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1节

  政,正人者不正,若是连法都失效了,还如何施政?

  不能施政的朝廷,还是朝廷?

  德定于上、法化于下,因事而制礼,当事而立法;道之以德,以律制人;齐之以礼,以法治国。

  礼是形而上的德,法是形而下的纲,若是没有了法,那这个朝廷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党争的烈度是可以控制的,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

  一定要有对错,只有确认了对错,才能完全控制党争的烈度,无论彼此如何对立的党派,都要有一定的基础共识,这个基础共识,就是对错。

  只有控制党争的烈度,才不至于国家的纪纲,遭到无序的、大规模的破坏。

  朱翊钧对冯保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哪怕是冯保不知道自己做的意义何在,只要他能做就是。

  当然,冯保这《气人经》真的是炉火纯青。

  王崇古鼻子都快气歪了,甚至对冯保的怨念,要比对张居正的怨念还要大!

  张居正虽然对晋党重拳出击,切了一大块肉下来,搞得晋党有些手足无措,但是张居正并没有羞辱王崇古,大家斗法,全靠本事,张居正道高一丈,王崇古自认为输得不冤。

  但是,冯保那是指着鼻子骂!还带着王希烈,一起啐了王崇古一口!

  王崇古怎能不恨?再恨,王崇古也不能拿冯保怎样,冯保是内官,和外廷不是一个系统。

  讲筵开始了,朱翊钧十分认真的学习,小锤大锤,抡圆了砸在了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

  朱翊钧的力度不需要很大,因为张居正本身就是不器君子,只需要敲出一个裂纹,张居正自己就会把思想钢印给撕得粉碎。

  张居正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呼吸、他有心跳、他会思考,他的学问已至臻境,只需要角度刁钻的问题,他就会自己去思考。

  张居正开口说道:“子曰:君子周而不比[bì],小人比[bì]而不周。”

  “周:宽广周圆,公正而不偏私;比:狭隘朋比,勾结营私、排斥异己。”

  “夫子说:君子待人忠信,以正道、正志,广泛交友但不互相勾结;品格卑下的人,互相以利益、阴谋而勾结,却不顾道义。”

  “夫子常常以君子和小人相对应举例,君子和小人有两种理解,以位分,以德别。”

  “以位分,君子,治人者也;小人,庶民者也。”

  “以德别,君子:有德者也;小人:奸诈者也。”

  朱翊钧了然,之前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这里的君子就是治人者,以位别;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这里的君子,就是德行,以德别。

  张居正讲的很清楚也很明白。

  “如何区分周和比?”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张居正端着手颇为郑重的说道:“君子和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应该如何区分周比?则在公私二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君子以忠信待人,其道公;小人以阿党相亲,其情私。”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君子之心为公,其行为公,应该爱护的器才,就要爱护,不必让对方一定依附于自己,应该施恩的器才,就要施恩,不必让对方一定有求与自己。”

  “就像元辅先生和戚帅,就像元辅先生与徐贞明徐学士那般?”

  戚继光还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但是张居正依旧在言官弹劾的时候,百般回护,张居正的爱护,不是让戚继光依附于自己;徐贞明是个器才,百般不会,只会种田水利,张居正施恩于徐贞明,不是让他有求于自己。

  这不是君子,那什么是君子呢?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张居正颇为骄傲的谦虚了一句。

  直到现在,张居正都可以说一声,自己仰无愧于君,俯无愧于心,是个周正的君子。

  “小人之心为私,其行为私,他们会因为权势而聚集在一起,也会为了利益而一起奔走,或者为了共同厌恶的相互结交,互相为援助。”

  “就像王崇古和张四维,就像王崇古和麻贵、麻锦那般?死道友不死贫道?”

  “臣不应进幸言。”张居正没否认也没肯定,但是还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谨受教。”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周:公心、公行、公德。比:私心,私行,私德。”

  “君子之心公,惟其公,理所当爱,以爱之,而不必其附于己;恩所当施,即施之,而不待其求于已,不为偏党之私,此所以为君子也;”

  “小人之心私,惟其私,有势则附,有利则趋,有害则避,同恶之相济而交结,以为援,惟顾一己之私,不顾公利,此所以为小人也。”

  张居正十分认真的品味了一番陛下的话,并没有因为陛下只有十岁,就看轻陛下在学问上的论点,他思索了许久才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陛下睿明日开,日益开豁,融会悟入日益精进,此乃陛下睿哲天成,非臣之功。”

  “还是元辅先生教得好啊。”朱翊钧话锋一转,开口说道:“元辅先生,朕有惑。”

  张居正试探性的说道:“陛下,臣略有不适,改天再讲?”

  张居正想要病遁,小皇帝的疑惑,都快把他搞得精神衰弱了,他最怕小皇帝说出这句了。

  “张大伴,去解刳院请大医官陈实功,给元辅先生切切脉。”朱翊钧闻言,颇为诚恳的对着张宏说道。

  “张大珰稍待,陛下,讲筵之后,臣到太医院看看便是,不必惊扰解刳院的大医官了。”张居正闻言,立刻选择了妥协,他就是有点着凉,哪里需要请陈实功?

  “元辅先生,杨博杨太宰是君子还是小人?”朱翊钧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张居正沉默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是孔夫子的话,遇到了具体的问题,很容易出现这样的状况,按照夫子的论述,君子和小人如阴阳昼夜、黑白是非,那般,每每相反,势不两立。

  以位分,杨博是治人者也。

  以德别,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这是一个问题。

  杨博一辈子都在为了大明安定奔波,但是能说杨博是君子?他可是晋党这个族党的党魁,但是每每遇到大事,杨博还是能够公正而不偏私,不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同样葛守礼就一定是小人吗?

  为大明奔波酣战了一辈子的马芳就是小人吗?

  谭纶公心、公行、公德,但不报答晋党的提携之恩,是小人吗?

  戚继光封爵后,跟张居正切割,是小人吗?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君子和小人,在《论语》中,是二元对立的,对举互言讨论,似乎在君子和小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中间地带,可现实并非如此。

  这哪里是几句圣贤书,就能诠释清楚的事儿呢。

  “杨太宰乃是硕德之臣。”张居正选择了含糊其辞,对于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他选择了糊弄。

  非白即墨、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非善即恶,是一种对万物穷理的单一、简单、对立的理解,但是现实往往是多样、复杂、你中我有,我中有伱,如果用二元对立去论述,不是践履之实,不是用事实说话。

  朱翊钧问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就像是在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一样。

  张居正要含糊其辞,朱翊钧就偏不,他听闻之后,立刻开口问道:“元辅先生,杨太宰是硕德之臣,那就应该是君子;可是杨太宰是族党党魁,那就应该是小人。”

  “可是杨太宰本人就是杨博,他是君子,他小人,又如何理解呢?”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说道:“人是复杂的,万物之理也是复杂的,也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人或者事儿,他说的话,他做的事,也不是能够一言以蔽之,用一句话去论断的,用孤立的、静止的和片面去认知万物无穷之理,必然是有失偏颇。”

  “放到具体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身上,比如陛下所言杨太宰,君子和小人是对立的,但是君子和小人,又都是杨太宰。”

  朱翊钧露出了他标志性的、阳光开朗的笑容,颇为不解的说道:“朕没听懂,元辅先生讲的太复杂了。”

  这一锤是大锤,抡的张居正都有点宕机了。

  “陛下,要不看看《帝鉴图说》?”张居正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怎么教育小皇帝呢,所以他选择了转移话题!

  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张居正并不是选择躲避,而是他完全想明白后,才能告诉陛下。

  所以,杨博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第69章 同势则附,同利则趋,同害则避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开始转移话题,也知道自己的这一锤子已经在张居正的思想钢印上,砸出了一个裂缝,过犹不及,让张居正自己慢慢想明白这个问题,再回答自己才是。

  张居正先帝临终所委托的辅弼大臣,在皇帝陛下有疑惑的时候,作为帝师,张居正必须回答问题。

  而张居正也要回答自己心中的疑问,这是一个君子的自我修养。

  知行合一中的知,杨博讲的非常清楚是知,知,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既是知道的知,也是认知的知。

  更加准确的描述,知行合一中的良知,是在心中文、践履行、心安忠、真信实的成长中,不断的探索关于事物本质、整体、内部联系和事物自身发展规律的认知。

  王阳明的心学中的知行合一,是思维发展的过程,是以探索事物本质为内容,以揭示事物发展规律为目标,在实践的基础上,对世界感性的、理性的认知活动。

  知行合一,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思维发展过程,是一个循环往复、且在螺旋向上的思维发展过程,这种过程就是人类思维本质特性,辩证性。

  简略而言,知行合一所表现出的辩证性,是人类对真理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力图用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去突破自己的经验界限,追求真理。

  张居正作为帝师,要回答陛下的疑惑;

  同样,张居正作为君子,要直面心中的疑虑,否则那就是馁弱。

  “谢元辅先生解惑。”朱翊钧站起身来,欠了欠身子,表示自己对讲筵学士张居正的感谢。

  “臣愧不敢当。”张居正颇为恭顺的行礼,他真的很惭愧,陛下的那些问题,他没有真正的为陛下解惑。

  “恭送陛下。”张居正再俯首送别了离开了文华殿的陛下。

  五月正午的阳光变得耀眼了起来,他沐浴在春光之中,回头看了一眼文华殿,这个他平日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公器所在。

  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眼晕,文华殿突然变得格外的巨大,敞开的大门里,幽深的宫廷,似乎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怪物,如同一个血盆大口一般,似乎要将他撕裂成粉碎,而张居正的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嚣着靠近祂,思考祂、认知祂!

  在宫廷的最深处,似乎盘踞着一个令人恐怖的、不可直视的、不可描述的怪物。

  这个怪物会砸烂张居正这一辈子以来的所有认知,会毁掉张居正的一切良知,毁掉他这么多年建立的牢固的思维界限。

  这个怪物逐渐变得可以名状,一个十岁人主,他却有着一个阳光开朗的外表。

  十岁孩子的疑虑天然而淳朴,而正是这种天然和淳朴,才能发出了令人窒息的提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稍微摇了摇头,文华殿逐渐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宫廷之内变得一切如常。

  张居正昨天有些着凉,才产生了这种乱七八糟的幻象,他没有欺君,他在文华殿想用病遁逃脱陛下的追问,是真的偶感风寒。

  皇宫里四处都是小皇帝忙碌的身影,习武中汗流浃背的朱翊钧换了身衣服跑去了宝岐殿,开始了每日的锄大地,这一次的活动是整枝,有些薯苗长得太过于枝繁叶茂,需要皇帝去修剪,就像是晋党太过于茂盛,需要剪除一些羽翼,让他不那么理直气壮的为非作歹。

  王崇古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全晋会馆之内,他身上冒着冷汗,这一次张居正这四个波次的攻势,让王崇古险些没有招架下来,张居正在文华殿上,但凡是再追击下去,王崇古就要比杨博更早离开朝堂了。

  “褫夺了金字诰命;大同总兵马芳回乡闲住;宣府大同两地副总兵、参将,共十人被罢免徐行提问;最后时候,若非白圭留手,你绝对不会如此轻松过关。”杨博坐的安稳,看着王崇古面色复杂的说道。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说道:“冯保真的是欺人太甚,羞辱朝臣!”

  对王崇古伤害最大的不应该是张居正吗?冯保也就是照惯例骂人而已。

  杨博立刻反问道:“冯保这个宦官的话,固然可恨,但是你又如何反驳呢?多行不义必自毙,便是这个道理啊。”

  “我们晋党势大,是为了缓解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需要倚仗,现在的晋党,还是昔日之晋党?”

  王崇古攥紧了拳头,而后慢慢松开,张四维从门外走了进来,这全晋会馆,马上就要是他的了,他自然可以如履平地,不打招呼就走到书房来。

  “朝廷需要倚仗晋党,是因为宣大两地兵凶战危,咱们再让宣大两地兵凶战危,那晋党不就还是晋党吗?”张四维把手中的折扇一收,佣奴赶忙给张四维端上了热茶,打张四维进门,佣奴就已经在准备了。

  杨博眉头紧蹙的说道:“彼时朝中无善战良将,现如今,朝中可是有戚帅镇守蓟州三镇,你真当宣大两地兵凶战危,朝廷就必须要倚仗晋党吗?”

  张四维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舅舅啊,伱总是局限在你的良知之内,这是在宣府大同打的仗,戚继光就是再凶,还能打的赢?他的南兵吃不饱饭,还能打的赢胜仗?”

  “到时候朝廷还不是要依靠我们晋党?再说了,鼓噪言官上谏,离间一番宫中和元辅、戚帅的关系就是了。”

  “人都会有疑虑的,戚帅这么能打,陛下尚在冲龄,真真假假的消息一散布,宫里自然疑虑。”

  杨博沉默了,他的确不如张四维坏,张四维就是那种坏到了极致,那种极端的利己者。

  杨博感慨万千的说道:“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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