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下车后,抬头向她这边的窗户看了一眼,目光短暂停留,深邃难辨。
而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马路。
洪智有径直走进了那家老七饭馆。
周乙停在了饭馆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了一根,站在外面慢慢地抽着。
屋里的孙悦剑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
她迅速放下剪刀,走到镜子前,用手胡乱地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
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脸色也因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蜡黄。
来不及化妆了。
她深吸一口气,拎起墙角的煤灰簸箕,推门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
阔别许久的两个人,隔着一条满是尘土的街道,遥遥相望。
周乙的目光深沉而悲痛,看着她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的脸庞,还有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眼眶瞬间就红了。
孙悦剑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的刹那,眼眶一红浮起了泪雾。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呸!
周乙猛地转过头,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孙悦剑立刻会意。
她不舍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强行将思念憋了回去,低下头快步走到垃圾桶旁,将煤灰倒了进去。
周乙将最后一口烟雾长长吐出,踩灭烟头,转身走进了饭馆。
孙悦剑倒完煤灰,没有片刻停留,快步回到了屋里。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地啜泣起来。
片刻之后,她擦干眼泪,重新站起身,呆呆地坐回窗台边。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街对面那家小小的饭馆,仿佛要将那扇门望穿。
……
夜幕降临。
洪智有驱车来到了福泰皮货店。
他这次从天津带回来的,全是精挑细选的西洋货和几件穆连城送的小古玩。
吴敬中这人,活的通透。
不好烟土,不好赌,也不像别的军统高官那样沉迷女色。
按照梅姐在《潜伏》里的说法,老吴年轻时或许有过风流韵事,但至少洪智有还没见他去逛过窑子。
他对古董字画的狂热,似乎也还没到那种痴迷的程度。
眼下,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爱好,就是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条。
吱呀。
门被拉开一条缝,小贾探出头来。
“洪股长。”
洪智有将两个皮箱递给他:“给站长和兄弟们的。”
“站长在里面听曲儿呢。”
小贾接过箱子,小声说道。
洪智有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了进去。
内堂里,老式留声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
吴敬中穿着一身宽松的绸布长衫,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手指正随着锣鼓点,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眼皮都没抬,只是哼曲儿的声音更响了些。
洪智有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双脚并拢身体站得笔直。
“老师,我从津海回来看您了。”
吴敬中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诧。
“哟,是智有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
洪智有抬手,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老师,学生不辱使命,圆满完成了任务。”
吴敬中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容十分真诚。
“干得不错。
“戴老板专门给我发了电报,把你狠狠地夸奖了一番。
“说你是党国的精英,未来的栋梁。
“满洲站需要十个、百个洪智有。”
洪智有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垮了下来,“老师,您就别提嘉奖了。
“戴老板要我筹措一百万康德币,外加一万两黄金,作为军费。
“明年就得交差。
“您说,我上哪儿给他弄这么多钱去?”
吴敬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一万两黄金?”
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
“哎,戴老板这是盯上你了。
“你啊……好好办差吧。”
洪智有一副委屈又无奈的表情,“哎,真是麻烦。
“我本来还寻思着,这些年攒下的黄金,日后光复了,跟老师您对半分,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现在好了,让戴老板这么一盯,我看咱们将来一入关,准得被扒个精光,底裤都剩不下。”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老师,您还看不明白吗?
“现在已经不是一万两黄金的事了。
“一万两黄金、一百万康德币,咬咬牙,我也能给您搞定。
“但这人心是喂不饱的。你今天拿出来了,他下次就会狮子大开口,要两万两,三万两。
“咱们在关外攒多少家底,他都得给你刮干干净净。
“您也不想,将来咱们俩光着屁股回关内,看着别人吃香喝辣,咱们俩大眼瞪小眼,喝西北风吧?”
说到这,他摩挲着手指,挤眉弄眼地说道:
“蒋宋孔陈,还有戴老板,他们为什么愿意干革命?
“归根结底,不就是能搞到黄金和美元吗?
“他们的儿子、亲戚,个个在美国留学,开豪车,住豪宅,享尽了荣华富贵。
“咱们呢?跟日本人拼死拼活,人家在后边吃香喝喝辣,玩女人。
“您说,咱们这图什么啊?”
吴敬中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你小子这思想很危险!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洪智有梗着脖子,一脸不忿:“老师,我只是在说真话。
“就说曾彻,曾站长,他比你我更受戴老板器重吧?
“结果人被扣了,戴老板光喊口号,一分钱都不肯花。
“最后还不是我厚着脸皮,去找曾站长他们家里的亲戚讨要赎金,四处装孙子才把人保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讽。
“您知道戴老板为什么会去津海吗?
“76号在上沪扣了他秘密运给情人的几箱货物,据说价值上万美金。
“为了一个女人,他能亲自冒险去津海找丁默邨。
“救曾彻这个心腹爱将,他就装死。
“老师,您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洪智有越说越气,一把扯开了衬衫的领口:“您知道我是怎么见到戴笠的吗?
“让叶子明用枪顶着我的脑袋,押过去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眼眶微微泛红。
“我这次救人有多凶险,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
“那是宫川义夫在津海专门给我设下的圈套,九死一生!
“我好不容易把人救出来了,他倒好,一句话不说,先让人用枪指我。
“这是对待功臣的样子吗?
“然后,一见到我,嘉奖的话没说两句,直接一刀砍到底,一百万、一万两黄金!
“说实在的,老师,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给谁卖命了。
“心寒啊。”
吴敬中眉头紧锁,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当然知道戴笠、郑介民这帮人都是什么货色,都是些只进不出的貔貅。
只是没想到,戴笠这次会做得这么过分,吃相这么难看。
洪智有说的没错,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这是在杀鸡取卵,是在寒兄弟们的心。
“行了,别说了。”
吴敬中抬手打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洪智有,眼神锐利。
“你的委屈,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