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 第86节

“这其中有没有什么隐情?”

“校长和院长还在里面吗?”

“请问如果有人要收藏您的《第一交响曲》手稿,您心中最低的价格是多少磅?”

“您毕业后会留校任教吗?您认为自己能获得什么职务?”

“下次正式演出《第一交响曲》是在什么时候?”

范宁徐徐跨出警戒线,伸手拨开人群,带着疲惫缓缓吐出几个词:

“再说吧,我累了。”

他耷拉着双眼,拖着灌铅似的步伐,回到了距离最近的安东教授办公室。

锁紧房门,洗掉脸上的血污,直接在木地板上睡去。

这是一段漫长、深沉、无梦的睡眠。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范宁才睁开眼睛。

已经偏西的阳光透过窗,在地面留下一排排格子。

腹中特别饥饿,灵感全部恢复。

办公室的电报机下吐出了厚厚一叠,他一张张地快速拂去,找到关于事件的报道。

警方公布的最新数据,学生确认死亡人数为95人。

竟然没过百,仅占全体听众数量的二十分之一。

他们主要包括施特尼凯校长等三人出手之前,直接神智或身体崩溃死亡的第一批人,还有从二三楼跳跃下来直接摔死的人,以及个别被踩踏身亡的人。

本来按道理,现场近七成受影响的听众,事后都应是发疯致死的结局,但他们灵感的另一端,此前受到了范宁《第一交响曲》的共鸣影响。

在事后特巡厅和校方用稳固神智的手段进行治疗后,很容易就祛除了他们的精神污染。

深沉的睡眠,灵感的恢复,还有死伤数据的低于预期,这些因素让范宁的心境从单纯的沉重,变成了沉重与释然互相混合的复杂状态。

至少在5月24日的晚上,他获得了所有他渴望获得的启示,做到了所有他能做到之事。

但有些画面,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里回放。

音列残卷中神秘和弦的来路,安东老师和古尔德院长的死,父亲的工作档案...

他又翻了翻《第一交响曲》手稿,老师记于末乐章的笔迹仍在:

“在我们最后所论及之处,乐曲的结尾只是表面上的,且是完全意义上的虚假结尾。我的意图是表现这样一种斗争:有的时候人们认为胜利近在眼前,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听感诚然辉煌,但抗争性的巨人动机最后实际上消失了,胜利与他无关,他的时代要么已逝,要么还未到来。”

虚假的...胜利?

告一段落而已。

外界的反响如雪花纸片般纷至沓来,学校官方事故通报、特巡厅在有知者组织内部的表彰通报、社会各界的感谢信与表扬信、新闻短讯、媒体乐评、活动邀请、同学们的探问...范宁成为了在毕业音乐会“怪物袭击事件”中的力挽狂澜者,也在主流乐评中正式被确定了“青年作曲家”的称谓。

与社交中更多出于尊敬或善意的称谓相反,当这个词出现在书面用语时,校方、艺术界、新闻媒体及乐评人,往往使用起来都是极为谨慎克制的。

作曲者、青年作曲家、著名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家、伟大的作曲大师...各种称谓间的细微等级差距,每次向上都是艰难的跃进。

《圣莱尼亚大学校刊》称青年作曲家范宁在迈耶尔大道组织的首演是在“致敬大师”,是“可彪炳史册的壮举”,并称《D大调第一交响曲》成为了不幸事件中“带着希望的劝慰与光”,学校带着“不幸中的幸运”让今年的校史中增添了这样一部“古典技法和人文底蕴都堪称完美”的大型管弦乐作品。

《乌夫兰赛尔艺术评论》从商业与人气的角度,预测了《第一交响曲》将给青年作曲家范宁带来多少鲜花和赞誉,也预测了他和他老师安东教授的出版乐谱会迎来一波销量上扬的热潮。

《霍夫曼留声机》认为,纵观许多作曲家的创作历程,鲜有人在自己第一部交响曲中就展现出了成熟的,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音乐语汇,“...它既有花卉、果实和荆棘,又有抗争、诘问与升华...事实上,当我们未来欣赏青年作曲家卡洛恩·范·宁后续的交响乐作品时,或能发现早在《第一交响曲》这里,他就已初步形成了所有他该形成的个人特质”。

《提欧莱恩文化周报》未用太多笔墨细描交响曲本身,而是呼吁艺术界应重新审视著名作曲家安东·科纳尔的艺术人格与作品价值,文中列举了中古晚期大师卡休尼契、本格主义大师塔拉卡尼、浪漫主义当代大师席林斯等人都存在作品遇冷的历史阶段,撰文者认为“艺术的先驱之所以是先驱,就是因为他们将音乐的长矛投向了远方的沃土”。

至少,变化已经开始,不是么?

……

20多天后的6月17日晚,音乐学院交响大厅。

礼堂破损的建筑尚未修复,一场推迟的毕业音乐会在此重新匆匆举行,1400个席位从未像现在看起来这般拥堵,走廊、台阶、过道各处站满了听众。

乐曲从大自然万籁俱寂的苏醒,走向春日原野和鸟语花香,从质朴热烈的乡土舞蹈,走向意味深长的森林葬礼,从狰狞恐怖的宿命恶念,走向英雄的抗争与消亡。

七位圆号手在终章末尾起立,吹响象征神性与净化的挽歌,乐队在强击中辉煌收尾,听众席上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灯光亮起,身穿燕尾服的范宁双手挥出向上的弧线,示意乐队全体起立。

他从指挥台上转身,看见听众席上的同学和走廊过道上的人们一样,已经全部站起,两千多号人的声势极为浩大,霍夫曼语版的“Bravo”声此起彼伏,快要掀翻屋顶。

范宁先对听众席鞠了一躬,然后走下指挥台同小提琴首席希兰握手,这时一位位穿着黑礼服的男生,或各式华丽长裙的女生开始上台献花。

他左右道谢,瞬间接过了五六捧,逐渐拿不下后,他送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希兰,又送给了稍远一点的罗伊,再是所有弦乐组的前排乐手。

后来花束越接越多,范宁开始边鞠躬边往后面管乐声部送去,男生女生仍在往舞台上跑,但场面逐渐有些拥堵,很多人也直接送给了自己心仪的乐手。

有些招架不住的范宁,回到舞台前沿谢幕,然后暂时退场,在昏暗的过道里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外面散乱嘈杂的欢呼声,逐渐变成了整齐划一,富有节奏的拍掌。

范宁回到大厅二次谢幕,看见舞台已变成一片花海,尤其指挥台四周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登上台,举起指挥棒,伸手翻动乐谱,交响乐团再次坐下,大厅重归安静。

范宁在返场曲目中,先是选择了安东教授《f小调弥撒》中的管弦乐序曲,以悲戚庄严的音乐纪念二十多天前牺牲的古尔德院长以及遇难的死者,后又演出了两首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风格的圆舞曲,重新拉回同学们毕业气氛下的心情状态。

他离场,又出来谢幕,再离场,再谢幕,足足重复了十多次才被大家放过。

在演职人员休息室的门口,他再次被十多家大小媒体架着摄影器材包围。

占据主场地位的《圣莱尼亚大学校刊》主编率先提问:“范宁先生,此前在音乐沙龙及室内乐创作上,您展现出了对于标题音乐创作的青睐,那么这首作为您管弦乐领域开山之作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是否有您亲自指示的标题呢?”

范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单词:

“巨人。”

毕业音乐会的夜晚注定不眠。

卢为大家预定了乌夫兰塞尔价格最贵酒店的整整一层,作为对演出成功落幕的庆贺。

今夜属于鲜花、礼遇、盛宴、美酒,以及…那些范宁曾经所念所想的少年得意、校园时光和青春年华。

而后又是一个清晨。

圣莱尼亚大学西门往西,橡树小街深处,柳芬纳斯花园。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鸟声如洗,微风拂过脸庞,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边各色的细碎花朵挂着露水,闪着宝石般澄澈晶莹的微光。

穿着轻纱白裙的希兰蹲在草地上,一手攥着裙摆,一手伸向墓碑前的石板,从成片成片姹紫嫣红的花束中间拨划出了一小块空地。

花朵鲜艳娇嫩,看得出人们献花的时间就在最近。

她将一本厚厚的黑色书本放于锦簇花团中间,那正是精装出版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总谱。

夏风吹过她的脸颊,褐色发丝朝后飞散,总谱也被吹得哗啦啦翻动。

一袭黑色正装的少年站在小姑娘侧后,缓缓摘下礼帽,默然凝视前方。

墓碑上原先由泥水匠刻下的文字已经填平,而在黑白照片之上,新铸了一个暗金色的半身镀金铜像。

铜像后有神圣骄阳教会的“不坠之火”符号,基座除了刻有姓名、生卒年份外,还有作品目录索引,以及从原先墓碑上转移过来的墓志铭。

少年留下的文字,被人们补上了后半句话:

“他的时代终将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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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7.2日,星天怨、观止散人、蜉蚴特、鈅璍、呼呼呼电子龙出动、Xircle、行云执事的月票~感谢梅花1、爱华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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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总结及请假

首先,本扑街感谢所有耐心追到这里的书友。

此书成绩本就是青铜之姿,之前又有很多批评的声音,胆小橙的胆子太小,好几次差点想扔下键盘就逃(放心,最近没这个想法),如果不是你们的支持、投票和打赏,我可能到现在都是边哭边写。

其次弱弱提醒一下,总结是剧情的总结,会有一些目前进度下的剧透(提醒处于观望订阅状态,跳到这里的书友)。

《旧日音乐家》第一卷,终于写完了,35W字,比预期的上限还是超了一些,上架后第一个月的全勤也恰到了(误)。

作为基础性的起始卷,它需要完成画风铺垫,初步展示出古典音乐(或艺术)在这个神秘主义流行的旧工业世界的地位,也需要把世界观和力量体系基本交代出来,并为之后的展开挖下几个重要的伏(da)笔(keng),所以我在制作这一卷的大纲时,尝试了一下双主线结构的叙事手法。

音乐主线相对清晰,范宁从穿越之初起就确定了首演《第一交响曲》的目标,对着作品选拔大赛一路A了过去,神秘侧主线则偏向于解密、刺探和尝试,两条线在最后的毕业音乐会上交汇在一起爆发。

结局中无论是类似“快闪”的首演形式,还是毕业音乐会上的阴谋,都是从开书时我就已定好的,刀子也只是小小地一发,各条线收束的那一刻应该还能看,但是在连载期间,追读的体验可能会有些散。

我尽力做了自己的处理,一是让主角每次的行动都能破获一部分秘密,又留下新的悬念,尽可能牵着大家的注意力,二是在填坑收线时,我做了针对性的选择——凡是不影响书友接受第一卷结局的,一律放到之后再慢慢展示,有点疑惑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这样尽可能让节奏更快一些。

就是不知道实际效果如何了,如果书友们实际上看得不太爽,在这里说一声抱歉,之后会不断调整改进的。

继续回到总结。

第一卷的卷名“巨人”有三重隐喻义。

首先,它来源于同名的马勒第一交响曲,因此主角卡洛恩·范·宁的创作原型是古斯塔夫·马勒,而他的老师安东·科纳尔,原型则是安东·布鲁克纳。

按照这个构思,主角穿越前的蓝星被我设置成一个类似地球的平行世界:它拥有相似的古典音乐历史,但没有马勒和布鲁克纳,以便于我能在异世界写出以他们为原型,却截然不同的人生之旅。

这也能在“文抄再现升级”的小事件之外,让读者可以站在作曲家视角,体会真正创作一首交响曲的大事件的感觉,并且又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欣赏模板。

基于以上原因,我写了很多与古典音乐相关的,人文那一块的东西。

比如在各剧情阶段杜撰出了很多“煞有介事”的专业性乐评,而非让艺术界显得只会直呼“666”,比如在沙龙之夜上对于沙龙文化与标题音乐论争的描写,比如范宁创作《第一交响曲》时曲折繁复的过程,最开始我描写他如何得到启示,拆解灵感,搭建框架时,就用了几个单章,后面更是用了近一万字去写他如何在田园乡村中汲取创作的养料。

这里本来准备写出更完整的剧情,后来考虑到篇幅问题,只被我保留了几个更关键的点:比如对马勒“作曲小屋”的致敬,比如声乐套曲集《旅行者之歌》中的第二首《清晨我穿过原野》,比如圆舞曲的前身联德勒舞曲(利安德勒),比如两只老虎(雅克兄弟),以及范宁从木刻版画《猎人的葬礼》获得的灵感,等等…

其实这些东西真没有打架和解密好写,我完全可以直接说主角一夜之间灵感爆发,“duang”地一下就写出了一部惊为天人的作品,然后人前显圣,技惊四座。

但我说好了要在这本书里探讨“古典音乐”与“神秘主义”的联系,就必然不能这么写。

首先,这里涉及到一个比例问题。我认为一本真正的古典音乐文,在乐器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的戏份,而忽略弦乐、声乐、木管乐、铜管乐和打击乐;在体裁上不应该过分增大“钢琴独奏曲”的戏份,而忽略室内乐、协奏曲、交响曲和歌剧;在领域上不应该过分增大“演奏演唱”的戏份,而忽略作曲、指挥、音乐理论、音乐美学和艺术运营等…(或许又是一个扑街观点?)

我个人是爱钢琴爱得深沉的,但钢琴只是古典音乐最重要的元素之一,不是全部。古典音乐有那么多可谈的东西,只谈钢琴岂不可惜。

所以在这一卷,我想尽可能让大家以作曲家的视角感受到,历史上那些大师,比如马勒或布鲁克纳,究竟是怎么样写出一部大型作品的。我也想让大家理解,“灵感启示”和“最终作品”之间其实还隔着很多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音乐家们首先需要把神秘主义启示(宗教的、超验的)拆解为艺术灵感(凡俗的、经验的),然后具象化为音乐语汇之下的场景,他还要根据这些音乐场景的指引,去历史神话、哲学诗歌、宗教慰藉、市井乡村等人文土壤中汲取养分...

有了这些养分,他方可靠自己的才华与积累创作出动机与旋律,最后一步才是通过技法的处理,扩展成富有极强逻辑性的多乐章作品。

而第一卷这里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巨人”》,正是马勒青年时代的一部极其出色的浪漫主义杰作。纵观很多作曲大师,你会发现极少有人在第一部交响曲就能达到如此成熟的水平,并且可与自己后面的交响曲相提并论——这一点连海顿、莫扎特、贝多芬都做不到,舒伯特和柴可夫斯基做不到,布鲁克纳也做不到,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勃拉姆斯可以,那还是因为他发表《第一交响曲》的时候已经43岁,足足写了20多年。

哦对了还有主角(误)。

马勒的这部开山之作,在人文和技术上都达到了十分完美的境地:巴赫的结构逻辑、“贝九”的复杂织体、布鲁克纳长驱直入式的雾状音带、瓦格纳充满戏剧性的主导动机…从神话故事到乡土风情、从市井传说到青春爱情…他描述了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音画般的意象和景观,以隐喻法命名为“巨人“,以此阐述自己在少年时代的英雄观,纪念活力、生机、田园、晨光、大自然以及青春年华。

这同样是范宁日夜念想,意欲弥补的东西。所以第一卷我放到了校园背景去写,在那样的学生时代,人们觉得自己应该成熟,却仍然时不时经历幼稚的矛盾;觉得自己应培养“世故”的气质,却仍然时不时作出失态的言行;觉得自己应理性处理这一切境遇;却仍然时不时陷入到某些悸动或感性之中…

或许就算是那些在学生时代如愿过一些念想的人,也只是“虚假的胜利”,就像范宁的前世经历一样。

这个阶段的“英雄观”自然是有争议的,好在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争辩,因为无论它们是好是坏,随着青春年华逐渐走向尾声,终将全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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