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将铜钱揣进怀里,提着两壶酒,又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回荣国府去了。
沈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内心一动,忙问掌柜:
“掌柜的,刚刚那个是荣国府的婆子吧?这个时候,她还能出来?”
掌柜见沈蕴是个大方的人,加之刚又做成了一笔买卖,心里正高兴,便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接话:
“爷您真是好眼力,这婆子正是荣国府的周婆子,按理说,这个时候,那府里各处早就关了门,不许人轻易进出了。”
说到这里,凑近些,压低声音:
“只是,自从府里的琏二奶奶入狱,这府里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您是不知道,别说这会,等会还会有人出来呢。”
“去年的时候,一夜能偷跑好几个人出来,有的揣着瓷器,有的抱着字画,多半是换酒钱,还有换点跑路的盘缠。”
听完掌柜所言,沈蕴不免觉得唏嘘。
望着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寂的荣国府,想起当年宁荣二公随太祖打天下时的赫赫战功,如今子孙不肖,家业衰败至此,也不知先代宁荣二公在天之灵得知后,会是何等感想。
感慨一番后,沈蕴又问道:“对了,掌柜,方才那婆子给了你什么东西?“
掌柜咧嘴一笑,从柜台底下取出那件用布包着的物件,小心翼翼地展开:
“爷,您瞧,就是这东西。”
沈蕴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方约莫巴掌大小的青铜小鼎,鼎身布满铜绿,三足鼎立,鼎腹刻着繁复纹路,鼎耳处还残留着些许香灰。
伸手轻触鼎身,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香火气息,便惊疑道:
“这莫不是祠堂里供奉祖先的香火鼎?”
掌柜一怔,旋即笑着夸赞:“爷好眼力!”
“这东西还真是贾家祠堂里的,想来至今也快上百年头了,您看这做工,这成色,可不是寻常物件。”
沈蕴听后,更加唏嘘了。
轻轻摩挲着鼎身上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贾家先祖们在此鼎前焚香祭拜时的庄严场景。
如今贾家下人,现在连贾家祠堂里的东西都偷出来贱卖了,真是不怕宁荣二公夜里找上门去。
转念又想到了什么,沈蕴盯着掌柜,目光渐冷,淡淡问道:
“掌柜的,你这酒馆紧挨着荣国府,做这等买卖,就不怕被荣国府的主子发现?到时候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话带着一丝威严,掌柜听了,下意识一颤,不自觉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又瞥了荣国府一眼,见那府邸在夜色中寂静无声,这才笑着摆手:
“爷您就别吓小的,不怕您知道,咱们这酒馆的东家,和荣国府里头有关系呢,不怕查,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沈蕴一听,倒来了兴趣,慢悠悠地斟了杯酒,状似随意地问道:
“哦?这倒是奇了,冒昧问下,贵东家是谁?和荣国府什么关系?”
这掌柜也挺谨慎,听沈蕴这么问,顿时收拢笑容,上下打量了沈蕴一番,小心翼翼询问:
“爷,您和荣国府又是什么关系?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蕴微微挑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放心,我和荣国府没关系,只是觉得昔日威名赫赫的荣国府竟落败如此,觉得唏嘘,便有此一问罢了。”
掌柜听他不似说笑,又见他气度不凡,不像是来寻衅的,便坦言道:
“不瞒您说,咱们东家姓冷,是荣国府管家周瑞大爷的女婿,冷东家主业是买卖古董字画。”
“这酒馆原是周瑞大爷的产业,后来嫁女儿,将这酒馆陪嫁给了女婿,也就是冷东家。”
“荣国府那些人拿出来的东西,多半都是交给冷东家处理的,我们这儿就是个中转站。”
沈蕴闻言,轻叹一声,望着不远处那座在夜色中显得愈发阴森的府邸,心想,荣国府不仅府中有家贼,外头还有帮着销赃的人,简直就是一条龙服务。
从婆子偷窃,到掌柜收货,再到冷东家销赃,环环相扣,把贾家的家底一点点掏空。
再想一想贾母松弛的治家理念,平日里只知享乐,对下人太过宽纵,也不怪贾家后期衰败得厉害。
内里有硕鼠蕨根,外头还有黄鼠狼帮着推倒,这般里应外合,便是金山银山也要被掏空。
也正如酒馆的掌柜所言,从亥时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婆子或是小厮从后门出来销赃。
有时是个捧着瓷瓶的小厮,有时是个揣着字画的婆子,个个行色匆匆,交易完毕就立即从后门溜回府中,就算中途互相碰见了,也都只装作没看到,似乎已经形成共识了。
沈蕴看在眼里,微微摇头,注意到这些下人交易时毫不避讳,显然已是惯犯。
有个婆子甚至还和掌柜讨价还价:“这可是老太太屋里的好东西,就值这点钱?”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这时已来到子时。
月色被乌云遮蔽,街上愈发昏暗。
从荣国府后门出来的婆子、小厮逐渐变少,最后再没动静,整条街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隐约可闻。
沈蕴凝神望向荣国府上空,但见一团黑气在府邸上方盘旋不去,阴森森的雾气在屋檐间缭绕,连月光都被这阴气遮蔽。
顿时知道有阴祟现身,当即放下酒杯,身影一闪,整个人如鬼魅般消失在酒馆之内。
酒馆的掌柜原本见沈蕴还在不紧不慢地吃酒,便靠在柜台打盹。
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再抬头时,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连桌上的酒菜都不见了踪影。
吓得他一激灵,急忙揉了揉眼睛,确定沈蕴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锭银子,正好够付酒钱。
掌柜暗道,这位爷还真是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又见外头街道一片寂静,月光被乌云完全遮蔽,只有风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呼啸而过。
掌柜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急忙叫醒在角落里打盹的小二:
“快,快关门打烊!”
随着这酒馆‘啪’地一声关上大门,整条后街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阴风阵阵,卷起地上的落叶杂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打着旋儿,阴森得让人毛骨悚然。
第541章 哪里轮得到她来司掌风月?
深夜子时。
万籁俱寂,荣国府上空盘旋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如墨滴入水般在夜色中缓缓晕开。
沈蕴敏锐地发现了这股阴气,当即屏息凝神,身形如鬼魅般掠过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处假山后,靠近查看。
月光被大片乌云遮蔽,荣国府也没了往日那般奢靡,夜里各处灯光稀疏,沈蕴很轻松融入黑暗中。
就在沈蕴刚藏好身形时,一个隐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你既已完成任务,为何还要盘踞于此?何不早些归位,向警幻仙子复命更好?”
沈蕴听得仔细,这声音带着一种超然的威严,也很快分辨出,就是癞头和尚发出来的。
这语气,和当初在东山道飞仙山上,劝他离开那洞天福地时一模一样,一样的高高在上,仿佛在施舍什么恩惠。
也正如沈蕴所想,片刻后,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两人,现身于荣国府主院的琉璃屋顶上。
他们就如凭空出现的一样,衣袂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癞头和尚手持一串暗沉佛珠,跛足道人则拄着一根虬结木杖,二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缭绕的阴气。
沈蕴屏气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隐藏在假山的阴影之中,尽量不让他们二人发现。
也在心中暗自思忖,这二人到底是在和谁说话?莫非就是冲着这突然出现的阴祟而来?
半晌,浓郁的阴气中,显露出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来,竟是个妙龄女子,身着素白衣服,披头散发,面容惨白如纸,一双空洞的眼睛里透着说不尽的哀怨,令人惊悚。
沈蕴看得惊疑万分,微微昂头,睁大星眸,因为角度问题,他暂时看不到这女灵的全貌,只能看到她飘忽的裙摆和苍白的手指。
暗暗猜测这女灵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荣国府,又与警幻仙子有何关联?
只见这女灵看着屋顶上的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两人,声音低沉如泣:
“我死后并未为非作歹,也按照仙子的要求去做了,我只是……凡心未了,想在此多停留一些时日罢了,你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听她这么说,跛足道人冷然开口,木杖重重顿在瓦片上:
“你本是仙子座下的钟情大士,得道之人,想必比我们更加清楚,你以这个样子,停留在凡俗界,非常的危险,若是被其他仙家或是阴差发现,恐怕难逃天谴。”
话音刚落,癞头和尚也跟着附和,手中佛珠转动发出细微声响:
“没错,贫僧劝你还是早些归位,回到太虚之中,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何必在这污浊尘世徘徊?”
女灵听了这话,却突然笑了,那笑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
“呵呵呵……做我该做的?什么才是我该做的?从我得道开始,我做的哪一件事情,是我自己想做的?哪一件不是被她逼着做的?”
她飘忽的身影在阴气中剧烈晃动,仿佛情绪激动:
“七彩补天石要下界渡劫,她就安排一些风流冤孽跟着下界,就连我这个被她认作义妹的座下大士,也被派下来。”
这话语气中满是讥讽。
“以前我心甘情愿,只以为她要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她说的就是大道,可来到这凡尘界,我才知道,她所言所行都是虚伪自私,一切都为了她自己,从未替我们考虑过!”
说到这里,女灵环顾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两人,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带着几分劝诫:
“二位跟着她学道的时间不长,不知她的心思深浅,我劝你们也该及时回头,不要一条道走到黑,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了。”
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两人听了,却根本不以为然,只听癞头和尚冷哼道:
“哼!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警幻仙子司掌三界风月,乃仙界正神,她所做者,皆是为了三界秩序安定,让风月流传,冤孽消散。”
“你既是她座下得道大士,就应该更比我们清楚这些,如今仙子命你下界办事,你却突生异心,你可对得起仙子对你的栽培?”
女灵听了,冷笑不止,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神色:
“可笑!什么狗屁栽培,不过就是为了成就她自己!”
“什么司掌三界风月,仙界正神,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若非昔日的仙庭众神众仙早已人去楼空,哪里轮得到她来司掌风月?”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周身阴气翻涌:
“你们这两个蠢货,被她驱使来护着七彩补天石收集功德,还心甘情愿,真是可怜又可悲!你们可知那补天石为何要下界渡劫?”
听完女灵所言,让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二人的脸色都显得阴晴不定。
半晌,癞头和尚冷笑一声,手中的佛珠捏得咯咯作响:
“七彩补天石为何下界渡劫,和我们无关,我们也不想知道原因。”
“我劝你也不要深想,立即回到太虚之中,我们只当你一时糊涂,不会将你逗留之事禀报给仙子听。”
跛足道人也跟着附和,手中的木杖重重顿在瓦片上:
“没错,按理说,你下界前,身份比我们两个要高,算是前辈,我们也不想和你动手。”
“可若你冥顽不灵,那就休怪我们两个晚辈对你不敬了!”
说着,二人身形微动,一左一右呈夹击之势。
癞头和尚周身泛起淡淡金光,跛足道人则被一层青色光晕笼罩,显然都已做好了战斗状态。
钟情大士嘴角微扬,勾起一抹讥笑,苍白的面容更显诡异:
“呵呵......你们也知道,我是你们的前辈。”
说话间,她缓缓抬起近乎透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