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那等兵荒马乱的苦寒之地,你当是什么好去处?”
“老夫一个人去便是,你们娘俩就留在京城,守好咱们严家的宅邸与产业,莫教人看咱们在京城无亲无故,借故侵吞了去!”
“夫君,这怎么行?”
欧阳端淑心中一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这一生还从未与严嵩分离过。
何况严嵩如今已年过花甲,让他一个人去那偏远她又如何放心的下?
“夫人,唉……”
严嵩将欧阳端淑揽入怀中,眼眶亦是微微泛红,轻叹一声对一旁的严世蕃道,
“庆儿,你先出去,我与你娘说几句交心的话。”
“是……”
严世蕃还想说些什么,见此状况也只能先应声退了出去。
如此待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严嵩的目光随之越发矍铄,也越发坚决,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神色极为严肃的看着欧阳端淑道:
“夫人,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这些年养出来的好儿子。”
“只因他天生独目,咱们为了弥补于他自小便加倍宠爱纵容,如今竟将他养的忘却了敬畏之心,泯灭了惕厉之志,不知山外有岳,天外有穹。”
“经过这回的事,老夫是彻底想明白了。”
“我们若真是为了他好,希望他活得长久,指望严家不败在他手中,怕是不加以管教也不行了啊。”
欧阳端淑啜泣着点了点头:
“夫君所言极是,那日夫君被下诏狱时,妾身便已因此事自省了许久。”
“只是如今庆儿已近而立之年,常言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对我们虽有孝心,但却早已不怕我们,事到如今还如何管教?”
“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严嵩咬着牙发狠似的道,
“倘若一次还不行,那就多来几次,甚至几年也在所不惜。”
“因此老夫已经仔细想过,这回老夫前往大同就职必须一个人去,留庆儿在京城好好体会人情冷暖,直至他找回敬畏之心,重塑惕厉之志。”
“咱们也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严家未来着想。”
“在此期间,请夫人也务必咬紧牙关,无论他受了多大委屈,亦不可心生不忍,否则恐怕功亏一篑。”
“至于严家自此受到的屈辱,夫人亦不必过分忧心,老夫已向陆炳许诺重金求其私下照料,可以确保老夫自大同回来之前,严家起码不至家破人亡……”
欧阳端淑擦了把眼泪,顺从的再次点头,话说一半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妾身省得……不过夫君那句‘自大同回来’的意思是?”
“老夫猜测,皇上这次虽然贬黜于我,但还并未将我视作弃子,说不定是皇上下在棋盘上的一枚奇子。”
严嵩的目光越发矍铄,压着声音道,
“老夫向陆炳许诺重金,何尝不是一次试探?”
“既然陆炳敢收老夫的银子,敢答应老夫的请求,便说明老夫的猜测是对的。”
“因此只要老夫到了大同之后发挥出这枚‘奇子’的作用,把事情办进皇上心里,日后便一定可以卷土重来!”
大同。
严嵩怎会不知大同是什么地方?
又怎会不知去到大同这样的附郭县做知县有多艰难?
三生不幸,附郭知县;
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官场上流传的这几句话,便是对在这种窘境的真实写照。
所谓“附郭县”,说白了就是辖区内存在更高级府衙治所的县城。
如此知县和上级官员同城办公,政绩都是上级的,出错都是知县背锅,想有一番作为还得看上级的脸色。
而纵观整个大明的知县,最难做的知县非大同知县莫属。
甚至要比附郭京城的大兴和宛平两县的县令更难,难于上青天的难。
因为大同县城内,不仅有知府衙门、巡抚衙门、总兵衙门,甚至还有真正的皇亲国戚,代王府!
大同知府、大同巡抚、大同总兵、代王……这么多大山压在头上,便如同一口口又黑又大的锅负在背上,随时可能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连死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还有句话,叫做“富贵险中求”。
为官多年,严嵩亦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
“回报越高的事情,壁垒也一定越高,正如考中进士的难度。”
因此反过来去想,这何尝不是皇上留给他的一次翻身机会,否则皇上大可以将他抄家流放了事,何苦非要再安排一个大同知县加以折磨?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今大明已经接受了俺答的无条件归降,正是开关互市的关键时期,大同在皇上眼中必是弥足关键。
又适逢大同巡抚龙大有因边军私用被羁押回京。
大同总兵周尚文此前又在复套朝议时受他攻讦,也正在京城述职。
如今大同只剩下了知府和代王,已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权力真空,这便给了他发挥的余地!
皇上此前明里象征性的罚了鄢懋卿三年俸禄,降秩三品,暗里却封他做了五品奉议大夫,还将他的夫人荫作五品诰命夫人。
这便已经足以证明,沟通俺答的事鄢懋卿是真正办进了皇上心里。
甚至恐怕还不止于此,暗地里应该还有比降服俺答更要紧的事情,皇上亟待有人去办,说不定就与开关互市相关。
也是因此,翊国公郭勋才会再次被皇上任命为山西巡按前往大同。
而皇上如此安排,恐怕也是担心郭勋能力有限,因此将计就计,命自己前往大同协助……
他若是连这些事情都想不明白,丝毫不能领会皇上的真实用意,此前又凭什么受到皇上青睐,出任最受皇上重视的礼部尚书?!
……
轻松惬意的翘课时光总是那么轻松惬意。
甚至现在就连翰林院每月一度的馆试,都没人前来通知鄢懋卿应试了。
因为完全没这个必要,馆试不过是结束三年馆课之后,散馆选官时的一项考评依据罢了。
而散馆选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留在翰林院做个编修,或是成为六科给事中那样的言官而已。
那都不过只是七品官员,鄢懋卿这个和翰林院最高领导翰林学士品级相同的正五品官员,还有什么必要在意这种考评?
不过今天,鄢宅还是迎来了一个翰林院官员和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个翰林院官员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与鄢懋卿闹得有些不太愉快的杯具状元沈坤。
而另外一个特殊的客人,则更加令鄢懋卿肃然起敬。
此人名叫吴承恩,竟是沈坤的小舅子。
嘉靖十年他与沈坤一同参加乡试,结果沈坤中了举人,他却名落孙山。
然后如今沈坤已经成了新科状元。
吴承恩则刚刚经历了第四次乡试落第,已经是一个莫欺中年穷的苦逼老秀才了。
不过鄢懋卿却知道,后世四大名著中的《西游记》,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就让鄢懋卿不肃然起敬都不行了。
第123章 杀进京城比考进京城更容易?
“见过上官。”
沈坤也早已知道鄢懋卿现在是正五品官身的事。
心中虽对他上回敝帚自珍的表现略有微辞,但还是端端正正的施了一礼。
说起来,最近鄢懋卿虽然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告假不去,但他在翰林院的名声却反倒蒸蒸日上。
这完全得益于翰林院侍读学士陈英达的大力称赞与宣扬。
这个在翰林院任职几十年的老学究,从来不附庸权贵,翰林院上下几乎没人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话,开口就是差评!差评!还是差评!
但不知为何在得知鄢懋卿已有五品官身之后,竟忽然一反常态,对其赞口不绝:
位显不忘本,好评!
擢升念师恩,好评!
功成未骄矜,好评!
甚至陈英达还着重提起了一件如今已经被人们忘却的往事。
就是翰林院开馆前一日,鄢懋卿挨了皇上廷杖前来向他告假的那件事……
通过陈英达的描述,鄢懋卿更被塑造成了敢于向皇上直谏的诤臣,成了值得所有翰林人学习的荣誉庶吉士,而那顿廷杖便是天下最显赫的功勋。
这事真没人反驳得了。
毕竟翰林院向朝廷输送人才的主要方向就是科道言官,科道言官最大的任务就是直谏皇上。
若是有谁在谏言的过程中骗来了皇上的廷杖,那声望和名誉必是一日千里,就连教过他的老师都脸上有光。
而鄢懋卿此前挨了廷杖的事之所以没人在意。
一来是因为鄢懋卿也没对外透露过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二来则是因为他的那封殿试答卷刚曝光不久,名声本就不佳,没人敢为他说话。
而如今在陈英达的自由发挥和宣扬下,鄢懋卿竟摇身一变,成了天下唯一一个尚是庶吉士便敢直谏皇上的诤臣,成了所有翰林人和御史言官都应该学习的指路明灯!
用陈英达自己的话来说,这就是“好评中的上上好评”!
这也就是鄢懋卿最近没怎么去翰林院,还没有听说这件事,否则他非得气到吐血不可。
谁能想到他只是不愿羞辱一个倔脾气老学究而已,这老学究居然转头就恩将仇报至此,给他搞出来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到底还能不能让他顺顺利利的致仕回乡了……
“不必多礼,请吧。”
鄢懋卿笑着还了一礼,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虽然不知道翰林院已经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但对沈坤还是略微有些忌惮。
不是忌惮沈坤这个人,而是忌惮沈坤那张几乎言出法随的乌鸦破嘴!
因为在毫无防备的得了五品官身之后,鄢懋卿立刻进行了一次深刻而细致的反省。
结果在反省的过程中,他很快就想起了那日沈坤拂袖而去时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