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
吴！
楚！
赵！
齐系！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说不通啊？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涓EUR鍏?簲.涓EUR浜斿洓.浜屽洓鍏?.涓冧笁
但刘濞是例外。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孺子可教……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着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公子在想什么？”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嗯？”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
“是征辟没错。”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着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着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
怎么个意思？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表叔不也是？”
随着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从，还是不从？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着人类文明。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如是说着，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