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压!”带着浓重法兰口音的莱亚语响起,帮工们立刻将初坯滚压在铁板上。
下一秒入耳,便是铁管与金属的摩擦声、玻璃断裂的脆响。
“不行,还没好,得继续烧。”
尽管帮工学徒们听不出来差别,可作为老师傅,他却能清晰分辨出这是还没烧好的声音。
这样的玻璃成型后,放到退火窑里慢慢降温后,还是会很脆而且不够透明。
继续向前,在退火窑旁,女工们正用浸过油的皮革擦拭刚出炉的高脚杯。
她们围裙上沾着石英粉,宛如撒了一层霜。
米歇尔本想跟着往前走,视线拂过那些女工的时候,脚步却是一顿。
擦拭高脚杯的女工中,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
和这座小镇一样,米歇尔对她是既陌生又熟悉。
他刚想向霍恩申请去搭话,抬起的脚步却又猛地缩回。
因为少女的头上戴着的是妇人才会戴的头巾,她的无名指上还套着一枚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铁戒指。
“米歇尔,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米歇尔往那个方向瞧了一眼,“在这里工作的收入高吗?”
“看情况了,高的吹制工一个月有90第纳尔,窑工则是60第纳尔,低的像那群女工一个月也有20第纳尔。”
“这个工资不算低了。”
“不算低,咱们这个工坊,每天能生产200件玻璃制品呢……”
随着与工坊主管的聊天,几人一起朝外走去。
只是那擦拭顺带质检的女工中,忽有一人抬起头,朝着外瞧了一眼。
为什么有个声音如此熟悉?
走出玻璃工坊,米歇尔眼前便是先前他们路过的渔港。
此时这里堆放着成捆的山毛榉原木和编织筐装的木炭,马车夫们正用铁钩调整货物,妇女们提着水桶经过。
木轮碾过石英砂发出沙沙声,而清洗工们则将石英砂倒入沉淀池,洗去污垢与杂质。
米歇尔抚摸着砍倒的山毛榉树桩:“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了?”霍恩笑着反问。
“都不一样了,人比以前多了,比之前热闹了,赚的钱也多了,就是树林与草场却是少了。”米歇尔顿了顿,望着正在拆迁的小渔港,忽然笑了起来,“人也不一样了。”
“哦?”霍恩正想再问,镇长却是眼巴巴地赶来。
按照流程,此时的霍恩该撒下最后一网,标志着渔港彻底拆毁,迁往别处。
当然,霍恩是不会真的撒网捞鱼的,网都撒好了,只需要他拉一下即可。
来到仅剩的最后一条栈道边,在诸多窑工与旧日渔民的注视下,霍恩伸手拽住了渔网。
在拉动下,一只只河鲈在网中跳跃着,它们将告别世世代代捕捞它们的渔民,在下游被新的渔民们所捞取。
夕阳下,河鲈的鳞片反射着银色的光,米歇尔心中的惆怅却是渐渐化去。
别管这变化如何,人们都过得比过去好了,不是吗?
这难道不是他随军出征时立下的志向吗?
吐出一口浊气,米歇尔正要拔腿离开,返回队列,却看到银光中有个黑糊糊的东西。
像是某种青铜器皿,个头还不小咧。
“不对,不对。”米歇尔越看那个玩意儿越眼熟,怎么这么像教堂壁画上的圣柜。
“冕下!你看那个!”
第1019章 第六届大公会议
歇利想过多次他面见霍恩的场景。
或许是在监狱中,或许是在绞刑场上,或许是在旧日的千河谷王宫中。
但他从没想到过,两人见面的场景,居然是霍恩怀中抱着圣柜,向着他缓缓走来。
已经丢失了一个月有余的圣柜,霍塔姆郡郡长亲自下水捞了一个月都没捞上来的圣柜。
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霍恩的怀中。
修道院内没有风,可歇利已经满脑袋凌乱了。
“你好啊,歇利先生。”
“你你你你……圣柜,怎么,怎么……”歇利料想中的自己的第一句话,同样与现在大相径庭。
“你是说这个吗?”霍恩笑着举起书包大小的圣柜,“我捞鱼的时候,不小心捞上来的。”
捞鱼捞上来的?
歇利一时间居然有些失语,他们在瑙安河里捞一个月了,都没捞着。
这圣孙随便一网下去,马上就把这圣柜捞了出来。
难不成弥赛拉真的就这么眷顾这个乡下小子?
等到霍恩与歇利互相介绍,并在茶歇室的圆桌前坐下后,歇利心中的忐忑才平复下来。
事后一想,他的嘴角又是露出一丝怀疑的冷笑。
仔细想想霍恩刚刚说的话,不小心捞上来的,到底是故意不小心的,还是不小心故意的呢?
之前这位圣孙子,可就有着假装神迹来哄骗乡民的事迹。
这次,无非就是圣柜早就被捞到了,然后特意挂在渔网上让霍恩提罢了。
歇利感觉自己已然猜到了真相。
“教皇的遗嘱,你看过了吗?”霍恩拿着咖啡壶,给歇利倒了一杯咖啡。
坐在朴素的圆形茶几旁,歇利点点头:“我看了,除了宣布神谕,将您作为接任者外,就是鼓励帝国团结起来,夺回圣座城。
然后就是希望您能好好保管从圣座城中运出的圣物,包括圣柜还有圣人的遗骨以及天使泪烛。”
“天使泪烛?”霍恩倒咖啡的动作顿了顿,“用来做什么的?”
“向它祈祷,如果理由合理的话,那么就会有天使降临,杀死教会之敌。
如果泪烛燃尽,天使就会返回天空,就算点燃另一根泪烛,他都不会再出现了。”
“嗯,天使我见过面了。”霍恩面不改色,翘起二郎腿,“我能问问,如果泪烛全部燃尽会如何吗?”
古怪地看了一眼霍恩,歇利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我们猜想,那便是审判日的到来吧。”
霍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说,毕竟自家后院地下就关着一个天使。
“所以,我能使用它们了吗?”霍恩的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歇利感觉不对,但还是照实回答:“是的,但要注意,如果您的理由不合理或者不真诚,天使是不会下凡的。”
霍恩自顾自地点着头,既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
“好了。”说到这,歇利的话语中带了几分伤感,“遗嘱与圣物我都送到了,请让我离去吧。”
“先不急。”霍恩却是摁住了歇利的肩膀,“你听说了三个月后,我和格兰迪瓦的论战了吗?”
聊到这个话题,歇利原先的颓丧与伤感忽然一扫而空:“我在报纸看到了,霍恩先生,我得给您提个醒,这个格兰迪瓦可不是您这样的正人君子……”
聊到格兰迪瓦,歇利是滔滔不绝。
将对付格兰迪瓦的政策,这位法兰教皇常用的手段,还有他主要研究的经书教义方向,还有可能出的招数,全给霍恩说了个遍。
甚至霍恩都不太能插上话,直到歇利说到口干舌燥才开口:“歇利先生,并不希望格兰迪瓦赢下论战。”
“当然!”
歇利辛辛苦苦、不远万里,不接受任何收买,几度遇险,三天饿九顿都不屈服。
硬是把圣柜与教皇遗嘱送到霍恩手中,除了来自两届教皇的知遇之恩外,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格兰迪瓦得到。
尽管霍恩给教会惹了很大的麻烦,甚至间接导致了圣座城的失守。
但无论是歇利还是普利亚诺,对于霍恩是没有多少恶感的。
对于他本人的批判,除了圣孙这个名号外,其余都集中在神学观念的学术争议上。
毕竟霍恩是堂堂正正在战场上,以及教义研究上打败了他们。
没有好说的,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人家就是比自己强,而且光明正大,没什么好不服的。
歇利他们可以口头上赢赢赢,心里还是能明白自己是输了的。
他们甚至对霍恩是有一丝佩服与敬仰的,毕竟圣联与教会的廉洁程度对比是有目共睹的。
尽管歇利等主教们该贪还是贪,但起码对于不贪的人他们还是既痛恨又佩服的。
但格兰迪瓦就不一样了,这狗东西脸皮又厚手段又脏,自己办不成事还不让别人办事。
面对敌人,霍恩是堂堂正正碾过去,在报纸上正大光明写文章辩论。
格兰迪瓦表面坦坦荡荡,背后的小手段是一套一套又一套。
不管是前任教皇亦或者普利亚诺,甚至是歇利自己都吃过这方面的亏。
“我和你只有公仇,没有私恨,你虽然是敌人,但却是值得敬佩的敌人。”歇利拿起苦涩的咖啡喝了一口。
不得不说,霍恩以及其教士团体不喝酒喝苦咖啡,光这个苦修士作风,就让歇利觉得圣柜给对了。
只是他没有看到,霍恩几次拿着牛奶锡罐与白糖陶罐欲言又止。
“但格兰迪瓦……”说出格兰迪瓦四个字的时候,歇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个将愚昧高傲,无知阴险,无耻庸俗融会贯通于一人的伪君子。
他是个什么啊?拿着戏法把戏,装作是圣灵下凡,大吹大鼓愚弄乡民的骗子!
还叫他当上教皇了?他配吗?他加冕的时候,有经过红衣主教团选举吗?
没有,就这么厚着脸皮自言自语地当上去了,您敢相信这么一个小人,一个无耻者当教皇吗?”
霍恩的脸色莫名有些发黑:“……不敢相信。”
“这就对了,要是此刻格兰迪瓦在我面前,我就要掏出手套砸在他的脸上和他决斗!
我要把我凝滞着复仇与万千信民期待的利刃插入他浑浊而又无限狭隘的心胸!”
这群教会高层们并不是尸位素餐,歇利一开口就是修辞复杂的长难句。
“那你就不想看到我摘下他脑袋上的教皇冠冕吗?”
歇利眼睛一亮:“您有这手段?”
霍恩没说话,只是将一封公开信的草稿递给了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