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3节

  松江府的事儿,只有俞大猷这条强龙才能管,才能做那块无论多大风浪,都不让松江府市舶司这条巨擘沉默的压舱石。

  强龙才能硬压地头蛇。

  松江府市舶司,就是俞大猷前往松江府的最大任务。

  戚继光领京营,朱翊钧能用的之后俞大猷前往松江府以强压人,徐阶还田的事儿,绝对不会那么轻松。

  朱翊钧将海瑞的奏疏拿了出来,和俞大猷详细的讲解了一番关于松江府开海事的规划,徐阶不是重点,重点是开海。

  “廉颇老矣尚能饭矣,陛下天恩,臣赴汤蹈火以尝圣恩。”俞大猷接过了天子剑握在手里,俯首说道:“臣有三请,还请陛下应许。”

  俞大猷要是唱高调,那朱翊钧怕是要失望,俞大猷提条件,那证明俞大猷对自己回京之事早有揣测,做了规划。

  大帅就是大帅,跟明白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

  “爱卿畅所欲言。”朱翊钧笑着说道。

  “臣请三千南兵随臣南下松江府。”俞大猷提出了第一个条件,没有庶弁将(基层军官),俞大猷就是强龙也过不了江,压不了地头蛇。

  和戚继光的观点非常一致,军队的组织度,就是战斗力的基本保证。

  “准。”朱翊钧点头说道:“戚帅那边会调拨三千南兵给俞帅。”

  “臣第二请,请调广州都指挥佥事陈璘为臣佐贰,随臣前往松江府,陈璘有谋略,善将兵。”俞大猷专门提到了一个人,广州都指挥佥事正三品武官陈璘。

  “这可是两广总督殷正茂掌心肉,俞帅这就要走了,怕是殷总督要气个半死,这是元辅先生的人,朕会跟元辅先生商议。”朱翊钧笑着说道。

  殷正茂,两广总督,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张居正同榜出身,以南京兵部尚书兼任两广总督。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政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高拱门生、两广总督李迁,在两广做总督,平定古田苗民韦银豹、黄朝猛之乱,李迁却是屡战屡败,而李迁本人全无兢慎之心,屡误军机,骄逸丧败匪焰猖獗,期月被贼人连陷数县,乃是失土之臣。

  张居正和高拱额决裂,就是两广总督人选上。

  把两广总督交给了李迁,李迁却屡战屡败,被打的丢盔卸甲,而张居正以次辅的身份举荐了殷正茂这位同榜,高拱和张居正围绕着两广总督的人选,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最终张居正大获全胜,殷正茂在隆庆五年末成为了两广总督。

  因为关键时刻,李迁又输了,被隆庆皇帝下圣旨责令其原地致仕,开缺回籍,不必入京谢罪。

  李迁打不赢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因为李迁到了两广总督就开始吃空饷,庆远报军五万,殷正茂到了地头,把庆远地面扒拉了下,满打满算就找到了三千老弱病残。

  也就是说李迁就任两广总督平叛,就已经开始吃空饷了。

  隆庆五年殷正茂到地方后,就发现了这里的复杂,内有苗民民乱外有倭寇滋扰。

  殷正茂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让两广地区逐渐恢复了稳定,安定的方法就一个字—赢。

  战事发生在哪里,殷正茂就赢在哪里。

  而陈璘就是殷正茂手下的大将,屡建军功,现在为都指挥佥事,按照陈璘打仗的本事,怕是过不久就能独当一面,而俞大猷请陈璘为佐贰,也就是副总兵前往松江府地面,自然有他的用意。

  这就是大明东南局面糜烂中,非常非常诡异的一件事,只要清丈,必闹倭寇。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谁也没有证据,但事实的确如此,一旦朝廷开始了清丈,倭寇立刻就开始翻江倒海,俞大猷在防患于未然。

  他岁数大了,哪怕是自己突染恶疾或者有敢挠公法,伤任事之臣者把俞大猷给伤了,那也有戎事方面的人才主持局面。

  二来,需要一个独当一面的冲杀悍将,陈璘显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三来,陈璘是个悍将,在皇帝面前谈起,露露脸,混个脸熟。

  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他们受的委屈,不能再让新生代的将领继续受了,打了胜仗还要被不断的罢免,言官只需要说几句,所有的功劳都被抹除的委屈,不能继续这样了。

  富国强兵,这强兵二字,非一蹴而就,需要水滴石穿,量变引发质变。

  “臣需要至少五年时间,三年练兵,两年安定,大明水师方有成效。”俞大猷给了一个具体的时间表,五年,他只需要五年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这一切,希望朝廷能给他这么久的时间。

  “无不可,可顺延。”朱翊钧给了一个宽泛的回答,五年如果太短,那就十年,二十年,朱翊钧才十岁,他能等得起,但是这件事必须要办。

  那都是朝廷的田!确切的说,那都是朕的田!

  朱翊钧极为郑重的说道:“朕德凉冲龄,倚毗俞帅为国之柱石,希望俞帅能为朕、为大明、为天下万民撑起东南的一片天!”

  俞大猷再俯首说道:“臣谢陛下隆恩,必肝脑涂地,为王前驱。”

  俞大猷领命之后,去寻了海瑞、张居正、谭纶,互相沟通之后,没有在京师过夜,火速前往了南衙地面。

  汪道昆、张诚等一众,将会择日启程。

  是夜,乾清宫里,小皇帝听闻俞大猷已经先行离京,颇有感触的说道:“辟土开疆历经天纬地之功,功盖古今人第一人,出将入相有黼国黻家之才,才兼文武世无双,俞帅果然是帅才,行事雷厉风行。”

  张宏面色犹豫了下才开口说道:“臣倒是以为,若是没有陛下,俞帅、戚帅,即便是胸中纵有万丈豪迈气,也不过是壮志不得酬、雄心无展布的悲戚而已。”

  张宏是很清楚大明朝廷的那些个把戏,谁越能打,谁就会被弹劾的越是厉害,折冲之功只需要言官三言两语就可以抵消。

  俞大猷在倭患渐渐平息之后,便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这位写出了《续武经总要》的帅才,终究是郁郁而终。

  “你很擅长拍马屁,以后不要再拍了,朕身边的人,不应该进这些谗言。”朱翊钧对张宏的马屁做出了十分清楚而明白的指示:说的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张宏其实很想说,自己说的是实话,但陛下有明确旨意,他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

  “俞帅的那本《剑经》拿来朕看看。”朱翊钧今天得了一本武林秘籍。

  真正的武林秘籍,由俞大猷所写的《剑经》。

  朱翊钧打开一看,发现这剑经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这一本武林秘籍里,压根就没讲什么剑法,没有短兵,讲的棍法、弓法、阵法。

  之所以叫剑经,其实是俞大猷一身的本事,都是荆楚长剑而来,剑经,讲的就是短兵长用之法,就是俞大猷的看家本事。

  当然这本剑经,也被戚继光收录在了《纪效新书》之中,朱翊钧之前就看过,他手里这本是俞大猷亲自注解过的注解本,看完之后,收获极大。

  大明武人,尤其是军阵的军卒,似乎对短兵都看不太上,比如缇帅朱希孝只认一寸长一寸强,而戚继光则是我长我自强,俞大猷在剑经,本来讨论短兵武艺的著作里,写的全是棍、弓、阵。

  “极妙,极妙。”朱翊钧对剑经相当的满意。

  剑经一共四种兵器,分别为:钩、刀、枪、钯。

  次日的下午,朱翊钧用棍和骆思恭对打,骆思恭被打的抱头鼠窜,朱翊钧的长兵初练,也没什么章法,实力相当的情况下,骆思恭还真的对不过。

  “骆思恭!你没有恭顺之心,伱没有武德,你偷袭!”朱翊钧被木腰刀抽在了腿上,一蹦三尺高,疼得他龇牙咧嘴,这木刀拍一下,就是一道淤青,少说十三五日才能好。

  骆思恭手持短兵,虽然处于下风,但也抽冷子反击了几下,欺身近前,打的小皇帝哇哇大叫。

  骆思恭丢下了手中的木刀,跪下说道:“臣罪该万死。”

  上一个让皇帝碰了一下脑阔的的王章龙、陈洪等一众,已经被送进了解刳院。

  骆思恭拿着木刀每天都能在朱翊钧身上抽出几道淤青来。

  若是千刀万剐,骆思恭都应该早就原子化了。

  朱翊钧一看骆思恭磕头请罪,就略显无奈的走了过去,把骆思恭拉了起来,说道:“哎呀呀,你这个人,好生无趣,起来起来,朕就是说两句玩笑话,该怎么打还怎么打,骆思恭,你才十岁,活泼些,像咱一样,开朗些。”

  “对对对,就这样。”

  王章龙让皇帝碰了一下,那是刺王杀驾,骆思恭和朱翊钧对打,那是为了彼此武艺精进,为了不让李太后担心,朱翊钧从来没让李太后看过自己的伤势,倒是陈实功陈太医对小皇帝身上的伤极其清楚。

  武艺经验,都是挨打挨出来的。

  “来,再来。”朱翊钧拿起了短兵,和骆思恭一样持短兵训练。

  长兵军阵好用,短兵防止刺客、小人好用。

  腰刀可以随身佩带,随时抽出对敌,他总不能走到哪里,都扛着比他高两头的长兵吧!他现在还没有戚家腰刀高,戚家腰刀五尺,朱翊钧才四尺二。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就有王负剑的经典场景,所以,长兵要练,短兵也要练。

  打着打着,朱翊钧发现这丁字回杀,是真的好用,动作简单,行云流水,只要稍不留心,有了破绽,就会被两刀带走。

  “呀!”骆思恭痛呼一声,不停的用力的甩着手,蹦蹦跳跳。

  “骆思恭,你这是打算空手入白刃吗?!”朱翊钧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刚才小皇帝荡开了骆思恭的木刀,一个转身下砍,怕伤到骆思恭改劈为拍,骆思恭下意识的用左手去挡,势大力沉的一刀,正好拍在了骆思恭的手上。

  骆思恭疼的脸都白了,额头汗如雨下,握着手蹲在了地上,面色极其痛苦。

  朱翊钧意识到了不好,立刻大声的说道:“陈太医!有人受伤了!”

  朱翊钧凑上前去,有些焦急的在骆思恭身边走来走去,陈实功还以为皇帝有事,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打开了骆思恭的手,按了按,骆思恭疼的嚎啕大哭。

  陈实功看过之后,松了口气说道:“幸好骨头没断,陛下,这对打还是太过于凶险了,木刀也能杀人的啊。”

  “幸好幸好。”朱翊钧听闻之后长松了口气,他已经尽量收着力了,但是还是抽实了,骆思恭手心三寸宽肿的老高,而后从庆幸转为了气恼说道:“戚帅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不要空手入白刃,木刀都接不住的。”

  “我看看。”

  朱翊钧蹲下看着骆思恭手上的伤势,满是揶揄的说道:“这下十天半个月不能参加陪练了,你别想偷懒啊,伤了虽然不能训练,但也要按时点卯,省得落人口实。”

  手上的伤也会影响到其他地方。

  朱翊钧之前就被骆思恭砍到了肩膀,也是打巧了,打到了筋儿上,那半个月的时间,小皇帝站桩倒是可以,但是不能跑跳,跑起来的震动,牵连着整个肩膀都是撕裂的剧痛。

  那种剧痛,足以让夜里熟睡的小皇帝,翻身压到肩膀就会惊醒的剧痛,疼起来,就像是被人伸了进去捏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疼,朱翊钧那几日,就跟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稍微一动,手都抽抽。

  也是这些疼痛,让朱翊钧和骆思恭成为了皇帝习武陪练团里,武艺最为精湛的二人。

  骆思恭从倒车尾,成为了仅次于皇帝之下的武林高手,在二十一人范围之内。

  当然所有人都认为,骆思恭看着打得凶,但还是留了余地,让陛下当最强的那一个。

  “回去了领个烤鹅,权当朕赔你的汤药费了。”朱翊钧将骆思恭拉了起来。

  骆思恭倔强的说道:“臣不要,上次臣伤了陛下,陛下也没让臣赔。”

  朱翊钧看骆思恭倔强也没为难,说道:“也行吧,听太医的话,定要歇十五天,不许操练,别到时候永久性损伤了,哭都来不及,朕需要用人的时候,连个趁手的人都用不到。”

  “臣遵旨。”骆思恭很听话,只要皇帝说的话,他都做,哪怕是皇帝让他打皇帝,他都执行。

  这就是十岁人主的习武日常,挨打和打人。

  戚继光回京做了总兵官,马芳做了副总兵,麻贵等人为参将,大明新京营如火如荼的展开。

  张四维四处活动打点,但是回朝之事,却是念念不忘,没有回应,张四维真的很急很急,因为晋党现在的党魁葛守礼形势一片大好。

  若是张四维能够如期回朝,葛守礼是绝对斗不过张四维的。

  可事情的发展,却是葛守礼逐渐坐稳了党魁的位置。

  最近,因为皇帝操阅京营军马闹出了非议,在葛守礼的奔走之下,张居正最后改为了每五日阅视军马,这是晋党面对张党的巨大胜利!

  沉重的打击了元辅当国威震主上的嚣张气焰,葛守礼因此获得了极大的声望。

  张四维急,很急很急,因为皇帝划出了清晰的界限,那就是宣大的窟窿堵上的那一天。

  可是长城鼎建,动辄三五年,这《世宗肃皇帝实录》到那时候就写完了,张四维到那时候再回朝,黄花菜都凉了。

  九月十五日,大明皇帝朱翊钧习武结束之后,乘坐车架前往了北土城,按照既定好的章程,阅视了京军。

  戚继光、杨文、马芳、麻贵、李如松等一众在北土城武英楼觐见了陛下,汇报了新京营的若干遴选组建情况。

  一个掌令官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报!蓟州参赞军务吴兑塘报!北蛮小皇子和董狐狸,趁秋高马肥,纠集三万兵马,随时叩关南下,已至北古口外四十里!”

  朱翊钧眉头紧蹙,站起身来说道:“戚帅随朕回京,还请诸位枕戈待旦。”

  朱翊钧的车驾就在辕门外,朱翊钧让戚继光上车同行,向着京城而去。

  “陛下,这件事有点古怪。”戚继光看着皇帝担忧的神情,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朱翊钧疑惑的问道:“古怪在哪里?”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臣疑虑有二,一,臣未曾收到墩台远侯夜不收的哨报,而且这塘报上,并无蓟州总兵官陈大成的书押和印绶,也就是说,是参赞军务吴兑,自己禀报的。”

  “墩台远侯,夜不收哨,于景泰年间,由宣大总兵杨洪初创,至今已有三千余人,皆是我大明军斥候,百余年见,深入虏营探听情报,臣为蓟州三镇瞭山,并未收到墩台远侯奏闻,一个参赞军务是如何比我大明墩台远侯还要先一步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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