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凭的就是鄢懋卿的一己之力,这就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个人秀。
若非鄢懋卿运筹帷幄,一进城就先发制敌,谈笑之间便将关杰山架空,还将其逼上了无解的绝路,否则断然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始料未及的喜人结果。
而英雄营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助阵镇场,属于那种虽然不可或缺,但又并非不可替代的背景板……
心中如此想着。
沈坤又不自觉的望向了远处的鄢懋卿。
却见鄢懋卿此刻正紧紧蹙着眉头,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悔恨之色,就好像不是办成了事,而是把事办砸了一般。
“这……莫不是事情办的如此神速,办的如此顺利,鄢部堂竟还觉得不满意,他本来还能将事情办的更好?”
沈坤不由肃然起敬。
他此生从未见过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的人,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
“这可如何是好……”
鄢懋卿此刻的确是如丧考妣,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若早知关杰山是这么个软骨头,我就应该收着点。”
“这回倒好,我给大傻朱准备的惊喜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出来,事情就已经办完了……”
“要是就这么回去的话,大傻朱今后不得越发倚重我,不得继续孜孜不倦的给我升官,不得继续让我去办更加危险的事情?”
“老天,你是在玩我么,不带这么玩的吧,这么下去我究竟还能不能致仕回乡了啊?”
就在这时。
“鄢将军!鄢将军!有皇上的圣旨!”
外面忽然又传来了高拱的声音。
随着他快步进入院内,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青贴里、头戴无后山帽、腰间挂着一块乌木牌的无须男子。
这是明朝标准的内官服饰,除了司礼监和少数几个皇上亲近的太监之外,大部分内官无论官职高低都是这样的服饰。
“陈公公?”
严世蕃认得此人,他是宫里的传诏谒者,名叫陈喜。
此前便是陈喜命干儿子私下前往严府,告知了他们“鄢懋卿支持严嵩入阁”的消息。
第221章 尽可试朕之剑锋!
鄢懋卿也认出了高拱领进来的这位公公。
他虽不知这位公公姓甚名谁,但却记得他曾去鄢宅传过圣旨。
印象中传的应该是那道朱厚熜假模假式对他“夺俸三载,贬秩三等”的旨意来着。
只不过与上一回相比,这位公公如今的面貌和气色明显差了不少。
满脸的风尘仆仆,眼睛里面还布满了疲惫的血丝,眼袋大的堪比核桃,就好像数月之间老了几十岁一般。
“……”
看到鄢懋卿的同时,陈喜眼中亦是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幽怨。
他很想一把揪住鄢懋卿的领口,恶狠狠的质问他一句:“你知道因为你这混账,咱家最近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么?!”
可是,他不敢。
经过兵仗局和御马监的事,鄢懋卿的赫赫凶名已经传遍内官。
如今听闻就连司礼监都受了鄢懋卿的胁迫,警告下面那些个掌印、掌事太监收敛行事,还是命东厂自查,揪出了几个典型以儆效尤。
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传诏谒者,安敢与鄢懋卿造次?
所以这幽怨,很快便又转化为了弱小无助的委屈。
如果不是鄢懋卿不遵圣意,明明该去的是大同,结果率军出了京城之后,就直奔太原来了。
皇上又怎会连夜下旨,命他六百里加急追赶,前来向其传达敕令?
这一路追的他呀,坐在马车里连腰都快颠断了,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
最主要这还是个没有一丁点油水的事。
平日里他去给旁人传诏,懂事的多多少少总还会进献点润嘴钱,总归是不白跑一趟。
但鄢懋卿显然不是“懂事”的人,就算鄢懋卿真敢给,他也万万不敢要……
如今内官中消息灵通的人,还有几个不知道鄢懋卿那日在兵仗局是如何碰瓷冯金忠的?
这人简直奸的没有底线,贼的连脸都不要,天知道他这是不是钓鱼执法,前脚刚给了钱,后脚便以受贿罪拿人?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话之间。
鄢懋卿已经起身迎了上来,刚才的愁眉苦脸也顷刻间如同翻书一般,转化为灿烂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公公携圣旨而来,鄢某有失远迎,万望公公恕罪。”
“鄢部堂言重,咱家怎敢当。”
陈喜回过神来,连忙施了一礼,而后正色说道,
“鄢部堂,正事要紧,还是先请领旨吧?”
“这是自然,天大的事,也没有皇上的事大。”
鄢懋卿当即又是一脸郑重,作天揖以表忠心,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跪了下来。
虽然尚不知道圣旨中的内容,但朱厚熜能让陈喜一路追赶,将圣旨送到这里来,已经足以说明事情之重大与紧急,就是不知道对他来说究竟是雪上加霜,还是雪中送炭?
其实鄢懋卿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如今太原府的白莲教今晚就将被连根拔起,布政使关杰山也已经上疏自述其罪,明日一早还要自缚前来自首。
如此一来,大同的事虽不说是已经解决,但许多此前两难的问题也将迎刃而解。
尤其是关杰山的银印密疏送到京城之后,以朱厚熜的聪明才智,八成也会京城来上那么一招“擒贼先擒王”,直接撅了山西立在朝堂中的旗帜。
这样他此前的计划就全部毁了!
之后哪怕他再去了大同,或者去了山西其他的什么地方,各处的官员、豪强和商贾也都只会畏首畏尾,恐怕很难再搞出点什么能助自己致仕回乡的事来。
这个结果,与鄢懋卿原本的计划相去甚远。
他没想过要对付太原府的晋王。
因为史书中关于这个名叫朱新的晋王记载极少,就算他心中认为大明的皇室宗亲也没几个好东西,却也不能一杆子打死。
他此前想逼反的只有大同府的代王,重头戏自然也在大同。
代王一脉勾结白莲教和鞑靼密谋造反,甚至还有意割据宣大一带分裂国家,这都是史书中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的,只是事发时比现在晚了三年而已。
对于这种早有叛国之心的人,鄢懋卿动起手来才没有负担,才有将其逼反的把握……
可是现在。
有了关杰山给他的这个始料未及的“惊喜”,他恐怕是很难再给朱厚熜制造出什么“惊喜”了。
至于张寅牵涉的“李福达案”,会不会让朱厚熜感觉颜面无光,因此迁怒于他?
可拉倒吧!
那事本来也就只能算是一个餐前点心,根本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以他这回在太原府这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优异”表现,这件小事对于朱厚熜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甚至有关杰山那道银印密疏珠玉在前,这事只怕在朝野中都掀不起一丝涟漪,朱厚熜又怎会放在心上?
然后。
他这回就等于立下了一个几乎没有瑕疵的不世之功,朱厚熜要是不继续给他升官,不继续对他委以重任才怪,他今后想要致仕回乡必定只会更难……
正如此想着的过程中。
沈坤、高拱和严世蕃已经跟在鄢懋卿身后跪了下来。
然后终于听到陈喜用从身上取出圣旨,用洪亮但略显沙哑的声音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鄢懋卿听真!
朕今颁铁旨,尔须星夜转道大同,刻期办差。
到日即呈回执,敢有匿旨匿行,半刻迟延,半毫推诿,定斩不赦!
尔若自疑颈项坚于钢刀,尽可试朕之剑锋!
钦此!】
“???”
沈坤、高拱和严世蕃听罢圣旨,伏着的身子都是一僵。
饶是严世蕃他爹严嵩以前是礼部尚书,他在父亲的书房内见过的圣旨不计其数,也从未见过措辞如此情绪化的圣旨。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也算是个“文艺人”。
他在选用阁老、大臣,甚至是太监的时候,都极为注重文采,甚至对奏疏中的错别字都不能容忍。
这可不光是为了替他撰写青词,亦是一种彰显自己威仪与文韬的方式。
因此他下的诏书,通常也都辞藻华丽、措辞克制,基本不会像这道诏书一样直抒胸臆,还直接口语化的来了一句“鄢懋卿听真”,这简直是严世蕃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这么说吧。
如果不是今日前来传召的是他认识的陈喜,他肯定得好好质疑一下这道圣旨的真伪和这位公公的身份,说不定是有人胆大包天,假传圣旨呢!
同时,他与沈坤、高拱也在一同思考一个问题:
“皇上这是一厢情愿的微操起来了?”
如今鄢懋卿已经促成了这样的大好局面,完全可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至于大同的事,自然也没什么好急的了。
接下来皇上只需要在京城也来一招擒贼先擒王,撅了山西立在朝堂上的旗帜。
如此即使鄢懋卿不去大同,大同之事的阻碍也将骤然减少,只靠郭勋和严嵩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差池,即使鄢懋卿去了也就是走个过场。
说起来,鄢部堂真是耍的好一招声东击西啊!
只此奇谋载入史册,便足以使其跻身王佐国士之列,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难怪皇上如此宠信鄢部堂。
这样的王佐之才,哪个天子能不宠信,哪个天子能不呵护,哪个天子能不重用?
然后他们就见鄢懋卿仿佛忽然被点醒了一般,飞快叩首的同时,嗓子里发出了奇怪的颤音:
“微臣鄢懋卿……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