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峥嵘 第203节

长长叹了口气,李善点了点那小吏,“落脚何处,总不会没有安排吧?”

一个时辰后,在驿馆落下脚,周边找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地方能容纳两百多号带着马匹、马车的地方。

最终还是在小吏的介绍下,大部分人在城外一个庄子住下,王君昊、朱八、赵大等人在驿馆护卫……那个庄子的主人早在武德四年就南下去了太原府。

驿馆可不是酒店,条件只是马马虎虎,弄了点热水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衫,李善坐在榻边,周氏和小蛮在身后给他盘着头发。

小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声音清脆悦耳,一个劲的埋怨条件太差。

李善听得直打瞌睡,他前世是苦孩子出身,吃的苦多了,这点事儿倒不放在心上……但如果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两百多人都跟着自己吃苦?

从长安启程后的一路上,李善曾经细细想过,后世明清时代都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唐朝初年,社会基层的控制权大都落在门阀世家以及地方豪族手中,自己能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大约是劝农桑、兴水利、教化民众之类的,主要精力应该还是放在伤兵营筹建上……关于这一条,李渊是做出明确批示的,为马邑、雁门后盾,设伤兵营以振军中士气。

但现在看来,首先要做的是盖房子……还好齐老三、周二郎那些熟手都在,在本地建个砖窑问题不大,而且所谓的河东道就是后世的山西省,产煤大省啊。

李善在心里盘算,身后的周氏盘好了发髻,接过小蛮递来发簪串上,小声说:“妾身和小蛮妹妹不碍事,只是这驿馆潮湿阴暗,实在委屈了郎君。”

“委屈?”

“毕竟郎君爵封县公……”

李善笑着打断了周氏的话,“虽爵封县公,但也不过百里侯而已,何谈委屈?”

李善算是个异数,未出仕立下大功得以封爵,偏偏又科举入仕,而且年纪太轻,又欲外放,才会有这么个县公百里侯。

随口聊了几句,李善闭上了嘴巴,在心里嗤笑了声,历朝历代,开国皇帝里,论赐爵幅度,李渊可能是排在首位的,一溜儿的国公、郡公、县公、县侯……

换句话说,李善如此年轻爵封县公的确惹人关注,但放在大环境里,也没什么……毕竟得以封爵的人太多太多了。

而且之后李世民号称“天可汗”,唐军纵横大漠草原西域,又是一批大放送……不过李二可能也觉得吃皇粮的人太多,下手剁了不少家,连魏征、杜如晦的后人都剁了。

再之后,李治再接再厉,将早年的天策府老臣大都剁了,嫡亲舅父长孙无忌都没放过……最后武则天上位,这位是最狠的,李唐宗室都剁了不少。

李善思绪放飞,越想越远,突然想起自己在长安城内的那栋宅子……临行前才发现,隔壁居然是应国公府邸。

嗯,应国公就是武士彠……李善在心里默默算着,武则天出生了吗?

外间的敲门声打断了李善的胡思乱想,他收起思绪,在心里琢磨……自己看似百里侯,但因为境内有雁门重镇,所以权责不明。

临行前凌敬曾经细细分析过,李善赴任后主要是两件事,其一设伤兵营,其二是督促税赋。

伤兵营是李善出任代州令的由头,自不必说,而税赋是县令和朝廷之间最直接的联系……也是吏部考核地方县令最主要的标准。

所谓税赋,其实一分为二,一方面是纳税,一方面是徭役。

但因为代县常年战事,需壮丁出力,所以徭役这一块李善也用不着管,那么就是纳税了……每丁每年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杨思谊特地私下告诉过李善,之前两年内,代县缴纳的都不足额,而且是远远不足。

所以,只要缴纳的税赋得以提高,只要伤兵营能在战事中起到作用……李善至少在吏部的考评就不会有问题,甚至李渊可能为此嘉赏。

当然了,前提是马邑、雁门不失守,代州不被突厥攻破。

但这些,对于李善来说,远远不够。

对进门的马周点点头,李善还在心想,如果只想平安度日,如果只想逍遥一生,自己没必要走到如今的局面。

穿越而来,总想着在史书上留下点什么……

“怀仁。”马周面色严峻,“适才得报,突厥来犯。”

李善愣了下,特么欺负人啊!

麻痹我一来,你们就来了?!

第346章 唇亡齿寒

上午抵达代县,午后才落脚,晚饭还没吃,就听闻突厥来犯……李善理性的判断,失马邑的突厥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感性上……特么老子真是灾星下凡啊!

小雨早已褪去,乌云已然散开,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这座古老而饱受战乱之痛的小城中,李善在青石板上来回踱步,想说些什么……但每次嘴唇微动,就强行闭上嘴巴,马周还一次又一次投来警告的眼神。

去年从下博南下,一路上李善那张嘴……让同行者无不心惊胆战,李善自个儿都怀疑自己是中了诅咒,不敢随意开口,更不敢揣测战事走向。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两人转头看去,矮壮大汉翻身下马,“李郎君,已然打探清楚。”

“说。”

“两日前斥候回报,未闻突厥主将何人,南下大军万余,欲攻马邑。”

李善松了口气,“这就是了,突厥不可能留马邑在后,不管不顾攻打雁门!”

“闭嘴!”马周低低呵斥了声,又问道:“战事如何?”

“尚不清楚,代州司马刘世让已赴马邑,催江夏郡公领兵相援。”

江夏郡公就是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如今领兵镇守雁门。

李善在脑海中想了想地图,点头道:“突厥不管是从云州南下,还是从西北而来,雁门出兵,与马邑诸军成掎角之势,正合兵法。”

马周突然问道:“江夏郡公可会出兵?”

矮壮汉子犹豫了下才答道:“军中号令不明,旗帜散乱,未见有出兵之意。”

马周回头看了眼李善,后者也不禁想起了李道玄和史万宝……如果李高迁坐视突厥猛攻马邑,刘世让、高满政未必顶得住。

“应该不会,理应不至于。”李善强行保持镇定,低声道:“当日看似淮阳王与史万宝相争,实牵涉朝中夺嫡事……”

马周喉结动了动,他也知道李善说的在理,李高迁是东宫嫡系,但刘世让、高满政和秦王府可是扯不上一点关系的。

但马周还是有点紧张,他是真怕了李善这张嘴。

说好的不灵,说坏的……

李善拍了拍矮壮汉子的肩膀,笑道:“今日辛苦杜兄了。”

这汉子名为杜盼,是平阳公主麾下亲卫,资历很老,又是河东忻州人氏,对代州以及几位领兵将领都颇为熟悉,李高迁、李神符也都认得,所以平阳公主特地将其临时借给了李善。

听到突厥来袭的消息后,李善立即让杜盼赶赴雁门探听消息,换马不换人,一夜间一个来回,自然辛苦的很。

让杜盼先去歇息,李善笑道:“放心吧,李高迁虽未有显赫战功,但能身为十二卫大将军,当非见识不明之辈,除非他胆怯如……”

马周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一把捂住了李善的嘴巴。

道理是这个道理,若突厥攻破马邑,李高迁不肯出兵相援,不说很可能会被问责,关键是接下来,难道指望吃了肉喝了血的突厥人突然吃素信佛,不攻打雁门了?

一个词足以形容现在的局势,唇亡齿寒!

所以,李善断定李高迁必然出兵,只要不是胆怯如鼠……马周自然也看得到这一点,所以立即捂住了李善的嘴巴,决不能让这厮说完了!

甩开马周的手,李善呸了好几下,看天上东方隐隐可见鱼肚白,干脆去取了牙刷洗漱,他小时候倒是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但奈何后来做了医生啊。

“郎君。”周氏已经起身,正准备亲自去炊房做饭,她知道自家这位郎君饮食并不讲究,但却很挑剔,而且对北地饮食不太习惯,所以想自己动手。

“小蛮呢?”

“还在睡着。”

“这个年龄,正是贪睡的时候。”李善进去看了眼,小蛮正呼呼大睡,鼾声还不轻呢,显然前些日子跋涉累的狠了,一头青丝中,精致的小脸鲜艳欲滴,一只白嫩如藕的胳膊露在外面。

李善笑了笑,小心将胳膊塞进被里,其实之前他并不想带着小蛮过来,周氏骑**湛得平阳公主盛赞,小蛮却是手无缚鸡之力。

但母亲和七伯都坚持让李善将两人都带上……李善也能理解,古代讲究个血脉流传。

朱氏年初想为儿子定亲,但李善另有想法……呃,主要是想娶那位崔小娘子,一时半会儿也赶不上啊,今年才十一岁,就算过了门也没用。

而此次李善赴任代县,临近战场,很可能会遇上战事,虽然正妻未过门,就有庶长子,是非常容易惹人异议的事,但万一出了意外,朱氏、朱玮都希望周氏、小蛮能给李善留下血脉。

李善对此倒是不太在意,只是细细想了想,等过了年,算算虚岁,小蛮也十五了,虽然身段还是青涩了点……但水蜜桃有水蜜桃的好处,脆桃也有脆桃的妙处。

基本一晚上都没睡,李善略感疲惫,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倦意,出门将王君昊、朱石头、齐老三等人全都召来。

“这几日,君昊担任护卫,石头、老齐、赵大你们全都散出去。”李善交代道:“特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咱们在这儿可不是一两天,总不能一直借住。”

“郎君是想建宅。”齐老三嘿嘿笑道:“昨日小人已经出城看过了,今日选址,顶多三两日就能建窑。”

马周搬着手指头数,“首要怀仁住所、县衙,次为亲卫、护兵住所,还要建马栏、仓库,再次建医署。”

“首建住所,次建医署。”李善懒得搭理这货,虽然知道这是马周在提醒自己收纳人心,但这货非要用这种方式,真是讨骂!

“县衙暂时不用管,也不用特地建住所,某暂时与亲卫同住。”李善想了想,“仓库要建的大些,到时候某会画图纸给你们。”

看朱八、朱石头要劝,李善摆摆手,“不必说了,另外若人手不够,就在本地招青壮。”

“很快就是秋收了,若招青壮,必要给口粮,账册事都由宾王兄主责。”

马周提醒道:“税赋之事?”

李善犹豫了下,如今代州可是没有总管的,换句话说,自己没有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这事儿不能贸然,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一一嘱咐完,众人各自去忙,李善才施施然回了屋内,脱了衣衫,钻进被窝,随手搂住小蛮腰。

自己不会那么倒霉,虽然前世并不知道李高迁这个人,但终究身居左武卫大将军,应该不会胆怯到不敢出兵。

一边想着,李善的手一边慢慢摩挲……刘世让、李高迁、高满政,这三个人将是自己能否立足代县的关键人物。

低低的呢喃声响起,满脸晕红的小蛮娇媚的低语,“郎君,郎君……”

少女媚音百转千回,引人入胜……但李善并无动作。

小蛮正要转身,却听见肩膀处传来鼾声……还说我打鼾扰人清梦,明明你鼾声最响!

第347章 烂摊子

代县,春秋为晋,战国归赵,据山川之险,为兵家要地。

简而言之,河东乃李唐根基所在,而代州为河东门户,代县又为代州门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但事实是,李善趋马在城内城外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小镇,路过五六个村落……一股熟悉感在心底滋生。

官道两旁稍好一些,各种农作物大都快要收割了,但李善走上岔路,往前扫视,路旁的田地上稀稀拉拉,甚至都看不到什么人影。

翻身下马,李善不顾还潮湿的泥土,走进田地,蹲下细看,还抓起一把泥土攥了攥,不禁叹了口气。

“这是作甚?”

李善丢下泥土,直起身摇头道:“虽非上等田,亦属良田,却如此荒芜。”

马周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后才说:“代县多历战事,农户或裹挟入军,或府兵征召,或徭役不断,再或南窜避祸……”

今天出行这一路上,李善亲眼所见,城内虽然破败,但还稍好,城外在村落里几乎都看不到多少青壮,老人、妇人、孩童占了绝大多数。

孤苦的老人,留守儿童,被抛弃的良田……这如何不让李善心生感慨,前世他从一个幼童开始,完整的经历了农村从鸡犬相闻到良田长满野草的变化。

“本朝设折冲府,河东道的折冲府数量仅次于关内道,共计一百四十七府,代县占了四府。”马周解释道:“但代县多历战事,死伤颇重,如今四府合计兵力不过两千。”

按道理来说,折冲府分上中下三府,上者千五,中者千人,下者八百,但如今代县四府合计才两千,平均一府才五百人。

而且还要考虑到代县战事频繁,府兵阵亡后的递补。

“代县府兵如今都在雁门。”一旁的杜晓小声提醒了句。

马周瞥了眼,“还不止如此,今日探听,代县徭役极重,江夏郡公于半月前征伐民夫,备战突厥,至今尚未放还。”

杜晓回了句,“按制,徭役年二十日,加五十日可免税赋。”

“秋收在即,而突厥已至朔州,江夏郡公会放还民夫以备秋收?”

听身后两人的争论,李善一直沉默不语,出来转了一大圈,很明显,如今代县最大的问题在于,人口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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