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801节

陈思育又看向负手而立的张四维,嘴角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目光中乞求与无奈。

片刻之前陈思育还在文华殿经筵上为天子侍讲经书,现在竟成了阶下囚。

看着陈思育从面前押过,林延潮心底震撼,以往在邸报里见哪个哪个官员被罢官,不过是落于纸上,没有亲眼见到,而这一刻却真切发生在眼前。

他看向站一旁的张四维,对方正泰然自若。

陈思育被押之事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不,是由他策划。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一寒,张四维让自己在此看陈思育被押,无疑是杀鸡儆猴了。

林延潮对张四维心底生出深深的忌惮来。

陈思育被押走,张四维气定神闲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了句走吧。

林延潮应了一声,随他进了阁门。

张四维晋首辅后值房里,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公文积压得更多了。

现在文渊阁里唯一可以与张四维对抗的申时行,以称病的方式,避其锋芒。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称之为独相也不为过。

为次辅时的,张四维在张居正面前隐忍,低调,默言寡行。现在大权在握,张四维的宰相肃杀之威,已是压在一旁的林延潮肩上。

一身大红蟒衣的张四维先批改了两封紧急公文,而没有与林延潮说话的意思。

林延潮被凉了一阵,想起还是同一间内阁值房。以往林延潮见张四维时,对方一进门就会招呼看座,今日一言不发,让自己站着。以往甚至亲切地称自己表字,今日则是一句林中允。

张四维处理完公文,抬起头看向林延潮。

出于对首辅的恭敬,林延潮垂下了头。

张四维起身从一旁小屉子里拿出一物来,丢在公案上。

林延潮飞快地瞟了一眼,但见是燕京时报。林延潮嘴角不由微微勾起,心道你张四维终于坐不住了。

要知这时代,信息匮乏,官员平日除了邸抄看,并无别他。

堪称这个时代新媒体的燕京时报一出,官员们几乎人手一份买来看,不提里面尽载的邸抄的大事,就是各种奇闻逸事,时新文章,刑案要典,甚至连载小说,都值得一观。

张四维瓮着声道:“这几日的燕京时报,可是宗海授意所撰?”

林延潮道:“中堂,这燕京时报虽是下官所创,但下官哪里有财力维持,已是被京中富商收购,至于撰写文章的几位编辑,也是他所聘。”

“据本辅所知,你所言的富商,以及几位撰文之人,都出自你林延潮门下。”

林延潮辩解道:“只能说听过下官所讲之课而已,连个门生帖子都没给。”

张四维冷笑道:“本辅不管这时报,是否由你授意所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个民间报房,也敢肆议朝政,从明日起,本辅不要见到这燕京时报,有任何有关朝事之论。否则本辅不仅会查封报社,还要追究你之罪责。”

林延潮变色道:“敢问中堂,肆议朝政是什么罪名?在大明律上哪一条?”

张四维寒着声道:“林中允,你可别有恃无恐。本辅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此刻已与陈思育一起了?”

林延潮拱手道:“光学士乃是下官在翰林院时最敬重之人,下官自愿同往。”

张四维见林延潮如此强硬,站起身来放缓语气道:“林中允你乌纱得来太容易是吗?这一次翰院三年一考,掌院学士沈鲤与我推荐了你。本辅想你平日一贯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决定将你的考评列为第一等。”

“若列第一等,将来叙迁,你可升授从五品之职。你要知道多少翰林坐望五品,终其一生可不可得。六品只能是讲官,史官,但若为五品即可称一声学士。若为学士,指日位列公卿,也不在话下。”

“你能走到这一步,实不容易。先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程,再与本辅说这番话。”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斗胆问一句,下一步朝廷真要清算文忠公吗?”

张四维道:“前几日直隶巡按王国劾故太师贿徐爵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今日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又弹劾故太师十四罪。”

“这是是锦衣卫查抄冯阉府邸时,所收出的实证。文忠公竟行贿冯阉,金银之巨,骇人听闻。杨四知在奏章里说,文忠公行贿不说,还与冯阉交结恣横,民间竟称他们为二竖。圣上因冯阉文忠公内外勾结,而有被欺骗之感。”

林延潮道:“中堂没有在陛下面前开解吗?”

张四维道:“本辅怎没有说话?陛下因冯阉迁怒文忠公时,吾甚至以辞官争之,幸得从宽,否则张府已是重罪。”

张四维这话水分很多,否则你对自己软硬兼施作何?

但林延潮却肃然拜道:“幸蒙中堂开解,差一点错怪中堂了。”

张四维扶起林延潮道:“世人皆以为本辅欲行忘恩负义之事,本不屑于解释,若能开解林中允,则是意外之得了。”

“听本辅一句劝,朝中有吾当之,不会有重罪张府之事,你顾全自身要紧,切不可参与此事。为商之道,在于和气生财,而为官之道,则在于韬光养晦,此言切记切记。”

林延潮道:“多谢中堂教诲,下官谨记在心,中堂公务繁忙,下官先告退了。”chaptererror

七百三十五章 言道失控

张四维给林延潮指了两个出路,逆我者则诏狱,顺我者则五品学士。

林延潮心知自己不答允下来,张四维必然对自己动手,扯上一个张,冯两党的名头,然后自己就被下诏狱了。

不用怀疑张四维的决心,梁梦龙,曾省吾,陈思育这等高官都倒了,又何况是自己。

方才张四维在林延潮面前拿下陈思育,这杀鸡儆猴的手段,虽然很俗套,但实在是很有用。

林延潮向张四维问道:“若是中堂有意收手,但御史们不愿,反而欲引绳批根,追究其事,当如何是好?”

张四维闻言,不由晒笑道:“天子已是答允本辅所请,不再追究张文忠公之事。此诏马上就会诏谕群臣,你大可不必多虑。”

林延潮见张四维不放在心上,忧心忡忡地道:“中堂,这几日弹倒冯保,曾省吾他们后,言台里言官们大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之势。”

“放任御史抨击当朝大臣,一名七品科道,一封奏章竟可劾倒二品公卿,则朝堂失序,何言尊卑。从此百官何人不惧言台,六部六曹以后办事,先问言官好了。此等如将太阿予人,他日伤人亦能伤己。”

张四维听了,反而冷笑道:“林中允在本辅面前危言耸听,是为了掩饰自己为楚党,阉党张目之居心吗?”

林延潮心底恼火,张四维这是以小人之心,老以为自己要出面与他硬刚。

林延潮气道:“中堂,你借清算楚党,阉党,以负天下时望,此乃顺应人心所向,妄图阻拦者若螳臂当车。”

张四维眼睛一眯,那神情仿佛是与林延潮生动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很清楚,那还往这浑水里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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