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连忙走进低声道,“此人脑子不好使……工钱之事。”】
【他语气讨好,“不如适当减些,也算为二小姐节省开支。全凭姑娘定夺。”】
【芙蓉岂会不懂其中意味。这少年既然痴傻,工钱本就不必照常发放,说不定哪天就葬身火山,又有谁会在意?】
【工钱数额只需在册上一笔勾画,再经何府登记,便可支取银两。】
【至于这笔钱最终流向何处,无人过问。】
【芙蓉在开山房数年,早已谙熟其中门道。】
【她瞥了眼少年脸上的黑灰与蓬乱的头发,略作沉吟,道:“此人毕竟是二小姐亲自救下的。”】
【说着,便在账本上落笔,记下了正常工价。】
【此言一出,常管事顿时愣住,额角渗出冷汗,慌忙道:“这……二小姐……小人实在不知……”】
【芙蓉却不甚在意,只淡淡道:“二小姐出海时亲手所救,还亲口嘱咐要好生安置。”】
【她轻叹一声,“可惜竟是个傻子,否则这份机缘,本该大有前程。”】
【她先前对此事如此上心,自然另有缘由——何府中早有先例,凡被二小姐救回之人,多被安排进内府近卫。】
【更何况这次救下的少年相貌出众,难掩其俊逸之姿,远非开山房中那些粗汉可比。她心中不免生出些念头,毕竟自己尚未成家。】
【本想着日后花些银钱打点,托紫衣姐姐代为传话,只说被救之人欲当面叩谢小姐恩情。以这少年的品貌,二小姐说不定会另眼相看,予以重用。】
【可惜……如今他不仅身患失魂症,更被送进了这阎王殿门口的“开山房”。】
【“常管事,带他下去吧。”】
【芙蓉淡淡瞥了管事一眼,道:“既是二小姐亲自救下的人,你自当把握分寸。免得日后二小姐问起,被旁人搬弄是非。”】
【她语气虽轻,却带着警示的意味:“那后果……你可明白?”】
【常管事连连躬身:“不敢不敢,多谢蓉姑娘提点。”】
【青衣丫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常管事领着你一路走向开山房后堂,领了衣物与洗漱用具。回头瞥见身后少年那空洞的眼神,再想到方才险些因他惹祸上身,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他抬腿欲踹,却又猛地想起芙蓉的告诫,只得硬生生收住势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喝道:“跟上!”】
【背后的少年,微微抬头。】
【一路而来,面前是住宿之地。】
【就是一排石屋。】
【常管事捏着鼻子,走进一间屋内,里面气息恶臭,一股刺鼻汗味,光线昏暗,闷热的不行,乃是大通铺,可以睡十几个人。】
【几条汉子大多赤着上身,鼾声震天的酣睡着。】
【另有几人蜷在角落,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纸牌。】
【从火山矿洞归来的人,大多早已筋疲力尽,除了昏睡,再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醒着的几人看见管事,倒是连忙起身。】
【可惜,常管事半点都不想在这里呆,指了指一个空的床铺道,“你以后睡这里。”】
【又捂着鼻子道,“你们几个小崽子,以后别欺负他。”】
【“不然,别怪老子没说过。”】
【屋内又醒了几人,声音含糊的道,“知道,常哥。”】
【常管事揪出了还在围着打牌道,赤条条大汉,“李彪,听见没。”】
【被叫李彪的汉子,虎背熊腰,背后是纹了一头黑虎,四方脸,眉目很凶。】
【他有些不情愿起身,这才笑道,“知道了,常哥。”】
【李彪是这间屋内的强人,身强体壮,脾气爆,没有人不怕他的。】
【常管事点了点头,这才走出屋内,刚刚踏出,便在门口啐了一口,“不是人呆的地方。”】
【少年一动不动,坐在刚刚指给他的床榻之上。】
【李彪见状,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凑近打量。】
【见这少年双目空洞,神光涣散,他伸手推了一把,喝道:“叫你呢!听见没有?”】
【少年仍无反应。李彪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常剃头带来的,难不成是个傻子?”】
【常管事有过常剃头的诨号,这也和他做事一般,人狠心黑。】
【他骂骂咧咧,“还说什么今晚有冤大头请客……白高兴一场!”】
【昏暗中有几人被吵醒,探头瞥了几眼,又缩回被窝,嘟囔着:“一个傻子,在这儿可活不长……”】
【李彪也没了兴致,把牌一丢,钻进被窝。】
【屋内很快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少年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随即默默躺回床上,仰面望着漆黑的屋顶。】
【大通铺分作上下两层,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闷热得连翻个身都艰难。夜里若是想起身,非得推醒身旁的人,才能勉强挪出空当。】
【少年眼中空茫,只是静静地睁眼、闭眼,任由时间在黑暗里流逝。】
【翌日,天还未大亮。】
【门口铜锣“铛”地一声敲响,众人便在一片沉寂中窸窣爬起。】
【“开工,开工!”】
【“开工了!都起来!”】
【众人被呼喝声惊醒,一名手持长鞭的管事大步走进,一眼瞥见床上竟还有人躺着,顿时怒道:“开山房的规矩都不懂?这是谁带进来的人!”】
【李彪忙上前解释:“千管事,是新来的,脑子……有点不清醒。”】
【提鞭的管事走近一看,只见那少年仍紧搂着被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
【“原来是个傻子!”】
【他心头火气消了大半,只挥了挥手:“弄起来,该下洞了。”】
第647章 福兮祸所依 要出去!
【开山房,丙区。】
【号子声在晨雾里荡开,一队人陆续钻进了矿洞。方才还睡眼惺忪的汉子们,此刻都抖擞了精神。】
【李彪走在最前头,粗着嗓门喊:“招子都放亮点!这段下的是海边矿区,火山小,威力小。”】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可土质软,容易塌,弟兄们多留神!”】
【这二十来号人都归李彪管,他是舍长,在几个管事面前也说得上话,每月工钱比一般开山工多拿不少。可舍长也不是白当的,矿下万一出事,他绝不能头一个撤,否则再也没人服他。】
【李彪脾气爆,三两句不对付就挥拳头,没少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可每次矿下出事,他都守在最后,从没丢下过一个弟兄。就凭这,大家心甘情愿跟他。】
【他看着床榻上的痴呆少年,跟千管事求了个情,让你多歇一天。】
【可执鞭的管事嗤笑一声:“怎么?他是你媳妇,还是你小舅子?”】
【“就是你媳妇来了,给爷们,塞进了热乎地,也不行。”】
【李彪眉头一皱,千管事不是这种斤斤计较死守规矩之人。】
【千管事沉声道,“开山房的规矩,坏不得。叫起来,一起下!”】
【千管事走近几步到李彪身边,压低声音:“甲区昨日闹了乱子,有开山工动手打了管事,死了不少人,连夜逃出海了。”】
【他略顿一顿,又道:“今日何府上头有人来查……不是兄弟不卖你这个面子。”】
【他抬眼看了看李彪,目光里藏着些别的意味。】
【一个管事下面有二三个舍长,管五六十号人。管事表面威风,可开山房里,也不是没有过下面人动手打死管事的先例。】
【这两者之间,从来都是相辅相成,恩威并施的权衡。】
【千管事又道,“你妹的事,我已经找好关系,明年就能进采珠房。”】
【李彪这才脸色一喜,连忙谢道,“多谢千管事了。”】
【千管事只是点了点头,看向痴傻少年,“叫什么?”】
【你没有作声。】
【千管事翻了下手中的名册,“初一,跟上。”】
【矿窑之上,上百名赤膊汉子密密麻麻地向窑洞涌去。】
【众人皆身涂油亮的防火膏,背负药篓,手执齐臂长的铁钳。】
【阳火芝生于火山腹地,终究是灵药,非寻常人力可徒手摘取。】
【非得用特制的长钳才能剪下,且需留根存须,待来年再发。】
【这是开山房的规矩,为的是不竭泽而渔。】
【每采一丛阳火芝,工钱里便添一笔银子。采得愈多,单株价码也逐级不同:五十丛、一百丛、一百三十丛,各有等差。】
【可若一月下来,连最基础的数额都未采到,不仅分文没有,还要领一顿鞭子。】
【每月采摘第一的,能得额外奖赏;垫底的,名字也会被张贴示众。】
【这是何府二小姐定下的规矩——月中设“采芝会”,表彰魁首,以荣誉相激。】
【久而久之,矿工之间你追我赶,互比高低。】
【可近来何府将开采数额翻了一倍,上下催逼日紧,管事与紫衣丫鬟频频施压,事故也接连不断。】
【毕竟在这矿洞之下,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李彪领着二十条汉子,顺绳滑入深处。刚下洞,一股燥热便扑面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你紧跟在后,李彪让你一步也别离开他身侧。】
【矿洞里火光摇曳,空气燥热,灰尘扑面。众人早已用湿纱布裹紧口鼻,埋头前行。】
【越往深处走,洞壁越显嶙峋,岔路如蛛网般蔓延,通向一个个幽暗的巢穴。路越来越窄,几人再难并肩,只能鱼贯而行。】
【队伍前头安排了四人开路,后方则留人守在洞口,点燃烛火作为警示——烛灭即险至,那时什么都别管,只管往外跑。】
【李彪伸手摸了摸洞壁的火山泥,触感温热细腻,略带黏性。】
【他神色稍缓:“应该没事。老一辈说,‘洞口有腥,一动流汤’,今天是个吉利日子。”】
【众人闻言都笑了,紧绷的神经也略松了些。】
【下矿看山,一个矿洞往往要采上一个月出头。】
【能碰上这种地质平稳、不易出事的,等于这一个月都能平安度过,谁能不心生庆幸?】
【若是被派到火山频发之地,也得照下不误,这是开山房的规矩,生死有命,全看天意。】
【李彪扬声喊道:“那咱们就早点采完,早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