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35节

“朱娘子安心便是。”凌敬笑着劝道:“裴世矩二度出手,时机把握得当,看似问罪怀仁,实在使其别迁,不过此事……圣人知晓,太子、秦王、平阳公主都知晓。”

“都知晓?”朱氏眉头锁的更紧了。

一旁的朱玮心知肚明,低声劝道:“大郎如今在外,处事隐秘……”

凌敬呃了声,心想李善这厮嘴巴倒是挺紧的,出塞通商这件事在河东已经算不上隐秘了,但在关中少有人知……只是没想到连朱氏都不知晓。

顿了顿,凌敬补充道:“只是经刘世让弹劾,两仪殿裴世矩问罪,只怕怀仁声名受损。”

朱氏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开,砰的拍了下桌案,“老贼!”

“当然了,也有好处。”凌敬将话头绕回来,“一来于国有益,圣人自当垂青,他日返京,必有风扇,二来……”

凌敬瞄了眼有些惭愧的苏定方,“平阳公主放言,他日怀仁高枕无忧矣。”

朱氏呆了呆,面露喜色,她这几个月和平阳公主时常来往,已经知晓这位女子的分量。

朱玮和朱氏还好糊弄,但苏定方……虽然算不上机敏,但他对李善的了解却在前两者之上,不仅狐疑的看了眼凌敬。

凌敬丢了个眼色过去……他和苏定方都有共同的认知,就算平阳公主或强硬出头,或从中斡旋,就算裴世矩、李德武心不甘情不愿的罢手,但李善会让之前的一切都随风而散吗?

绝不可能!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李德武、李善父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在裴世矩将李善塞到雁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和李善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

裴世矩拉开了战幕,但什么时候结束却不是由他说了算!

凌敬对于这些早就琢磨过了,就算平阳公主出面,只怕裴世矩也不会罢手……想想就知道了,裴世矩还能活几年?

不说裴世矩了,就是裴寂也年过六旬,若是李善耐得住性子,等这两人都身故之后,再无杰出子弟的闻喜裴氏西眷房能对付很可能当日已经身登高位的李善吗?

圣人青睐有加,太子、秦王均怀柔拉拢,还有平阳公主力挺……这也是裴世矩想尽快摁下李善的主要原因。

朱玮想了想,低声问:“大郎在雁门关……”

“必然无恙。”凌敬没有提起刘世让可能降敌的事,只笑道:“淮阳王移驻崞县,距离雁门关一日路程,左威卫将军薛忠已率两千士卒进驻雁门关,去年是怀仁将他从突厥手里救回来的。”

一边说着,凌敬一边在心里盘算,李善这个人,关键时刻狠得下心,如果刘世让有异动,李善就敢斩其首级。

有阚棱、李高迁、薛忠之助,再加上本人在代县、雁门关几度施恩,李善掌控雁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一再保证李善的安全之后,凌敬才说起出塞通商这件事。

“两仪殿一事已然传开,长安城内颇有议论。”凌敬看向朱玮,“东山寺存粮已经启运?”

“明日便可启程。”朱玮迟疑问:“只是……当年怀仁于东山寺设粮仓,除了日常所用,不许外用。”

“最早一批都快两年了,粮米难以久存。”凌敬摇摇头,“河东望族卡住粮食这道口子,怀仁不得不让步。”

“以马引换粮,此策的确精妙,但一时半会儿只怕难以奏效。”

“先送过去顶一顶,顺便换一批良驹来。”

李善赴任之前叮嘱过,庄内大小事务,均以凌敬为主,朱玮立即点头应下。

这些事凌敬早有思量,从李善来信中判断,云州居民、草原部落对盐、茶叶甚至漆器、瓷器都有不小的需求量,但总有分层,只有玉壶春是不分阶层,男女老幼贫贱富贵都爱之。

所以,玉壶春成为了走私量最庞大的货物……李善能操纵这条商路,一方面是因为代县令、驻守雁门,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玉壶春。

所以,李善不能让河东望族卡住这个口子……光是第一批良驹,李善将北市抽水全都填了进去才将裴氏、柳氏商队携带的牛马全都拿下来,为此还要将下一批酒坊出产大部分送出去。

苏定方有些奇怪,“送些良驹回来作甚?”

“河东购粮,绕不开河东望族,难道其他地方就能绕开?”凌敬哼了声,“李楷、王仁表、柳奭、房遗直、杜荷、长孙冲……”

朱玮立即明白了,一方面是要打通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为李善维系人脉关系,但想了想他迟疑道:“好像大都是秦王府子弟?”

“京兆韦氏送两匹过去,还有魏玄成,呃……”凌敬顿了顿,“还有什么人要送?”

朱玮神色微变,笑道:“太子中允王叔玠,祁县王氏出身,曾数度赞誉怀仁……”

“太子左庶子,荥阳郡公郑善果年初安抚山东,回朝后赞誉怀仁筹谋山东之功。”

凌敬随意点点头,反正至少这时候,李善是不能也不愿直接卷入夺嫡之争的,不过这老头也心想朱玮在东宫那边到底有什么渊源,但好像怀仁已经有所揣测。

苏定方突然想起一事,试探问:“崔舍人那边……”

这方面的事苏定方向来不太注意,他只是记得听人提起过,荥阳郡公郑善果的母亲出身清河崔氏,是中书舍人崔信的堂姑,两家走的很近。

“无需如此。”凌敬捋须笑道:“那边怀仁早有安排。”

哎,李善前世没给岳父岳母送过礼,没经验啊,也是,他到穿越前都是单身狗……而凌敬也没考虑到这点。

“前日在平阳公主府见过那位崔小娘子。”朱氏突然开口,“隐隐问起,大郎何时回京。”

朱玮笑道:“天合之作啊……不过记得崔小娘子才十一二岁。”

一般来说,唐朝女子定亲在九岁到十四岁之间,明后年定情都来得及。

凌敬微微摇头,“听人提起过,崔舍人赞怀仁才情,但其妻张氏颇有不满。”

“未必如此。”朱氏反驳道:“那日张氏多方打探……”

其他三人都忍不住咧咧嘴,那篇《爱莲说》一出,张氏就算百般不愿也无可奈何了啊。

朱氏一边说着,一边心想那日送出的金步摇很得张氏喜爱,自己还特地提起是大郎从雁门送来的。

一般来说,步摇是妇人佩戴,未出阁的娘子佩戴步摇很少见。

第403章 送礼(下)

朱氏自鸣得意的那支金步摇的确不是凡物,状入飞凤,雕刻手艺巧夺天工,凤凰口中衔了枚黄豆大小的红色宝石,饶是张氏出身武城张氏,又嫁入清河崔氏,也未见过。

虽然那日在平阳公主府没打探出什么,但张氏却收下了那支金步摇,而且第二日就佩戴起来。

但此时此刻,满脸通红的张氏从头上摘下金步摇,狠狠的摔在桌上,瞪着女儿呵斥道:“赴任代县不过数月,居然走私出塞,还有脸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

这两日崔小娘子心情很是不错,前日见到朱氏只觉得和蔼可亲……呃,这应该是错觉。

崔小娘子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何人不知道李怀仁以仁义为先,数度施恩……”

“东山酒楼、玉壶春……操持商事,说什么仁义为先!”张氏忿忿道:“清河崔氏,海内闻名,若是品行高洁,纵然文才稍逊亦可,他李怀仁就算是八斗才子,如此品行有何资格……”

崔小娘子高声打断,“圣人都不问罪,母亲却要强加之。”

“不过依仗陛下宠信,此为幸臣!”张氏冷笑道:“今日坊间遍传,世间最爱阿堵物,李怀仁也!”

崔小娘子被逼到角落处,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眼眶里的泪珠已经快溢出来了。

这时候,崔信缓缓踱步入门,看了眼桌上的那支金步摇,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父亲……”

崔信又叹了口气,其实这两日他心情不太好,呃,应该是很不好。

你李善千里迢迢,从雁门送来礼物,有给我女儿的,有给我妻子的,就是没给我的?

过分了啊!

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以为就凭那篇《爱莲说》,老子就非选你不可了?!

但今日两仪殿一事传开,崔信心头思绪涌动,很多事都联想到了一起……难怪,难怪。

但即使心头烦闷,但看见女儿落泪,老父亲还是心有不忍,将妻子劝走后,柔声安慰女儿。

看女儿泪水不止,崔信一拍桌案,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过去,“那小子新写的文。”

呃,妻子有礼,女儿也有礼,崔信心头忿忿,为此将李善送来的给女儿的礼物一直瞒着呢。

崔小娘子却扭过头去不肯接,双目红肿,还在是不是抽泣。

崔信心思机敏,很快反应过来……李善组建商队,走私出塞,短短一日,此事已经遍传京中,但苑孝政这个名字却在李渊的严令下没有传开,这直接导致李善最爱阿堵物成了板上钉钉。

这对于心慕郎君的崔小娘子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崔信也不再劝,将信放在案上,吟诵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抽泣声戛然而止,崔小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红肿的双目直盯着崔信。

崔信却笑着住了嘴。

“父亲!”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崔信继续往下吟诵,心里难免酸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屋内寂静片刻后,崔小娘子神采飞扬,“若无心胸,绝难撰写此文,必为奸邪诬构!”

崔信心里嘀咕,那小子其实还真挺爱钱的,“未必是构陷……不过此事的确颇有隐情。”

崔小娘子拉着崔信坐下,“还请父亲详叙。”

“涉及国事,不可外泄。”崔信摇摇头,“不过此次商队回关,携良驹数百匹,圣人欣喜。”

又安慰了女儿一番,崔信转身离开,回了卧室,看见妻子忿忿模样,不禁又叹息一声。

张氏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崔信没有理睬,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当裴世矩突然出列问罪李善的事情传开后,崔信和平阳公主有着一致的判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猜得到真相,但女儿心悦,老父亲自然多加打探,事事留心。

这小子倒是有手段,出塞通商一事必然早就密奏陛下,只怕太子、秦王都知情,崔信心想,裴世矩三朝老臣,临老了却摔了个大跟斗。

闻喜裴氏西眷房如今一门双相……难怪那小子要外放。

虽然被裴世矩塞到了雁门,却能逆境奋发……的确是个人物,但将来如何?

崔信不得不考虑周全,虽然自己持身中正,但清河崔氏族人多为东宫一脉,裴世矩为太子詹事,而裴寂也依附东宫。

难怪临行前不肯签下婚书,原来是李德武!

自两仪殿一事传开,长安城内颇有喧嚣,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有人惊诧,有人叱骂,有人怜惜,有人暗赞。

但论感慨,无过裴世矩本人。

夜已经深了,孤灯旁,桌岸边,老迈的裴世矩自斟自饮,面无表情的盯着外间如浓墨一般的夜空。

出身名门,建功立业,盛名遍传海内,如今却被黄口小儿如此羞辱,这让裴世矩如何能忍受?

今日出了太极宫,裴寂就告知,西眷房子弟裴怀义组建商队出塞,甚至还想请他出手,驱逐李善,独占商路。

若是早一日知晓此事,自己……裴世矩细细想过,自己只怕还是会出手问罪,但绝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至少不会说出“涉及各族,都应斥责”这种话。

只要一想起今日两仪殿内李渊父子三人的神情,裴世矩就羞愤难当……出塞通商,李善肯定早就密奏,应该是从平阳公主这个渠道。

打探军情得利,换回良驹数百……换句话说,李善是不惜身染污垢,为国勤事,而自己却是打压贤良。

如今细细想来,裴世矩很确定李善明暗两手针对自己,首先密奏陛下,自己却在代县大造声势,其次勾连裴氏西眷房涉身其中。

不管哪一条路,都有可能让自己一脚跌入坑中……裴世矩暗咬牙齿,这么多年了,从未吃过这种亏。

李善,你给我等着!

你越是逆境奋发,越是明面上不动干戈,老夫越是难以忍受……他日,你若复仇,李德武有机会躲过一劫,但老夫子嗣何以自处?

第404章 开端(上)

长安这边暗流涌动,而雁门关却是喜气洋洋。

刘世让那份奏折……好吧,不管怎么说,和他上书的其他奏折比起来,终归起到了点些许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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