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茅草屋顶时,铸铁锅里的炖菜正在沸腾。
从牛棚返回的母亲从橡木柜最深处取出用油纸包裹的鹿肉——这是去年圣灵节剩下的,边缘已经泛着青灰。
她撒上最后一点迷迭香,油脂在锅底滋滋作响的声响,与乡村小教堂的晚钟声交相辉映。
“吃吧。”母亲将餐盘递到丈夫的面前。
当金褐色的肉排端上桌时,小拉弗的喉结立刻剧烈滚动,像只小狗般看向父亲。
母亲的铜勺带着破风声落下,少年手背瞬间浮起红痕,正如晚间的月牙。
“这是给你父亲的!”女人的声音像绷断的琴弦。
老拉弗却是没看到般,用豁口的小刀切下半块肉排推给儿子,油星溅在粗麻桌布上,晕开深色斑点。
“碎石原的秃鹫叼不走我的骨头。”他粗大的嗓门震得陶碗里的腌菜汤泛起涟漪,“等我从边境岗哨回来,不仅能还掉欠的钱,还能再买三头奶牛。”
原先还在揪着儿子耳朵的母亲,突然用围裙捂住了脸,抽泣声从粗麻布后面漏出来,混着灶膛里木炭爆裂的噼啪声:
“墨莉雅提这只白眼母狼,我们被欺负成这样,她居然还否决了进攻碎石原的提案……
碎石原人这么欺负我们,她屁都不放一个。
她当了多久的专制公,最后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还是圣孙……
早知道还不如选冕下当专制公呢,诺斯郡人说没香料腌不了香肠,他马上就去把黑蛇湾打下来了……”
“蠢妇!”老拉弗的拳头砸得木桌摇晃,“你以为香料腌肉能填饱肚子?”
怒吼惊飞了屋檐下的寒鸦,夜色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
“有本事你去和墨莉雅提吼啊,就知道欺负我了!”
“那是你能谈的问题吗?我们能有现在这样,都是圣父开恩了……”
趁着父母吵架的间隙,小拉弗急忙把耳朵从母亲手中挣脱,把肉塞进嘴里。
油脂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肉排被他哗地吸入肚子中,口中则满足地发出一声“嗝——”。
吃完了晚饭,一家子仍旧无言。
小拉弗和老拉弗在壁炉前演练着短剑,而母亲则坐在打包好的行李旁流着泪缝纫衣服。
当月光爬上冬青树梢时,拉洛尔提着陶罐晃进院子:“堂哥,我给你把酒带来了。”
闻到酒香味的老拉弗立刻窜出了房门,看着干瘦的拉洛尔,他不无嫉妒道:“你这条幸运的狗,安塞尔修士你搭上关系了,这回抽签你又中了。”
拉洛尔苦笑起来:“该死的碎石原人把羊毛价格炒得比天鹅绒都贵,我只能勉强支付贷款,进屋聊吗?”
“在外面聊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两个男人蹲在磨盘旁,拿着木头杯子喝着橡果酿制的蜂蜜酒。
“这次我去边境,家里就靠你了。”
“放心,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他们的。”
“我要是三年都没回来,你就睡到塔塔莉的床上去。”
拉洛尔猛地转过了头,仔细辨认一番,确认了老拉弗不是在开玩笑后才摇头:“她会用纺锤戳瞎我眼睛的。”
“她会明白的。”老拉弗望向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棂,小拉弗背诵乘法表的呢喃声隐约可闻,“就像你老爹把你们家最后一袋燕麦塞了半袋给我阿妈。”
“当时我阿妈气炸了,还过来理论。”
“是啊,最后还是你老爹把她拉走的……”
启明星升起时,牛棚传来奶牛反刍的声响,运兵马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惊醒了整个村庄。
塔塔莉把丈夫的羊毛袜塞进帆布包,突然摸到藏在袜底的铁戒指。
这是他们成婚时老铁匠送的,戒面上的鸢尾花纹早被岁月磨平。
当睡过了的小拉弗追到村口时,晨雾打湿了他的亚麻衬衣,紧紧贴在背上。
他看见父亲把酒壶抛给拉洛尔,看见母亲攥着那枚戒指直到指节发白,看见车辙在霜地上刻下两道漆黑的伤痕。
就像碎石原使者袍子上的金线滚边。
第720章 马车与寒鸦
晨雾还未散尽,老拉弗的马车已碾过第七道冰封的隘口。
车轮在布满碎石的坡道上打滑,车轴发出垂死病人般的带着哨音的呻吟。
老拉弗将耳朵侧向马车,像个精妙绝伦的医师在倾听车轴痉挛的喘息。
“这车轴快不行了。”老拉弗抓着马车上捆缚货物的缆绳,对着马夫喊道,“我们得停下来,修一修车轴。”
“你是百队长还是十队长?”前面的马夫头也不回,“耽搁了咱们一个,整个运兵队都得停。
想休息,去了熊啃堡再休息,想偷懒,没门!”
老拉弗顿时对着马夫破口大骂:“日猪的玩意儿,当你爷爷跟你说白话是吗?到时马车坏了,堵的更久!”
“你跟谁俩呢?我才是马夫!”
“你会后悔的我告诉你,我先前就从这条路运过粮,但凡不休息的都坏了,天气太冷了,铁钉会缩小,木材会变脆,懂吗?”
“我日你……”
和马夫素质了几轮,得到了十队长的各自一鞭子,老拉弗才满脸不忿地回到队列。
在覆盖着白雪的青灰色山体上,淡红色的龙血苔与常见的矮草青苔交相辉映。
而在险要陡峭的山壁下,一条黑灰色的长龙缓缓行进。
新兵们穿着统一发放的双排扣羊毛大衣,脑袋顶着狗皮或狼皮帽子。
他们真的如同狼犬一般,沉默而嶙峋地行进,只有老马能喷出一股股湿热的鼻息。
山隘间的寒风吹得人脸面发疼,像老拉弗这样有经验的,都会提前买了猪油或羊油涂在脸上。
那些没经验或者来自平原的新兵,要么掏钱从他们手里双倍买,要么就是硬顶着满脸的裂开的伤口继续行进。
从老家离开半个多月了,他们先是坐船沿伊贝河顺流而下,坐船前往急流市后,再换乘进入瑙安河。
接着从瑙安河逆流而上,被纤夫拉着过了湍急的峡河。
接着从霍恩的老家上瑞佛郡一路北上,来到了荆棘园、碎石原与千河谷的边境。
他们面临的便是重重的高山与越来越冷的空气。
踩着嘎吱作响的冻土,老拉弗可以看到车轮左右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它勉力支撑着,死死地咬住车轴,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松。
终于,在通过第九道隘口时,车轴彻底泄了劲,咔嚓一声,断裂的脆响甚至惊飞了岩缝里的雪鸮。
“哦,见鬼!”那马夫跳下马车,目凳口呆地看着卡在冰缝隙的中的车轮。
断裂的车轴倒是没什么,但巨大的压力压在车轮上,将其死死卡入冻土缝隙。
“哦,见鬼!”老拉弗立刻阴阳怪气地学着那马夫复述了一遍。
只不过马夫却没有心情再和他对战一番,甚至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急出了满头的汗:“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回事……该死的,这车轮怎么回事?!”
迅速赶到的十队长也没什么办法,就算给马夫狠狠来上几鞭外,也没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你们几个,把马车上的铁锹和铁镐拿下来。”
几个热心的新兵立刻走出,从油布下拿出铁锹与铁镐,他们直起背,弓下腰,将铁镐高举挥下。
“叮——”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铁镐居然与冻土相撞发出了金属般的声音。
几镐子下去,不仅车轮纹丝不动,反而将几名士兵的手震得发麻。
而此时后面的车队也到了。
“喂,前面的在搞什么?怎么不走了?”
“车轴坏了,轮子卡到冰缝里了!”
“那我们还要走的,你们搞什么啊,能让开一条路吗?”
“你们别吵了,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难道还能飞起来吗?”
一名年纪轻轻的新兵似乎是自恃力气,伸手便准备去抓轮毂,却被老拉弗一把拉住:“你要干什么?”
“把车轮弄出来啊,总不能一直堵着吧?”
“你想被粘掉一层皮,那你就这么干吧!”老拉弗将那新兵拽的一趔趄。
这新兵与小拉弗差不多大,但老拉弗不是没脾气的,如果他要一意孤行,那他不会拦着。
没想到这年轻人出奇听话,他缩回手掌:“那您倒是说说怎么办呢?”
马夫也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老哥,是我错了,我眼拙,您要是有办法,就提出来吧,这耽搁了整队的行进,我一个人担不起啊。”
看到了马夫的认错,老拉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想要车轮出来,就得用热泉水给冻土化冻。”
“老哥你就别开玩笑了,这大山里的这么冷,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热泉水去啊?”
“别急啊,谁说我们没有热泉水了?”边说着,老拉弗边解开了裤腰带。
金黄温热的液体浇在车轮上,一朵朵梦幻般迷蒙的白雾升起,遮住了新兵们的视线。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粗壮的山民,直到冰层在腥臊味中发出龟裂的声音。
“圣父在上!”
随着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的热尿淋上去,虽然让马车带上了一股尿味,但车队终于是继续行进起来。
当他们终于越过隘口时,无尽的碎石荒原像是突然跳出来一样,刺眼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界。
成群的牧草,断断续续的水洼,大大小小的石块与漫天的寒鸦。
穿着兽皮与羊毛衣裳的牧羊人站在山头,警觉而又相安无事地注视他们。
“噹——”
在山麓与荒原的交界线,瞭望塔上的铜钟突然轰鸣,惊得拉车的老马扬起前蹄。
“到了!”
老拉弗抬起脑袋。
六边形的矮墙和中心的堡垒上,陈列着八门三磅鹰隼炮。
山隘间的冷风吹过山坡上巨大的磨坊扇叶,老拉弗偶尔能听到嘎吱嘎吱的齿轮转动声。
寒风嚎叫,拉马嘶鸣,冻得浑身发僵的新兵们在踏足荒原时,第一缕风居然带着一股暖意。
修长的车队缓缓进入这个山坳隘口,立刻卷成一坨,将原先平静的空气搅的浑浊起来。
马匹嘶鸣着,引得远处山坡的羊群跟着咩叫起来。
成堆的新兵们在铸铁橡木大门前挤作一团,互相找不到所属。
他们伸长了脖子,左右观瞧,大声地呼喊着队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