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2节

  张翰和万士和入殿,三呼万岁,跪在地上。

  “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国,洗心涤虑,用心办事便是,二位明公免礼。”朱翊钧挥了挥小手,示意张翰和万士和入座廷议便是。

  “兵科给事中张楚城仍劾王崇古养寇自重,弛防徇敌。”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事儿,王崇古回宣大继续做总督兵务、俞大猷入京领斧钺,换谭纶总督京营和张四维回朝。

  张楚城,荆州府江陵人,和张居正张江陵是同乡,也是进攻晋党的急先锋,张四维输贿给高拱,风波已经平息,但是张楚城咬着不放,非要弹劾到张四维罢休,才肯终止。

  而弹劾王崇古的两封奏疏,也是由张楚城发动的。

  所以李乐根本没必要怕晋党,晋党更害怕张居正的报复。

  “臣请陛下明鉴,此事五月的时候,已经廷议过一次了。”王崇古站起来,对着月台上的小皇帝行礼。

  王崇古出尔反尔!

  和杨博的洒脱完全不同!

  朱翊钧差点没忍住自己的笑容,外甥果然只是外甥,哪有自己的官位重要?

  游七昨天晚上通过徐爵,已经把朝中重大人事变动的消息传到了宫里,李太后并不觉得张翰和万士和会强过杨博和陆树声,可是杨博真的老了,已经有些不知事,最终同意了人事变动。

  王崇古这就是典型的不甘心,这好不容易从宣大来到了京师,以太子少保的身份,总督京营兵务,现在让他回去,他不肯回去!

  朱翊钧忍住了笑容,说道:“王少保起来说话。”

  葛守礼看事情超出了掌控,站起身来说道:“陛下,宣府大同阅视鼎建,消息一出,非议不断,京中内外震惊不已,马芳、麻贵等人被罢免,内外皆有代人受过之语,臣恳请陛下明鉴。”

  葛守礼作为新党魁,怎么可能允许说好的事儿,王崇古不履行呢?直接发动了党内倾轧,打出了一张内外非议不断的震惊牌。

  海瑞则是站了起来,颇为疑惑的说道:“陛下,臣刚回京,不知前事,马芳、麻贵只是将领,这鼎建大工,皆由总督督办,怎么将领受了罚,杀敌立功的官职被罢免了,这总督却能置身事外?臣久在乡野,不知朝廷的规矩,京营兹事体大,但是王少保,继续领着总督京营的差事,臣以为不宜。”

  海瑞打出了一张,我虽然不懂,但是大为震撼,朝廷难道都是这种规矩吗?打出了一张追击牌。

  户部尚书王国光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这长城鼎建这个窟窿,阅视侍郎吴百朋请命前往宣大阅视,到时候有多少亏空,这笔账,也要算一算的。”

  王国光守着空空如也的国帑,张诚带回来的银子,是一大笔的进项,但是绝对填不满宣大长城鼎建的大窟窿,他打出了一张亏空牌。

  谭纶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自景泰以来,兵部尚书督领京营,乃是祖宗成法,还请陛下明鉴。”

  这涉及到了谭纶总督京营兵务的权力,谭纶当然要争,他打出了一张祖宗成法的牌。

  “元辅先生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询问张居正的意见。

  “臣以为任命王崇古回宣大总督,把长城鼎建的这个窟窿堵上,戴罪立功为宜。”张居正说出了自己的处置,这也是他在浮票上的意见,窟窿真实存在,怎么吃下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晋党有本事就造反,把阅视鼎建的吴百朋、李乐、张鲸等一众,直接给杀了,把事情彻底闹大!

  晋党的实力在几番朝堂狗斗之下,已经大幅削弱,尤其是大同总兵和十个参将被罢免,晋党真的要造反,边军真的会跟着起事?

  朱翊钧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张居正死后,他的新政,大抵就是在这种群情激奋之下,付诸东流。

  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并不是很了解情况,但还是站了起来,大声的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开口说道:“王少保。”

  “臣在。”王崇古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是看这个架势,选择了放弃,再说下去,冯保这个宦官就要骂的他狗血淋头了。

  “回宣府大同把长城鼎建的烂摊子收拾下?”朱翊钧用铅笔敲了敲御案问道。

  王崇古还想再说,但是看着没人帮他说话,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臣,告退。”

  王崇古再叩首,离开了文华殿,算是认下了这个结果,而张居正也在举荐张四维的奏疏上,写了自己的浮票,张四维仍做侍讲学士,掌詹事府事,充任《明世宗实录》副总裁、侍读学士。

  明世宗实录,自正德十六年四月至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大约有四十六年的时间,实录的总裁是大明首辅张居正,而副总裁的这个位置,就是王崇古离朝,给张四维换到的条件。

  按照大明官场管理,这世庙皇帝的实录修完,张四维就该经筵讲官,再几年就有入阁的资质了。

  举荐张四维入朝的奏疏,从文华殿的长桌流转到了御案之前,朱翊钧看了半天,却没拿起来桌上的大印盖章,开口说道:“张四维回朝之事,朕不答应。”

  小皇帝拿出了他万历十五年之后的摆烂大法,就是不下印。

  他拥有京官任命的决策权,他不盖章,张四维就回不了朝。

  朱翊钧没有亲政,没有完全的决策权,但是他有拒绝的权力,这也是小皇帝站在皇权的大盾牌之下的一次小小试探。

  张居正站起身来,询问道:“陛下,臣僭越,张四维有博达渊潜之识,如此贤才,放任四野,不入朝为官,是朝廷的损失。”

  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朕嫌他长得丑。”

  “丑?”张居正一愣,小皇帝,您这是在人身攻击!

  但是仔细一想,张四维长得还真的不怎么好看,眼眶深陷,脸颊上还有横肉,下巴有些尖,陛下说的是实情。

  丑这种事,父母给的,比如民间的镇宅神钟馗,就是因为丑不能做官,大明朝也有此例,景泰五年,琼州进士丘濬就因为貌寝,痛失状元郎,变成了二甲进士出身第一名。

  此言一出,连纠仪官都强忍着笑意,陛下这个角度着实有些刁钻了。

  冯保叹为观止,陛下的攻击力,远胜于他!他的气人经也就十二重,陛下这气人经,直接大圆满了,一开口,就是令人瞠目结舌!

  而且极为合理。

  长得不好看,你还想回朝为官,做侍读学士,伺候陛下?

  “他长得吓人,朕德凉冲龄,见到了他,心有戚戚,等朕再大些,再让他还朝吧。”朱翊钧满是无辜的说道。

  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把那么丑的人,安排为侍讲学士,每天都要看见,元辅先生怎么忍心这么吓唬孩子!

  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张居正沉默了,只好俯首说道:“臣遵旨。”

  王崇古当殿爽约,栈恋不去,若非群议沸沸汤汤,王崇古能爽约,张居正自然也能爽约,就是这个理由,长得丑这个理由,着实是有些羞辱人了。

  张居正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这张嘴的攻击力,冯保加上张楚城都赶不上。

  缇帅朱希孝整天被气的火冒三丈,不是没理由的。

  冯保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没有大笑,但是嘴角完全合不拢。

  张居正回到了座位上,仍然有些懵,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继续廷议吧,该哪件事儿了?京营提举将才,戚继光、俞大猷、马芳回京领薯苗屯耕之事。”

  “诸位可有异议?”

  谭纶立刻开口说道:“节制精明,俞大猷不如谭纶。信赏必罚,俞帅不如戚帅。精悍驰骋,俞帅不如刘显。然此,皆小知,而俞帅则甚大受!”

  大受:承担重任,委以重任。

  谭纶、戚继光和刘显,虽然在某些地方比俞大猷强,但是俞大猷强就强在方方面面都不差,这就是不器全才,理应承担重任。

  戚继光现在是迁安伯,是勋贵,回京之事,有张居正和皇帝陛下撑腰,无人敢置喙。

  马芳是晋党的招牌,整个宣府大同,最能打的就是马芳,晋党就是再不待见马芳,也只能把马芳抬出来做招牌。

  俞大猷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人撑腰,戚继光受的委屈,俞大猷有之过而无不及,张居正回护戚继光,谁来回护俞大猷?

  谭纶现在是兵部尚书,总督京营,在这奉天殿内,他要为俞大猷撑腰!

  俞大猷现在是南京右府佥书,从南衙到北衙,昼夜星驰,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谭纶迫切的希望俞大猷能够大志得展布,不再明珠蒙尘,不再壮志未酬。

  谭纶这是在旗帜鲜明的竖旗,朝中将会多一股势力,浙党,而党魁就是谭纶本人。

  “老成宿将。”葛守礼要适应自己党魁的身份,他思虑了片刻给了一个略显中性的回答,老成宿将为大勋,这是赞同。

  若是他反对俞大猷回京,谭纶立刻就会反对马芳回京,葛守礼对杨博所言之事,谨记于心,高举尊主上威福大权,与谭纶、吴百朋、戚继光、俞大猷等一众浙党修睦,同抗元辅威震主上。

  葛守礼又咂了咂这个纲领,只觉得厉害。

  俞大猷是福建人,严格来说不是浙党,但大家当年抗倭的战友情谊,彼此战守互为犄角。

  “那就招三大将回朝主持京营提举将才考校武艺之事。”张居正在奏疏上贴了浮票,写上了自己的意见。

  新任的吏部尚书张翰十分认同的说道:“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张居正看了眼张翰,新任的吏部尚书,就只会一句元辅先生处置有方?

  奏疏流转到了御案之上,所有人都看向了月台,小皇帝在张四维回朝的事儿上,似乎叛逆了一下,现在张元辅的奏疏,皇帝陛下,会做如何决定?

  朱翊钧拿起了大印,盖在了奏疏之上。

  群臣们松了口气,臣权和皇权并没有起冲突,看起来,十岁人主,并不是要反对张居正当国,真的是单纯的觉得张四维丑,不愿意让张四维在身边侍读。

  这一下子群臣立刻就意识到,似乎张四维确实长得不好看。

  之前没人提,也没人留意,这有人提了这个问题,张四维立刻就变的面目全非了起来。

  谭纶:王崇古你居然敢出尔反尔,吃我一记反向丁字回杀!(谭纶的武艺不错,教过戚继光短兵)。谭纶评价俞大猷的那句,是谭纶自己说的。出自《明史俞大猷传》。求月票,嗷呜!!!!!!

第79章 欺人太甚小皇帝

  当小皇帝陛下以张四维丑陋貌寝为由,拒绝了张四维回朝,群臣或者担心或者期盼,皇权和相权起冲突,但是小皇帝似乎是真的嫌张四维丑,廷议的奏疏,小皇帝再也没有发表过他的意见。

  朝政如常运转。

  是夜,新晋的晋党党魁葛守礼,邀请了晋党所有在京官员,来到了全晋会馆,这个邀请,葛守礼是极为忐忑的,本来他还以为没人来,但是到了夜里,他准备的宴席,都有些不够了。

  毕竟二两银子一桌席面,他摆了整整五桌,这可是十两银子,葛守礼还没收到碳敬冰敬,这都是他自己的钱。

  随着杨博致仕,王崇古调回宣府大同,能在廷议之上,为晋党说话的,只有葛守礼了,这也是杨博为了让葛守礼坐稳党魁位置的布置。

  杨博没有在京师逗留,从文华殿出来,在西长安门直接上车回家,连葛守礼党魁就任的宴会都没参加,跑得飞快。

  葛守礼宴请大家来认认脸,听听新党魁要说些什么,这个面子,大家还是要给的。

  葛守礼作为杨博的女婿领晋党党魁,谁都知道杨博没有那个女儿,大家也见不到不是?

  晋党新党魁走了出来,喧闹的宴会厅慢慢安静了下来。

  葛守礼开口说道:“承蒙杨太宰不弃,提领我做了这全晋会馆的馆主,今天这里立几条规矩,大家且听我一言。”

  “从今天起,这全晋会馆,就不是私宅了,我的私宅只有后院不得擅入,我知道居京师大不易,若是困难,可以到这里住下,一年四银即可。”

  全晋会馆每到恩科会开放给入京的山西学子入主,这里还有很多住处的。

  房屋修缮需要钱、佣奴需要钱、打扫卫生需要钱,葛守礼没多少钱,他也不确信会不会有碳敬、冰敬这些收入,为了笼络人心,干脆把这全晋会馆直接赁了出去,要知道在京师,一年光租房就要十多两银子,若是要典房,至少要百多两银子。

  张四维肯定不需要,但是晋党可不都是张四维这样的出身,尤其是科道言官,本身就没几个钱。

  “葛总宪所言为真?”一个山西籍贯的翰林站了起来,颇为惊讶的问道。

  “自然。”葛守礼笑着说道:“大家都不容易,就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算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葛公高义!我等敬佩不已!”这名翰林就差给葛守礼磕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翰林自诩有些孤傲,入了仕林不肯跟旁人同流合污,生活略显窘迫,葛守礼这一出,简直就是及时雨。

  葛守礼笑着说道:“第二件事,则是这冰敬碳敬,每年这孝敬,大家都难,以后,就可以少一些,折半便可,三年为期。若是实在不凑手,最多拖延三月,把全晋会馆的腰牌还了,什么时候有了,再来领腰牌就是。”

  冰敬碳敬最高规格是一千两,最少也要百两,葛守礼作为科道言官的头子,每年都为了这点孝敬,挠破了头,若非他当了进士举人后,有了不少投献过来想要免税的田亩,能筹点钱,这孝敬,他也为难。

  葛守礼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他能力有限,大忙帮不上,小忙倒是可以,索性直接折半收,也省的到时候落埋怨。

  之所以三年为期,葛守礼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张居正手下熬过三年。

  “葛公高义,清风亮节!我等楷模!”一个御史听到葛守礼直接把孝敬减了半,立刻站了起来,振声急呼。

  葛守礼继续开口说道:“第三件事,则是我办了个家学,就在全晋会馆之外,若是有孩子要读私塾的,可以前往,葛守礼不才,到底是进士出身,偶尔也会去看看,招揽的西席先生,也多是举子,诸位孩子蒙学入国子监之前,也可以先到这里就学,省的奔波。”

  这个家学,原来是杨博办的,不对外开放,主要是教育他的子孙辈儿的孩子,杨博一走,家学没了学生,葛守礼就想了个主意,变成了晋党的私塾。

  家学是可以让女儿入读的,所以住在全晋会馆的晋党同朋,也可以把孩子暂时放在这个家学里,男女不限。

  贾三近猛地站了起来,举着拳头,大声的喊道:“葛公善举,善举啊!以后,以葛公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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