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119节

  姜念道:“丁姑娘金枝玉叶,岂敢劳动?况且男女有别,传出去有碍姑娘清誉。故而婉拒,也请她代我谢过了丁同知的美意。”

  顾煦忽击掌二响,笑道:“我这里有两个丫头,虽不及丁姑娘知书达理,倒也伶俐可人。”

  话音未落,忽闻环佩叮咚,自那紫檀屏风后转出两个妙龄女子来。一个身着杏红杭绸衫子,下系月华裙,生得杏眼含春,桃腮带晕;一个穿着淡绿苏绣罗裙,腰悬翡翠禁步,眉似远山,目如秋水。二人莲步轻移,盈盈下拜时,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

  顾煦笑道:“这两个丫头,虽比不得大家闺秀,倒也懂得伺候人。姜钦差若不嫌弃,就留在身边使唤罢。”

  姜念目光在那二女面上一扫,二人的美貌都不亚于香菱,却含笑推辞道:“顾部院厚爱,我心领了。只是皇命在身,实在不敢耽于声色。”说着眼角余光瞥向丁文焕,“我倒有几句体己话,想与顾部院单独商议。”

  顾煦对两个妙龄女子挥手道:“都退下。”

  两个妙龄女子临去时还回眸一盼,却见姜念正襟危坐,只得悻悻离去。

  姜念让贺赟退下,顾煦便也让丁文焕退下。

  待厅中只剩姜念、顾煦二人,姜念压低声音道:“我敬重顾部院是两朝元老,故而今日与您老坦诚相见。此番罗教案,幸得顾部院未曾牵连。只是……”略顿一顿,“顾部院身为天子耳目,却有失察之过。我虽可不报此事,但那丁文焕罪证确凿,若强行回护,只怕反害了顾部院。”

  顾煦闻言,手中茶盏微微一颤。他久历官场,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机锋?

  沉默半晌,顾煦强笑道:“姜钦差明察秋毫,丁文焕之事,自当依律处置。”

  姜念当即起身拱手:“顾部院深明大义!我不敢多扰了,这便告辞。”

  顾煦不敢再留。

  ……

  ……

  时值九月二十五,神京城浸在绵绵秋雨里。

  雨丝细若牛毛,密密匝匝地洒在畅春园的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恰似春蚕啮食桑叶。

  澹宁居内,鎏金狻猊炉吐着龙涎香雾,泰顺帝正在披阅姜念自苏州加急送来的密折。

  但见密折上的字迹略显虚浮,不似姜念平日的铁画银钩。泰顺帝微微蹙眉,待看到折尾,方知是姜念病中所书。

  这密折乃九月十九日姜念手书,详述了至九月十九日为止查禁罗教的情况,末了还写道:“臣自抵苏州,不慎染了热症。苏州名医苏天士诊脉,说是‘劳倦伤脾,复感秋燥,邪热内蕴’所致。此折乃病榻勉力所书,字迹潦草,伏乞圣鉴。”

  泰顺帝读到此处,不禁动容。他素知姜念勤勉,如今见这密折字里行间透着疲惫,想起这年纪轻轻的民间皇子,离京前还精神抖擞的模样,心中顿生怜惜。

  泰顺帝阅罢密折,并未即刻批复,而是将密折轻轻合上,命太监备辇,径往九经三事殿去谒太上皇景宁帝。

  九经三事殿内,景宁帝正戴着眼镜在暖阁临窗赏雨,见泰顺帝冒雨而来,不由笑道:“皇帝何事这般急切?”

  泰顺帝行礼毕,双手呈上姜念的密折:“请父皇御览。”

  景宁帝细细阅罢,沉声道:“不想罗教竟猖獗势大至此!袁易这孩子办事倒甚妥帖。”

  泰顺帝察言观色,轻声道:“勾结邪教之官,自当严惩。只是江苏按察使陆世远乃父皇旧臣,儿臣不敢擅专。”

  景宁帝长叹一声:“他原也有些建树。”说着将密折递还泰顺帝,手指在案面轻叩两下,“然朝廷法度要紧,既证据确凿,便依律查办罢。”

  泰顺帝心头一喜,却又暗觉可惜。

  江南地区,他最想借机整治的,乃是江宁织造甄应嘉与苏州织造顾煦。奈何姜念密折中未提二人勾连罗教。纵使提及,以景宁帝对这两家的宠信,也未必会允许凭此查处两家。

  甄府、顾府都是景宁帝的心腹,二府在景宁帝心中的分量,可比那江苏按察使陆世远要重多了。而且,顾府曾属于“八爷党”,而景宁帝如今最忌的,便是泰顺帝清算兄弟旧事。

  待泰顺帝回到澹宁居,这才批复起了姜念的密折,开头便批道:“览奏甚慰。尔为国操劳,以致染恙,朕心实为轸念。宜善加调摄,毋得过劳……”

  写至此处,忽听得窗外雨声渐急,那雨滴竟似敲在他心头一般,而他笔下的批复随即转为了凌厉……

  ……

  ……

  这日已是十月初一。

  虽是个晴好日子,风却已透着几分寒意,寒冬将至了。

  普济禅寺内的树叶尽染金黄,随风簌簌飘落,将签押房前的石阶铺得如鎏金一般。

  姜念正在签押房内忙着公务,忽收到了京中加急寄来的一个黄绫包裹,拆看时,包裹内有泰顺帝批复的密折,并一道转交江苏巡抚洪天培的密旨。

  他先拆开自己的密折,泰顺帝的批复赫然在目:“览奏甚慰……朕心实为轸念……”字字透着圣眷优渥,然后命他负责对苏州城守营游击石骁抄家!

  苏州这地方,非但驻着苏州织造,还驻着江苏巡抚、江苏布政使、江苏按察使。

  姜念不敢耽搁,当即领着贺赟等人,往巡抚衙门而去。到得辕门,苏州巡抚洪天培早已得信,亲自迎出。此前两人已见过了的。

  二人寒暄着进了花厅,姜念忽取出密旨,走到厅内正中,南面而立,正色道:“圣上有旨,命本钦差当面宣读,请抚台大人接旨。”

  洪天培闻言,慌忙整了整冠带,跪拜在地,口中道:“臣江苏巡抚洪天培,恭请圣安。”

  姜念当即朗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谕密旨:

  江苏按察使陆世远、苏州同知丁文焕,职司刑名民社,竟敢罔顾国法,私受罗教贿赂,蠹政害民。此等败检丧心之徒,若不严加究治,何以儆效尤而肃吏治?

  着江苏巡抚洪天培,立将陆、丁二员摘去顶戴,革职羁押,严封衙署文书账簿。除罗教案涉贿情由外,其历年经手钱粮刑名等项,凡有贪墨情弊、馈赠往来,俱着逐条深挖细查。所涉司道府县官员,但有勾连者,无论品秩高低,即行锁拿质讯,据实密奏。

  该抚当知此案关涉吏治根本,务须秉公持正,破除情面,不可隐漏罪证、回护同僚,所有查抄赃银、案犯供状,着六百里加急专折密呈。

  钦此!

  太上皇旨,皇帝奉行之。”

  姜念宣毕,洪天培三跪九叩,双手接过密旨,声音微颤:“臣洪天培……遵旨!”

  起身时,洪天培的脸色已有些发白,虽此番查办的不是他,他却不禁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江苏巡抚麾下有抚标,兵额一千二百人,比苏州城守营要多,这支抚标才是驻防苏州的主要军队。

  洪天培接了泰顺帝的密旨后,不敢怠慢,当即点齐抚标精兵,兵分两队,一队前往按察使衙门捉拿陆世远,一队前往苏州府衙捉拿丁文焕。

  十月初一的苏州城,秋风瑟瑟,卷起满地梧桐叶……

  ……

  ……

  苏州同知丁文焕的住宅,此刻正乱作一团。

  丁夫人张氏在内宅来回踱步,手中帕子绞得死紧。她女儿丁婉芳侍立一旁,一张俏脸煞白,全无血色。

  方才有人来报,说老爷丁文焕已被抚台大人锁拿,罪名是勾结罗教、收受贿赂。

  “这可如何是好!”张氏捶胸顿足,“你父亲平日何等谨慎,怎会……”话未说完,忽想起什么,猛地转向女儿丁婉芳,“都是你这丫头不争气!前番叫你去服侍那年轻的钦差,你偏摆着张冷脸。若当时讨得他欢心,何至于此!”

  丁婉芳闻言,泪珠儿扑簌簌滚下来。她生得杏眼桃腮,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更添几分凄楚。她想起那日去山下客栈,见姜念虽在病中,却仍气度不凡。自己当时却没给他好脸子瞧,匆匆见了一面便离开。

  张氏越想越气,指着女儿骂道:“你父亲让你读诗书、学琴棋,原指望你攀个高枝。如今倒好,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你父亲既已被抚台大人拿下,咱们丁家怕是要遭抄家大祸了!”

  “女儿这就去求那姜钦差!”丁婉芳突然拭泪道,“纵是给他当牛做马,也要救咱们家!”

  张氏闻言,非但不阻止,反而唤来心腹仆妇送丁婉芳离开,又转向丁婉芳道:“既要去,总要体面些。”

  当下几个丫鬟忙活起来,为丁婉芳打扮了一番。

  打扮停当,丁婉芳坐上了马车,离开了丁家。

  马车行至山下客栈,打听得知姜念此时不在山下客栈,而是在普济禅寺,又催车夫赶路。到得山门前,忽闻马蹄声震,姜念正身着侍卫官服,骑着一匹骏马,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身后许多官兵列队而行,刀枪映日,正要去抄了苏州游击石骁的家。

  丁婉芳掀开车帘一角,见到车外这一幕,心头突突乱跳,惊怕之中,似痴了一般,怔怔望着那远去的烟尘……

第169章 九霄环佩琴

  今日的苏州城,冷风渐紧。

  城守营游击石骁的宅院内,一片愁云惨淡。

  事实上,自从石骁被姜念拿下后,石家都处在阴霾之中,担忧着抄家。

  石家内宅有一间书房,门上悬着的匾额携着“听琴斋”三字,笔力清瘦,乃是这间书房的主人石韶手书。

  石骁是个身材健壮的武将,其嫡子石韶却是个文雅的读书人。

  石韶今年十八岁,比姜念还要大两岁,已有了秀才功名。他读书有成,却更喜爱古琴,有着“琴痴”之称。

  听琴斋内,陈设雅致,左侧一张书橱并一张书架,排满各类书籍;右侧琴架上横着几张古琴。

  窗外,风在庭院的枯枝间呜咽作响。

  窗内,燃着一炉沉香,袅袅青烟在空气中盘绕。

  石韶正独坐琴案前,面前横陈着一张古琴,琴身通体漆黑如墨,泛出幽紫色的光泽,乃是传世名琴“九霄环佩”!

  此琴乃唐代雷威所制,琴背刻有“九霄环佩”四字篆书,龙池上方题“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八字行书。

  这九霄环佩琴是石韶机缘巧合下遇见,然后父亲石骁花重金购得,作为他考中秀才的礼物。

  此时,石韶指尖轻抚琴弦,奏的是一曲《凤求凰》。

  琴音初起,恍若春风拂面,将他带回曾经的那个午后——

  那日景晴穿着一袭淡粉衫子,鬓边簪着朵海棠花,坐在他对面抚弄一张琴。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他抚着九霄环佩琴,与她琴瑟和鸣。奏到动情处,景晴忽然抬眸,四目相对时,她眼中似有星辰流转,羞得耳根都红了……

  他与景晴互相爱慕,互为对方的心上人,两人的父亲也都有意结为亲家。

  若无意外发生,他与景晴便会成为一对夫妻。

  可惜,意外还是发生了。景晴的父亲景昀端分明是个清正廉家爱民的好知府,却不料竟遭抄家之祸。

  那日,他跪在父亲石骁跟前,求父亲出手相救,纵然救不了景家,至少也要将景晴救下。可石骁只是长叹:“儿啊,朝廷大事,圣上旨意,岂是我一个游击能左右的?”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沦为奴婢,后来他还派人去江宁打探过,得知景晴竟被江宁节度使唐家卖进青楼为清倌人,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一曲《凤求凰》抚罢,指间余音犹颤,石韶怔怔望着案上那九霄环佩琴,恍若魂灵出窍。眼前浮起景家被抄那日——景晴一身素白绫裙,青丝微乱,被虎狼般的官差押出大门。她步履踉跄间发现了他注视的身影,于是将发间一支玉簪扔在了地上,“铮”地一声脆响,断作两截,恰似未及出口的诀别。

  “晴妹妹……”石韶喉间滚出几声呜咽,一滴浊泪“啪嗒”坠在琴面上,竟似景家被抄那日的玉簪碎裂之音。

  他踉跄起身,踱至粉墙边,痴望墙上一幅自绘的美人图——画中景晴低眉信手,正抚瑶琴,衣袂翩然若飞。画角题着一行小楷,墨痕已旧,乃是:“一曲清商与卿和,满庭芳菲共景晴!”

  然而,此刻石韶口中却低声吟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又想到如今父亲石骁也遭祸了,石家多半要步景家后尘,要被抄家,而自己珍爱的九霄环佩琴,怕是要充入官库了。

  窗外风声凄厉,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想到此处,石韶陡然扑回琴案,将九霄环佩琴搂入怀中。琴木冷硬,却偏生透出丝缕暖意。

  忽又想起《诗经》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句。可如今琴虽在,心上人却早已不在,且要家破亲离了,这茫茫人世,何来静好?

  石韶颤抖着手,放下九霄环佩琴,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弹的是自己曾经谱给景晴的曲子,没有名字,只是将满腔相思、愤懑、无奈都倾注其中。

  琴音如泣如诉,与窗外的风声绞作一处,呜呜咽咽,似孤魂夜哭,恨海难填。

  正在这时,石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阵惊叫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进听琴斋,对石韶道:“大爷,不好了,官兵来抄家了……”

  尽管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石韶闻言还是猛然一惊。

  愣了一会子后,石韶又发狠似的拨动起了琴弦,这次弹的却是《广陵散》,金戈铁马之音在指下迸发,仿佛要斩断这无常世道。

  此时,姜念携司徒靖,率领百余名官兵,来到石宅抄家。

  纷乱之中,姜念在一些官兵的护卫下步入内宅,忽闻一阵琴声飘来。那琴声初如金戈铁马,继而似杜鹃啼血,竟似将抄家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姜念不由被吸引,循着琴声来到听琴斋,见一个白衣书生正襟危坐,在琴案边抚琴,清瘦的脸上苍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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