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大明 第228节

“另外,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那黄百富被杀最大的得利者乃是黄七善,故而对黄四郎指他为凶手便无人怀疑。但在下官看来,黄百富之死最大的受益者该是黄四郎才是。本来那村里的神官有两个,他还会被分去一半权力,好处也只得一半,可一旦黄百富死去,一切就都由他说了算了,好处也都是他一人的。所以真要论动机,只怕那黄四郎的嫌疑就要远远胜过黄七善了。

“而且,黄七善还假借那百应神之口欲将此案彻底定死了,将黄七善也一并铲除。这一石二鸟的计划固然厉害,却更暴露了他自己的私心。下官便依此认定黄四郎才是真正的凶手。至于那摸罄的方法,不过是为了让村民看穿黄四郎的为人,也为了使黄四郎难以抵赖而已。”

“善!”听了杨震这一番解释后,钟裕忍不住抚掌赞叹起来:“杨千户果然了得,只这短短片刻工夫便已把一切都算得滴水不漏,确实叫人惊叹哪。就是那些精于刑名之事的官员,怕也难以如你这般轻松地就把案子给解决了。

“之前本官在京城听说你的事迹时,还觉着你或只是靠着运气,或是假借他人之手才能有偌大名气。现在看来,倒是本官孤陋寡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着还郑重地朝杨震一拱手,算是赔礼道歉。

杨震自不敢托大,赶紧也回了一礼。见他并不像一般武人般粗鲁不文,钟裕对他就更是高看了几眼:“之前本官对于陛下硬是将你插入本次钦差队伍里还是有些怨言的,觉着你一个锦衣卫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起到作用。但现在看来,还是陛下英明,有你相助,本官此次山西之行必然会多几分成算。”

“大人谬赞了,下官也就只是会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倒是大人你,才能匡扶社稷,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这几年在官场里的历练,已让杨震学会了这种相互吹捧的手段,此时说来全无生疏之感。

对此,钟裕听了也只是一笑,并没有往心里去,这种话在他近二十年的官员生涯里实在听得太多了。但很快地,他的笑容便又是一敛,而后神色慎重地问杨震道:“不知杨千户如何看待此次咱们去山西平叛一事?在此事上,咱们又该怎么做呢?”

终于,在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几乎没什么用的话后,钟裕把正题给抛了出来。这才是他今日特地将杨震叫进车来的目的所在。

其实自主动站出来接下平叛与查真相的差事起,钟裕肩头就担着极大的干系。他也知道此事不好做,一个处置不当,便会引来各方非议,故而这段时日里一直都在思考着到了地方后自己该如何做,查那里的问题又该查到哪一步。别看他平时为人方正倔强,其实还是很懂官场里的游戏规则的,不然也不可能坐到今日的位置上了。

但同时,一向以来的正直之心也在不断地提醒着他,这次的事情关系到大明边疆的安定,切不可为了什么官场交情而放过那些为非作歹之人。两种想法在心里已纠结多时,今日他便想听听杨震这个看似与官场还有不少距离的锦衣卫千户的意见。

当然,要不是杨震今日表现得实在太过出色,让他由衷欣赏,钟裕也不会如此唐突地以这么敏感的问题问他。

杨震听了他的问题后,也是一呆,这问题可实在有些难以回答。倒不是说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至少他若是说一句一定要一查到底,不使一个有罪之人逃脱,钟裕总不会说他有错的。但这种几乎可以说是不切实际的说法并不可行,也不是钟裕希望听到答案。如此,杨震就得先考虑对方的立场,然后再选择是逢迎还是劝谏了。

见杨震低头思考着,钟裕也不心急,为自己倒了半杯茶水,缓缓品咂着,也不出言追问。但一双眼睛,却不时从杨震的面上扫过,想通过看他的表情来猜测出他的心思来。

不过杨震只是蹙眉深思,却不可能叫他看出心思。半晌,他才开口道:“下官只是一介武人,又是大人下属,本来去大同也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而已。但既然大人如此相问,那下官就只有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了。”

钟裕一听,面上显出一丝微笑来,为杨震也倒上了半杯茶水,然后示意他继续说。杨震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然后继续道:“其实此去大同,大人是有两个选择的。其一便是重用与拉拢如今的那些大同将领,借他们之手迅速扑灭叛军——当然,说不定他们比大人你更性急,不等我们到大同,那几股叛军就已被扑灭了。而后,再请他们找出一些罪魁祸首出来,把这些人的人头作为此次平叛的战利品,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

“嗯?”钟裕听了他这话后,脸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杨震年纪轻轻的,看事情竟如此透彻,而且这话还如此直接,一下就把官场中最现实可行的污糟事给不加掩饰地道了出来。在略一皱眉后,他便开口问道:“你既然说有两个选择,那除此之外本官还能怎么做呢?”

“这第二个选择,可就要比第一个难办得多了。”杨震再次喝了口茶,这才肃然道:“前面借大同守军平乱的举措自然是不变的。但随后,大人却不能听从当地官员与将领的摆布,而得自己去查明真相。在此期间,或许咱们还会遇到各方势力的阻挠甚至是威胁,并发现一些可能会导致整个山西局面混乱的秘密,甚至这还会影响到整个朝局……”

听着杨震把自己之前所想到的那些一点点都说出来,钟裕的脸色已变得极其凝重与严峻。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杨震能力的他,这时不觉都有些想请教他了:“那依杨千户之见,这两条路本官该做何选择呢?”

“那就要看钟大人你的志向与抱负究竟是什么了。”杨震说着,深深地看了面前的钟裕一眼,略一顿后,才道:“若大人只想着能把事情做完,给朝廷一个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与认可的交代,那么第一条路无疑是很不错的。只要这么做了,大人的功劳必然少不了,还会结交不少朋友,不光是山西的那些将领,就是他们背后那些朝中权贵,也必然会承大人的这份情面,今后大人在官场上也会多不少的助力,就是想入内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着杨震给自己描述的大好前景,有些就是钟裕自己都没有想到,但仔细听来,又觉得深有道理,让他不觉有些犹豫要不要选择这条路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杨震口中道出了“但是”二字,这让他的头脑猛地一醒。

“但是……”杨震似笑非笑地看着钟裕:“钟大人觉着这就一定是好事吗?或许对眼前的朝廷以及山西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我以为这只是治标而不治本的办法,谁也不敢保证,在若干年后,山西或者其他边塞地区就不会发生相似的叛乱。若不能将引发叛乱的原由根除,它就一直会像噩梦般缠在我大明边疆之上,而且说不定今后所爆发的叛乱比这次更大,危害更深。

“而大人若是为朝廷计,为我大明江山计,为天下苍生计,就该把个人的荣辱得失全都抛去,趁着这个机会将被掩盖起来的真相彻底发掘出来,使朝中衮衮诸公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边疆到底有多少弊病,如此才是杜绝今后再发生相同之事的唯一办法!”

说着,杨震又一次深深地看向钟裕:“至于到底是得过且过,还是痛定思痛,冒着得罪许多人的危险让真相公于天下,就只在钟御史你一念之间了。下官只听凭大人的意思行事!”

第三百十六章 西行路上之留宿忻县

结果直到军队停下前进的脚步,驻扎下来,钟裕也没能给杨震一个明确的答案。

对此,杨震倒也不急,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两个选择就算是钟裕也很难在短时间里做出取舍,因为身为朝廷官员他需要考虑的方面实在太多,并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便做出决定。而且,即便他真表了态,杨震也未必会信,只有听其言观其行,才能真正了解他的心意。

但杨震自己心里倒是已有了打算,并不像他对着钟裕时所说的那样将以其马首是瞻。无论是出于对小皇帝的一些感情,还是因为已渐渐融入到了大明这个社会之中,杨震都希望天下能尽量平静,百姓的日子能过好一些,所以他此去大同是打算对叛乱之事加以详查的,即便会得罪许多人也在所不惜。

或许是因为觉着与杨震说话颇有些味道吧,接下来一两日里,钟裕总是着人将杨震邀上车去说会儿话,或是讲讲朝廷掌故,或是听杨震说说江湖中的事情,这让两人的旅途倒也变得有趣起来。

不过这一切落在另一辆车里的宋雪桥眼中可就不那么有趣了。看着杨震与钟裕这个钦差越走越近,他自然难免要猜测两人到底在密谈些什么,甚至担心他们已达成了共识会在抵达大同后做一些自己不希望看到的事情。但他身份特殊,根本就没资格过问那一正一副两名钦差的事情,这种猜疑也只能憋在心里。

如此一来,就让宋雪桥的心情更显紧张。如今唯一能叫他稍感安心的是,他之前所布置下的杀局已然完成,只等猎物进如陷阱,然后收网。他相信只要除去杨震,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而就在他略显兴奋的想象中,队伍终于来到了忻县地界。

当这支钦差队伍进入忻县境内时,时辰刚过午时。照着钟裕的想法,是不会在此作逗留的。毕竟他们身上担负着不小的责任,还急着赶去大同呢,而且这一路之上队伍也几乎都宿在野外,没有让地方州府衙门招待过——几千人的队伍,可不是一般地方衙门招待得起的。

但这一回的情况却叫钟裕有些犯难了,因为就在他们打算穿境而过时,几名当地官员就带了不少随员迎了上来,县令杨显更是极力邀请他们在县城中留宿一晚,待明日一早再走不迟:“钦差大人和各位军爷都是为了我山西的安定而来。我们忻县作为山西地主,自当尽一尽地主之谊,以表感激之情。还望钦差大人能够赏下官这个脸面。”

“这……”看着对方一副诚恳的模样,钟裕一时间还真不好出言拒绝,官场之上应酬难免,对方又是出于一片好心,拒绝了只怕会得罪人,给外人留下一个不知好歹的评价。但是,在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浩浩荡荡几千人的队伍后,他又有些改变了主意,这忻县身在山西自不富裕,要招待自己这么多人只怕是连家底都要被掏空,他可不忍心这里的百姓因此要多交赋税。

杨显明显是个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看钟裕这模样,就猜出他有拒绝的意思,便在目光一闪后继续劝说道:“咱们忻县多少年也难遇到天使降临,还望大人能了了下官治下百姓的这桩心愿。而且,这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了,大军本就要歇息的,何不就歇在咱们县城之中呢?”

杨震此时站在钟裕身后,看他如此热情心里不觉有些奇怪。若是什么朝廷要员经过这儿,他杨知县热情招待也就罢了。但钟御史是个办案的,似乎对杨县令的前程也构不成任何影响,那他如此用力巴结又是图的什么呢?而随后,他又瞟到了跟随在杨显身后那些人的神情,发现他们眼底深处竟带着一丝畏惧之色,这就让他更感奇怪了,这些人到底是在怕什么?是怕钟裕答应留下,还是怕他不肯留下呢?

正当钟裕难以抉择时,一路之上只待在自己车里,显得颇为低调的宋雪桥突然开口道:“钦差大人,下官看这杨县令也完全是一片好心,您还是答应了他吧,不然只会冷了地方官员之心。至于你所担心的,这么多人一齐入驻县城会给地方带来不便,其实也好解决,将军队留在城外驻扎,并请县衙弄些酒肉犒劳一下军士们不就成了?这一路来大家风餐露宿地也着实辛苦了些,眼看着就要到大同了,便先犒劳军士们一番吧。”

“对对对,这位大人所言极是。钦差大人不想打扰地方的心情下官是很能理解的,但下官的这一片拳拳之心也望大人能够垂怜!”杨显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地说道。

见对方都把话说成这样,身段放得这么低了,连垂怜这等词语都冒出来了,钟裕知道自己再推辞就要得罪人了,便苦笑着一摇头道:“你们呐……好吧,那本官就腆颜叨扰贵县一晚了。不过这军队嘛,杨千户……要不由你辛苦一些?”

杨震心里正犯着嘀咕呢——刚才那几个看着满是担忧畏惧之色的家伙此刻神情已明显放松了不少,这到底是为什么?——所以对于钟裕的招呼并没有迅速反应过来,直到他叫了第二声,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下官明白,就由下官留在军中……”

还没待他把话说完,宋雪桥便急忙开口道:“这怎么成?杨大人可是钦差副使,岂能不住进县城里去?咱们可是官军,又不是没有军纪的流寇,有几位千总大人看着,还怕出乱子不成?”

钟裕一想也对,总不能自己在县城里安逸着,而叫杨震和大头兵们处在一起吧?于是一点头道:“这也对,那杨千户就随我一道住城吧。军中一切就有劳各位了!”说着,他还冲那几名千总抱了下拳。

能得堂堂钦差大人如此礼遇,那几名千总的骨头都轻了几两,赶紧还礼,并拍了胸脯保证一定会约束好手下人马,不给地方上带来任何麻烦。

如此,钟裕总算放下心来,就在那杨显的引路下往用来招待他们的馆驿而去。看着事情终于完全照了自己的计划进行,宋雪桥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同时眼中泛起了一丝得意与阴冷的笑意。他相信,今夜之后,杨震便将从这个世上消失。

不过他并没有觉察到,此时杨震的嘴角也挂了一丝冷笑。如果说之前他还是有些疑惑的话,待宋雪桥几次跳出来说话的举动已让他很明确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只怕这就是自己一直在提防的宋雪桥所布置的杀局所在了吧。不过这家伙也真是托大,竟几次出面促成留宿此地之事,就不怕露出破绽吗?

他却不知,这是宋雪桥在无奈之下才做出的选择。要不是得力下属周致惨死,他手下无人能统筹全局,他也不可能亲自出面来促成此事了。

虽然那杨县令为了留客而说出天色将要暗下来这样的话,但其实在他们入住馆驿后也不过才刚过未时不久,离着天黑还着实有段时候呢。所以即便县衙有所安排,会设下酒宴款待几位钦差大人,现在也还不是时候,众人就各自在衙门给他们安排的厢房里歇息下来。

这忻县终归不是什么大县富县,这馆驿自然也不可能有多么豪华,甚至看着还有些残旧。而且因为财政上的困难,只有两处还算宽敞的跨院,今日这两处自然也就被钟裕和杨震给瓜分了,至于宋雪桥,则只能委屈在一处看着最好的厢房之中歇息。但看他的神色,显然是对此结果很是满意的。

虽然这馆驿确实简陋了些,但比起一路之上风餐露宿,只能待在帐篷里过夜的日子来,却已好了许多。随着杨震一起进到跨院之中,看到那铺好了席子的床榻的蔡鹰扬便是一声满足的叹息,随即便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屋子,倒头就往床上躺去。

杨震见他如此模样,不觉为之失笑,但却没有怪他的意思。他很清楚蔡鹰扬这些日子是有些辛苦,因为他之前才刚乘船从浙江到北京,然后没等歇息又随他自北京骑马一路西来到了山西,即便他自幼习武,身体打熬得极好,这番折腾下来怕也是累得不轻。

想到这里,杨震也没有找他商议事情的意思,而是转身将一直以亲卫角色跟在他身旁的向鹰给叫了过来。当向鹰来后,杨震劈头就是一句:“今夜应该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你得做好准备,不能叫人占了先机。”

向鹰听了他的话,先是一呆。随即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眼中更透出了浓浓的杀意:“当真?这儿就是那宋雪桥欲要下手的地方?”

“八成就是这儿了。那县令强留咱们本身就有些问题,而且我来时看了,发现这馆驿附近都没什么百姓走动,应该是被人刻意驱赶走的,为的就是方便他们行事。”杨震正色道。

“好,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向鹰说着,双手猛地握成了最熟悉的鹰爪状,如一只已盯上了猎物的兀鹰一般,眼神犀利!

第三百十七章 西行路上之夜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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