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33节

议事完毕,众人正要散去,却听闻一声咳嗽,裴世矩已然起身,手持一份奏折,缓缓走到了御前。

“弘大?”

裴世矩叹息道:“此为刘世让弹劾奏折,今日议事,臣冒昧携奏折入宫,还请陛下御览。”

李渊有些莫名其妙,裴世矩在门下省其实不太亲自处理公务,类似的事都是另一位侍中陈叔达处置。

一旁的陈叔达更是莫名其妙,自己和裴世矩相处一直不错,他为什么要绕开自己?

李渊打开奏折瞄了几眼,脸颊处抽了抽,“呃……”

呃了半天,李渊也没说出话来……因为他知道,刘世让弹劾的罪名都是事实。

奏折在殿内传阅。

有的人理解的点头……毕竟是裴世矩举荐李善赴任代县,如果李善栽了,那举荐人裴世矩也是要担责任的,这么想的人有尚书右仆射萧瑀、门下侍中陈叔达。

不过亲自递交这份奏折,无非是为了撇清,有点不太厚道啊,这么想的人有中书令杨恭仁……刚才还在太极宫外受了气呢。

李渊和李建成对视了眼,都觉得有点棘手……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但这是三朝老臣,名望遍传海内的裴世矩。

平阳公主之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现在怎么办?

李世民看完奏折后又闭上了眼睛,心想怀仁坚守雁门有功,裴世矩这只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也是,毕竟和李德武是父子,这笔账不算到裴世矩身上,还能算到谁身上?

裴世矩虽然须发尽白,但精神抖擞,中气十足,朗声道:“陛下前年即下诏,绝突厥互市,然李怀仁赴任代县不过数月,竟敢组建商队,私自出关,视朝廷法令如无物。”

“老臣知李怀仁之才,遂举荐其赴任代县,不料……”

裴世矩微微叹息,“老臣多年前数赴草原,各部落无论大小,均奇缺茶盐、铁器,商贾为暴利,私下贩卖,实为通敌。”

“咳咳。”向来很欣赏李善的陈叔达婉转劝道:“弘大兄,怀仁坚守雁门关有功,哪里会通突厥……过了,过了。”

“本朝律法尚未完善,但大抵沿袭《开皇律》。”裴世矩摇头道:“前隋文帝在位,但凡敢私通外族者,均下狱论罪。”

杨恭仁哼了声,“不过刘世让弹劾而已,无凭无据……”

“六日前,商队自草原归来。”裴世矩冷然道:“数十辆马车,满载货物!”

“刘世让不许商队入关,李怀仁居然当众叱喝,私放商队入关!”

“雁门关上下目睹者成千上万!”

李世民眼珠子转了转,劝道:“裴相,此等事……事关重大,只怕涉及多方,还需详查。”

这句话说的云里雾里,但殿内都是老中小的狐狸,哪里听不懂这言外之意……李善组建商队出关,他哪里来的盐茶、铁器?

想在河东搜集这些,不可能绕过河东诸多望族……处置李善,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世民加重语气,“裴相,正如孤适才所言,如今河东道,不可再乱。”

“殿下有扬威草原,逐敌漠北之愿,难道能忍受突厥得铁器之助?”裴世矩缓缓而坚定的摇头,“涉及各族,都应斥责!”

李世民叹了口气坐了回去,拼命忍着笑意……他没想到裴世矩这么乖溜溜的钻进李善早早挖下的坑里。

这不能怪裴世矩……在他看来,李善与河东薛氏、柳氏关系都不错,而因为自己和李德武的缘故,李善怎么可能带着闻喜裴氏一起发财呢?

先后将陈叔达、杨恭仁、李世民怼下去,裴世矩总结道:“李怀仁坚守雁门关以拒突厥,实有战功,但逆圣人诏令,又违背律法,理应别迁。”

不能再让这厮在代县、雁门继续待下去了……这厮太能折腾了!

裴世矩觉得,如果不能将李善摁下去,可能到死都忘不了那日……那日,李善夜奔雁门关,大败突厥追兵的捷报传来后,李德武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是,我不行,你上啊!

结果还不是一样!

其实,当裴世矩从袖子里拿出那份奏折后,殿内最为坐立不安的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李渊,而是李建成下首位的裴寂。

刚开始的时候,裴寂还觉得……是不是裴怀义已经给三兄写了信?

裴怀义此来,就是想将李善从代县赶走,甚至琢磨将玉壶春酒坊抢到手。

但很快,当裴世矩用斩钉截铁的话说出那句“涉及各族,都应斥责”之后,裴寂就知道了……裴怀义绝对没有和三兄联系过。

三兄啊,你是看不到咱们自个儿身上跟乌鸦似的……李怀仁联合河东望族行商事,怎么可能无视一门双相的闻喜裴氏呢?!

“咳咳,咳咳。”

裴寂回过神来,侧头看见太子李建成递来一个眼神。

“呵呵,少年人好阿堵物……东山酒楼在长安东西两市独树一帜。”裴寂勉强笑着,“不过李怀仁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理应不会贩卖禁运物。”

“若无禁运物,商队何以携数百良驹回关?”裴世矩冷笑道:“一匹良驹,关中售价万钱。”

“数百良驹?”李渊眯着眼睛轻轻重复了一遍,转头和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一眼……居然利润如此丰厚!

之前李渊同意李善的计划,所想的不过是多少都有点好处……但一次出关就携数百良驹而归,这不是小小的好处了!

如今陇西道那边正在重设马场,正愁着缺少良驹配种,如果这一批……

李渊有点兴奋,这是日后制衡突厥的底气所在,但同时也有点头痛,他可以确定,肯定是有禁运物的,大抵是茶盐,没有铁器……这是自己私下许诺的。

琢磨了下,李渊向李建成使了个眼色……二郎不顶用,你这个太子还不上?

如果说之前还在犹豫,但听到数百匹良驹之后,李渊立即做出了选择。

李建成也是无语了,自己给裴寂使眼色,父亲给自己使眼色……

“裴相。”李建成起身整理衣着,行了一礼。

裴世矩侧身相避,感觉不太妙……之前诸位宰辅还好说,秦王据说早就大为欣赏李善,这也好说,陛下青睐李善,这也好说……毕竟李善违背律法、圣人诏令。

但连太子都站了出来,而且还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难道李善和太子也有勾搭?

“李怀仁好阿堵物,组建商队,私自出关贩卖,此当重责!”李建成轻声道:“但毕竟曾救回三妹……”

这是个很难说通的理由……裴世矩可以肯定,必有内情。

一旁的裴寂正使劲给裴世矩使眼色……别闹了,真的,别闹了!

裴世矩正犹豫时,李建成回头看了眼李渊,附耳上去说了几句话,才轻声继续道:“李怀仁与苑君璋之子苑孝政相识于代县。”

“什么?”

“什么?”

陈叔达、杨恭仁都忍不住起身询问,如果有这个理由,那是说得过去。

裴世矩只觉得眼前一黑,以他的脑子,很快将各种事联系到了一起……而且隐隐猜测到,八成是被人涮了!

第400章 两仪殿(下)

两仪殿内回响着当今李唐皇帝陛下李渊愤怒而心虚的斥骂声。

“年未弱冠,爵封县公,难道朕亏待他李怀仁了吗?!”

“诗才盖世,有怀仁之心,却偏偏好阿堵物,真是鬼迷心窍!”

“对了,记得朕赐予淮阳王的黄金,居然有一半都被他抢了去!”

李渊父子三人心知肚明,李善虽然只是个代县令,但如今在河东北部的分量不低,送回来的良马、耕牛让人垂涎,更重要的是他维系着与苑君璋这条线……只是公然违逆律法、圣人诏令,这事儿拿不到台面上来。

李渊在上面装模作样,太子微垂眼帘,心想总算是含糊过去。

而李世民在琢磨,李善组建商队出塞,有几分是为了国事,有几分是为了赚钱……毕竟这位先后弄出了琼瑶浆、东山酒楼、玉壶春、红砖,真是赚了不少钱。

至于下面的宰辅,个个都当做没听见,苑孝政这个名字一出来,大家伙儿虽然还不知道细节,但也明了,再蠢也知道这事儿圣人是知情的,太子、秦王八成也是知情人……还有谁会为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去和陛下、太子、秦王作对?

裴世矩已经被扶回去坐下了,刚才还红润的脸庞如今一片灰败……他倒是不在乎李渊之名看待自己,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谋划落空,而是愤怒于自己被耍了!

听到李建成那句话之后,裴世矩立即全盘想通了,并不是因为李善为什么有这样的胆子私自出关行商,而是他想通了为什么李善能提前知道突厥数万骑兵南下,而且准确的知道领兵者是欲谷设和郁射设。

老了,真的老了……裴世矩在心中如此哀叹。

李渊瞄了眼裴世矩,想了想补了一句,“李怀仁以莲喻己,以君子自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咳咳,咳咳。”李建成咳嗽两声,使了个眼色……父亲,别太过火啊,回头三妹得来替李善讨公道呢。

李渊讪讪的住了嘴,换了个话题,“数百良驹……正好关右缺马,大郎,写封信让怀仁都送来,可不能便宜了他!”

“是。”

一唱一合的做派让下面的宰辅都很无语,李善脑子坏成什么样才会将数百匹良驹占为己有……这事儿八成都是议定的,你们这有意思吗?

今天李渊也有点狼狈,他特地将裴世矩送出两仪殿,小声说:“弘大身居侍中,掌审核复奏,恪尽职守,但怀仁救了平阳,纵然爱阿堵物,朕也……弘大且松松手。”

裴世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到这时候还要欲盖弥彰,还要跟我扯淡!

看着诸位宰辅走远,李渊揉着太阳穴,看看还没离去的两个儿子,迟疑着说:“平阳……”

李建成、李世民都猜到了父亲在想什么……数百匹良驹,这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已经六七日了,按理来说,应该早就写了信来。

要不要召平阳来问问?

但是要问……就意味着李善公然违逆律法,私自出塞的事已经公开化了,平阳公主性情刚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留下话,到时候是要算账的。

对于这儿女儿,李渊很是宠爱,但也有点父亲对女儿的惧怕,李建成也差不多,而李世民……他骑射最早都是平阳公主手把手教的。

但还没等到李建成、李世民开口,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身戎装的平阳公主已经疾步闯入两仪殿。

李渊干笑道:“平阳……”

“三妹。”

“三姐。”

平阳公主眯起双眼,双目显得略微狭长,叹道:“听闻刘世让上书弹劾怀仁违律法私自出塞行商,门下省裴相请父亲定罪?”

“呃,确有其事。”李渊示意宫人取了胡凳过来,“早就说了,为父定然为怀仁做主!”

“不错,不错。”李建成赶紧附和,“裴相举荐怀仁,见刘世让奏折,痛心疾首……”

平阳公主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没有想到,居然是举荐李善的裴世矩出手……这意味着什么?

李世民细细打量平阳公主,心想这次三姐或许能窥破内情,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说了好一阵话,李渊见女儿神情略微放缓,笑道:“怀仁此次赴任代县,勾连塞外,刺探军情,又坚守雁门有功,他日返京,必然加爵晋职。”

李建成也笑道:“怀仁学识驳杂,又有文采,三妹可替其择职……”

唐初建功,封赏一般是三条路,一是散阶,这个上至皇帝,下至普通将校都不太在乎,其二是爵位,这是最常见的方式,其三是晋职。

但晋职也分两条路,其一是在外地,从县令升为州佐官,如司马、别驾、长史之类,最后掌一州之地。

其二是调回朝中……这就有讲头了,放在后世那就是去中枢镀金。

平阳公主略一思索,“还是任其自择吧。”

如果是今日之前,平阳公主或许会为李善做主,但今日裴世矩出手,她猜测李善或许有自己的思量。

李渊笑呵呵的又闲聊了几句,看似无意的问:“听闻商队出塞,一次携数百良驹而返……”

话还没说完,平阳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代县商队购马一百三十七匹,其余商队携马两百一十二匹,怀仁以玉壶春作价,再补上钱,全数购来,共计三百四十九匹。”

李渊心神一松,想来应该是李善将事情料理清楚后才送信来,真有赤子报国之心啊!

“此次送信回京的是女儿之前遣派的亲卫,三百余匹马,半数可为良种。”平阳公主扬了扬手中的册子,“怀仁为国事遭朝臣弹劾,父亲不可肆意相夺!”

李渊一时没听明白,什么都心知肚明的李世民解释道:“父亲,怀仁于代县设市,组建商队出塞,决计绕不过河东诸多世家。”

“若是此次不耗分文,只怕怀仁难以为继。”李建成笑道:“三妹,总不会是市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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