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3节

  这东西,书写比铅笔方便,而且墨迹更加清晰、耐久。

  张居正接过了钢笔,稍微试了试,立刻就察觉到此物确实好用,书写极为流畅,字迹更加清晰。

  “这白铜珠是朕现在能找的最好材质了,但仍要定期更换。”朱翊钧讲解着使用钢笔的注意事项,这玩意儿现在的制作极为粗糙,力气稍微大点就戳破纸张,稍微小点就不下墨水,而且这个墨水,用前还需要轻轻摇动几下。

  “臣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再次俯首谢恩,每次陛下有了什么好东西,会第一时间想着送到全楚会馆,给他这先生使用。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居正甚至升起了一股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是大明皇帝不会在他死后,对他进行清算,按照一般的经验,张居正死后,他这样的权臣不被挖坟掘墓,就是极好的下场了。

  当然,陛下从来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

  朱翊钧在张居正的府上是非常轻松的,吃饱喝足后,他往太师椅上一躺,把腿托拉起,懒懒散散的靠在了上面,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这是失仪。

  张居正原来想劝谏两下,可他左右看了看,这里又不是朝堂,在私宅里,这种时候,就没必要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他正襟危坐,并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先生,朕有惑。”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笑着说道。

  张居正脑子嗡了一下,陛下这一句,这两年听得少了,这猛地听到,让张居正万分警惕,他略显疑惑的问道:“陛下,是今天接见外官略有疑惑吗?”

  “是,也不是。”朱翊钧点头又摇头,肯定又否定,主打的就是一个如是,似是而非。

  “先生为何一直不肯将矛盾说、公私论、劳动图说、财富说更进一步,或者更加明确的说,先生为何坚持,不可能将君父、君国、君师区分呢?私下论政,畅所欲言。”朱翊钧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问的事儿,张居正对这条底线坚持到了几近执着,朱翊钧每次谈到一是一,二是二,将君父、君国、君师区分开来的时候,张居正都避而不谈。

  现在张居正已经真切的归政了,已经把所有权力交还给了皇帝,已经没有实力再次擅权,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可以讨论的了,否否则朱翊钧打破沙锅问到底,就像是在问,先生你为何还不造反呢?

  张居正面色严肃,他思索了许久,才开口说道:“臣知陛下所言,臣以为这件事,不分开的好,分开了,反而不好。”

  “先生的意思是,分开是错的,混为一谈才是对的?”朱翊钧两手一摊,他不太赞同张居正的想法。

  在朱翊钧看来,这样赋予了君王太多的使命,这就是一层层的枷锁,将皇帝装进了一个名叫礼法的笼子里,国家的存续完全和皇帝的个人德行挂钩,这样一来,皇帝成为了装在套子里的人。

  而国家的兴亡只跟皇帝有关系,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可以将君王塑造的无限高,而后安心理得的当个蛀虫,掏空国朝根基。

  朱翊钧之所以一直坚持把君父、君国、君师分开,就是想要否定君王无限责任制。

  在实践中,大明君王并不拥有无限的权力,甚至多数时候,都是束手束脚,但是在承担责任上,亡国的责任都归咎于皇帝的身上。

  朕是亡国之君,尔臣非亡国之臣?

  张居正当然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止一次表示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主张,可是作为元辅的张居正,始终反对这一主张,天下,天下人之天下。

  张居正坚持,天下,陛下一人执掌之天下。

  “臣是从实践方面考虑的。”张居正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许久,看着大明皇帝,他的主张一向非常的明确,那就是英明君主制。

  当皇帝英明的时候,国朝可以积累足够多的底气,当皇帝不再英明的时候,大明的君王变得昏聩的时候,开始慢慢向下滑落,攒的家底比较丰厚的时候,滑落的时间久一点,期盼着再出现一个英明圣主,带领大明革故鼎新。

  如果攒的家底不够丰厚,也没有期盼到中兴之主,那便是改朝换代。

  “实践层面?”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盖章的人,能且只能是一个,多了就乱了,政出多门,国将不国。”张居正言简意赅的总结了他如此坚持的第一个原因,盖章的只能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三个,或者更多,大明的廷臣们,廷议的内容是需要皇帝陛下亲自落印决策的,这是皇权权力具体体现,落印盖章的只能是一个人。

  多人是盖不了章的,政出多门的结果就是国将不国。

  张居正继续说道:“陛下,东汉到唐中期,在科举制未曾完善之前,是世家天下,世家多头操控着朝廷的决策,东西两晋十五位皇帝,被架空了十四位,每个世家掌控了权力之后,恨不得把天下所有,都搂到自己家门之中,为何这样呢?”

  “很简单啊,搂到了自己家里,那才是自己的,搂不到的,都是别人的。”

  “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张居正当国摄政,却没有把一切都搂到了自己的家里,而是选择了革故鼎新,他这么做是背叛了阶级的做法。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从没有背叛阶级的集体。

  选择革故鼎新,选择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是张居正个人的选择,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人不能理解最终分道扬镳,比如高启愚。

  “先生有理。”朱翊钧发现张居正说的有理有据,中原王朝历经千余年,改朝换代,风云变幻,各种制度试了一次又一次,整个东西两晋,十五位皇帝被架空了十四位,而东西两晋的评价是,荒唐。

  虽然东西两晋无限自由,人都能上桌被人分而食之,可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根本无法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定,这种制度被人唾弃了。

  朱翊钧在皇极门接见了那么多人,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官厂,明明才兴办了没多少时间,就已经遍地都是蛀虫了。

  刘七娘这个贱籍转为民,却因为过往经历,连嫁人都不能的小民说:人但凡是手里握着印把子,都想要变成现钱;张居正这个为国鞠躬尽瘁的元辅太傅,对朱翊钧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这在历史上真的发生过。

  张居正喝了口茶,面色严肃的说道:“陛下,君父、君国、君师一体,其实很简单,因为这样一来,皇帝就是天下人的父亲,皇帝拥有天下领土,皇帝是天下人之师,是天下人的表率,天下都是老朱家的,那陛下就没必要往自己家里去搂了。”

  “唯陛下一人公耳。”

  只有天下是陛下的私产,陛下在做决策的时候,就一定会为天下计,而不是为私门计较,所有的处置才能更加公平、公正,利于天下大多数人。

  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

  张居正这一套的逻辑非常严谨,严谨到朱翊钧这个大明第一喷子,都不知道从何入手去反驳,因为早在汉初,就已经明确过这一点,王者无私,作为天下之主没有私事。

  “陛下,君父君国君师,一私一公,混淆并论,的确不对,可若是把这一公一私真的区分开来,那如何找出那个盖章落印之人?何人当国?”张居正讨论起君父一体分开之后,如何找到盖章落印之人。

  “兵强马壮者居之。”朱翊钧听完张居正的问题,叹了口气回答了这个问题。

  张居正又拿出了五代十国的例子,告诉陛下,真的把这个概念区分开了,那就是天下兵祸的开端。

  唐末,宦官们握着神策军,不断的废立天子,硬生生的把皇帝从至高无上的地位,踩在了泥土之中,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居之。

  朱翊钧的疑问,历史早就给出了确切的答案,不必再沿着错误的车辙再错一次。

  “这就是了。”张居正话锋一转开口说道:“还有便是,祖宗成法。”

  “祖宗成法有些已经不适合世势了,需要格故,而有些则契合当下世势,就需要效法祖宗,从矛盾说的角度去看,祖宗成法自然是有利有弊,格物鼎新就是去芜存菁,这便是法统的修补。”

  “陛下,你方唱罢我登台,政令还没有推行下去,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一会儿向前一会向后,一条政令,刚刚下达,还没有执行,或者说刚刚完成执行,朝廷的政令就变了,这真的算是政令吗?”

  张居正没有举例论证,因为陛下是个读史书的读书人,两宋的时候,党争斗的极为凶狠,革新派和守旧派的你来我往,政令朝令夕改的危害,不用张居正再多赘述,陛下非常明白。

  张居正从几个方面表述了自己的看法,做出决策只能是一个人,即天下人人为私,唯陛下一人公耳,又从历史的教训中,总结了能做出决策的不只一个人的后果,再从政策的连贯性上,为自己的论点做出了补充。

  陛下的很多想法,天马行空,君父君国君师一体,确实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可这也是当下,能找到的最好的、最合适的制度了,围绕着至高无上的皇帝进行制度设计。

  “谢先生教导。”朱翊钧终于完全理解了张居正的想法。

  或许,张居正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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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去奢崇俭,诚乃救时要务

  张居正和朱翊钧讨论的问题,是路线问题,这个问题大明皇帝和元辅,是有些理解上的差别,这种差别的问题可大可小,真的被贱儒逮到了机会,就会把这个差别,不断的挑唆为对立。

  皇帝和元辅对立起来,对大明国朝十分危险了。

  朱翊钧终究是被张居正说服了,或许张居正是对的。

  有些政治构想非常美好,但是落到了实践中,却是黄鼠狼进鸡棚,一地鸡毛。

  或许就像张居正说的那样,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人各自利。

  朱翊钧忽然想到了王谦,王谦交朋友,从来不看钱,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有钱、更阔绰。而皇帝,是唯一一个,没有自我之上之人,他可以一览众山小,一视同仁的看待自我之下的所有阶层的人。

  张居正的主张得到了逻辑闭环,因为没有自我之上的人,所以自我之下就可以一视同仁,那么皇帝就可以站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上,相对公正、公平的看待国事,进而做出决策,如果皇帝昏聩,也因为广泛存在的纠错力量,不至于大明的国势以一种过快的速度滑落,将政权延续足够的时间,获得一个新的英明君王几率变大,再次积累足够丰厚的家底,再次滑落。

  将君父、君国、君师完全区分看待,看似更加符合万物无穷之理,可是这样一来,皇帝又如何站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去相对公平、公正的处置国事呢?

  在这个问题上,张居正选择了难得糊涂,因为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权力只要下放,必然会被拥有更多社会资源的遮奢户所霸占,权力过分的分散,就是诸侯割据,藩镇乱战。

  张居正反对皇帝区分君父这一概念,是从实践的角度出发。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观点选择了认同,而后的讨论就不再那么严肃了,大明皇帝开始大倒苦水,满腹牢骚的抱怨着潞王朱翊镠的学业。

  “咱,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教也教了,可是现在镠儿还是那副样子,文不成武不就,读书马马虎虎,习武也是糊里糊涂,听政也是一副迷迷糊糊,咱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朱翊钧对朱翊镠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他不能一直盯着朱翊镠,只要稍微放松看管,朱翊镠总是能折腾出点动静来。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广州巡按御史胡直的道理,臣以为是对的,这良能良行,才能致良知。若无良能,则无良行,那更没有良知了。”

  “潞王殿下被陛下保护的很好,玉不琢,不成器。”

  张居正能怎么说,能说潞王这小子只知道享乐,不思进取,好逸恶劳?

  所以他只能说,朱翊镠被皇帝保护的太好了,潞王没经历过什么磨难,无法成材,即便是经过了反复折中的话,其实张居正这话,仍然是句半截话。

  潞王最大的问题,是有一个李太后的亲娘。

  宫里除了朱翊钧的事儿,李太后不怎么管之外,宫里桩桩件件,都是李太后做主,朱翊镠有这么一尊大佛罩着,而且李太后对朱翊镠,近乎于溺爱,朱翊镠这玉,陛下不忙的时候,还能啄两下,但是陛下真的很忙。

  慈母多败儿,自古如是。

  “咱也没想着他能变成栋梁之材、参天大树,但总归不能是不学无术之辈吧?”朱翊钧两手一摊。

  张居正笑着说道:“陛下给他遮阴纳凉便是。”

  朱翊钧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直到夜深了,大明皇帝才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今日的奏对。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在辞旧迎新的烟花爆竹之中,大明迎来了万历六年的除夕。

  天空飘着着雪花,点鞭炮的孩童跑的哪里都是,在鞭炮声中,躲闪不及的孩子,栽进了雪堆里,引得一阵嘻嘻哈哈,而母亲高亢的骂声,在街头巷尾回荡,大抵是新年的新裤子,玩闹之间变得肮脏无比,小贩们的嗓门更高过了愤怒的母亲,庙会,是卖东西的好时节,小贩的吆喝声们,也不是时常高亮,因为五城兵马司的校尉、火夫们在四处巡查,看到这些校尉,小贩的声音会不由自主的压低。

  “蓬莱黄氏,贵公子一位,五楼,贵客七位!”

  燕兴楼也是热闹非凡,楼下揽客的小二们奋力的吆喝着,来自蓬莱黄氏的豪商,用得起阉奴,带得起护院的豪客,每次到燕兴楼,出手就极为的阔绰。

  朱翊钧的样子,只有大明的廷臣能每天看到,而且换上了常服的朱翊钧,连张居正都要确认一眼,更别提别人了。

  朱翊钧每次来凑热闹,缇帅赵梦祐的压力都很大,幸好,陛下喜欢到燕兴楼来,这是自己人的地盘,安保的压力,就会弱上很多。

  “夫君,这是青楼吧,那些个莺莺燕燕,夫君可别看花了眼,这大冬天的,下面穿一层纱,夫君你看,那边那个腿比柱子都长,都是勾人的狐狸,不怕冻成老寒腿!”王夭灼坐定之后,就是一顿阴阳怪气的揶揄,那语气里,就像是掉进了醋缸一样。

  哪有夫君带着娘子出门逛青楼的!

  逛就逛,还带着夫人一起,简直是简直了!

  “她们多数都活不到老寒腿那个年纪。”朱翊钧平静的回复了一句,花开的时候才美,花落的时候,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青楼的女子,在人老珠黄的那一天,还没有做了大户人家的妾室,是找不到出路的。

  “也是。”王夭灼看着厢房之外的那些莺莺燕燕,多了几分同情,自己要是被陕州卢氏给抓了去,现在活着还是死了都两说。

  “夫君,我们来这个燕兴楼做什么?”

  “看热闹。”朱翊钧低声说道:“听说京中阔绰和那些个西土城的阔少,现在不玩武斗,改玩文斗了,武斗会被顺天府衙门给抓去,而后被流放到应昌去,文斗就没有那么多的计较了。”

  “文斗可不是斗诗词歌赋,而是斗富竞奢。”

  张居正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朱翊钧讲过大明遮奢户的竞奢风力,社会财富的不断增加和不断向上集中,必然引起风气的改变,从淳朴到奢侈,从奢侈到斗富竞奢,从遮奢户的竞奢,再到未富先奢,而有志之士也看到了这些乱象,对禁止奢侈的问题,存在许多的社会讨论,而这种风力舆论无法阻止斗富竞奢,最后导致了社会普遍的急功近利和普遍道德败坏,也就是礼崩乐坏、

  洋货、皮货、绸缎、衣食、衣饰、金玉、珠宝、参药、戏园、游船、酒肆、茶店、伶妓等等,无所不包,无所不含,都在竞奢的范畴之内。

  张居正的话非常不客气,他对大明皇帝说:

  嘉靖以后,社会风气侈靡,日甚一日,侈靡之风渐起,粉窗翠幕、拥童奴设香茗、弹丝吹竹,宴笑弥数日,客必专席,一席二人则耦;肴果无数,皆取远方珍品,肴果稍贱则渎;每席必用歌舞戏伶,伶人胜者为豪雄。

  未有小民奢侈而不穷窘者,亦未有居官奢侈而能清廉者,姑息贪墨,恬不为怪,迩来繁华僭逾,风俗大坏,去奢崇俭,诚乃救时要务。

  但大臣不行,何以表百官?京师不行,何以是天下?

  张居正当初讨论大明竞奢风气的时候,是为了不让陛下走上先帝奢靡无度的老路,这段话的潜台词,就是陛下不行节俭,何以责大臣?

  张居正主打的就是一个劝主上节俭。

  张居正已经吃够了回旋镖,也不在乎这一点了。

  “斗富吗?”王夭灼则是靠在椅背上,打量了下皇帝,笑着说道:“论富,天底下哪有比陛下富的人呢?”

  朱翊钧摇头说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不能这么说。”

  “蒲州王氏,贵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五楼贵客三位!”楼下的店小二,再次高声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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