无语半响,这种事情也能拿出来当理由?

寂静了片刻后,崔信皱着眉头道:“疑心太重,不可托付!”

不可托付?

刚开始有点懵,但随即李善明白了,这是指崔小娘子呢!

李善也无语了,咱们是在说正事好不好?

无奈的笑了笑,李善看向崔信,“崔舍人,寒冬腊月,敌踪骤现,如今身处险境,在下不得不慎之又慎。”

“阵前对射……”

“那能证明什么?”李善嗤笑两声,“宜阳县侯不会想说……是襄邑王、江夏郡公暗告突厥吧?”

刘世让嘴唇动了动,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崔舍人出身清河崔氏,在下虽无门楣,但也非无关轻重的卒子。”李善摇头道:“更何况,道玄兄入驻雁门,不放一人出关。”

“突厥是如何探知这等秘事的?”

“宜阳县侯想力证清白,些许言语是无用的,阵前对射那不过是小事。”

李善缓缓起身,情真意切道:“某亦希望刘公能自证清白,虽多遭排挤,虽多树强敌,虽可能朝中问罪,但刘公能秉持气节……”

看着刘世让离去的苍凉背影,崔信有些无奈,来之前刘世让就告诉他……馆陶县公未必肯信。

崔信还听有信心说服李善……但刘世让心里清楚,当日李高迁兵败,李神符逼迫,李善一度无所事事,但等淮阳王李道玄抵达代州,李善立即动手夺权,将自己全盘架空,此子年岁不大,但却是个心思很深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信任自己。

回头看见李善坐回去,脸上满是纠结,崔信没好气的哼了声,“招抚已然难成,何时回程?”

李善沉默了许久,“筹谋半载,费尽心神,难道最后一刻全功尽弃?”

崔信忍不住斥道:“若是欲谷设杀来,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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