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08节

  “我找陛下说去!”王谦猛地站了起来。

  王崇古一脚就把王谦给踹下了行驶缓慢的马车,寒风猛地吹到了车厢里,王崇古指着王谦说道:“去,陛下不把你骂回来,我跟你姓!”

  “那还不是姓王吗?”王谦坐在雪地里,嘀嘀咕咕的说道。

  “你说什么?”王崇古感觉气血翻涌,这逆子,真的是想要气死他,一天到晚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见一次,就惹他生气一次。

  “没什么!我要进宫见陛下!”王谦说完就立刻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车夫有点懵,这对父子天天闹哪样!这是走还是不走?是去西山,还是去皇宫?

  “去西山!”王崇古气急败坏的下令让车夫继续前往西山。

  王谦真的为陛下立过功,王谦想见陛下,奏闻之后,得到了陛下的宣见。

  朱翊钧在文华殿的偏殿,用锉刀挫着模型,他上下打量了下王谦说道:“你要去吕宋?”

  “是。”王谦十分确定的说道。

  “恩,不错,但是不行。”朱翊钧放下了锉刀和模型,摇头说道:“你去不得,那边太苦,你受不了。”

  “那泗水伯、鹰扬伯、番都指挥他们去的,臣为何去不得啊。”王谦一听就急了,父亲不理解他,结果陛下也不理解他。

  “这样,你跟朕打一架,打赢了,朕就让你去行不行?”朱翊钧听闻也不恼火,打量了王谦,提出了自己的办法。

  打一架,赢的人说了算。

  “臣不敢!”王谦赶忙俯首请罪,他思索片刻说道:“臣也打不过陛下,陛下的长短兵,臣也略有耳闻。”

  敢不敢打,王谦又不是骆思恭那个脑子一根劲儿的主儿,王谦真的不敢,就是敢,他也打不过,陛下习武的凶狠,王谦知道一清二楚。

  “知道就好。”朱翊钧指着自己说道:“朕十六岁,顶多就是一个京营锐卒的水平,生死搏杀,朕不见得能打得过锐卒。”

  “去吕宋的客兵,个个都是在刀口舔血的锐卒客兵,你又没犯错,朕要是把你流放到吕宋去,就是赏罚不明。”

  “更加准确的说,你去了是去送死。”

  朱翊钧的优点不多,有自知之明是一个,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逼数,虽然是青年组第一高手,但是和壮年比,体重上就会吃大亏,生死搏杀,他不是锐卒的对手。

  而王谦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去吕宋真的会很惨,这年头的吕宋遍地都是黑猩猩、大鳄鱼,王谦对着大猩猩龇牙,大猩猩一个冲拳就干死他了。

  “你这是挨打了?”朱翊钧看着王谦腚上的大脚印,乐呵呵的问道。

  王谦满脸委屈的说道:“我爹打的。”

  “哈哈哈!”朱翊钧毫不客气的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你爹不让你去,理由很简单,你的实力不允许。”

  王谦终于知道了自己老爹为何欲言又止,小时候他爹让他习武,王谦怕吃苦,就是不肯,现在好了,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子不教,父之过。

  王崇古自己也无话可说,王谦不习武这事,未尝没有王崇古心疼孩子的放纵。

  “奇怪,王爱卿素来惜命,这是怎么了?”朱翊钧还是不明白,王谦为何要前往吕宋,动机是什么?

  如果是建功立业的话,王谦在京城配合海瑞查贪反腐,那功劳也是用麻袋装,怎么就动心起念,要去吕宋喂蚊子?

  王谦面色愁苦的说道:“不敢欺瞒陛下,臣今日在家里盘账,发现了每年都有十二万到十五万银的收入,来历不明,臣惶恐。”

  “十二万银的收入来历不明?”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他严肃的问道:“究竟是什么事?言官们知道吗?”

  “臣就是言官啊!”王谦都快哭出来了,上一次塞外那一万两千顷的草场的事儿,还没结束,这又一笔银子,实在是让王谦胆战心惊,他爹怎么那么能赚钱!

  他还是言官,他也查不出来是什么,就打算溜之大吉了。

  “缇帅!”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击着,而后猛地停下,这笔银子究竟从哪里来的,必须要弄清楚。

  赵梦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俯首说道:“臣在。”

  “去查查清楚。”朱翊钧让赵梦祐亲自督办,静悄悄的办,不要让言官们知道了,否则朱翊钧就是保王崇古都很难。

  “你先回去,朕弄清楚了告诉你。”朱翊钧示意王谦先回府去,只要不是路线问题,这巨额收入来源不明的事儿,是经济问题,还有点余地。

  “臣告退。”王谦忐忑不安的离开了文华殿偏殿。

  朱翊钧让冯保去了趟文渊阁,先去知会了张居正一声,防止出现事情脱离掌控。

  次日中午时分,朱翊钧收到了赵梦祐的奏闻,王崇古这一大笔银子的收入来源,已经查清楚了。

  “京师房屋租钱。”朱翊钧掏出了自己的算盘,查清楚了这笔收入的来源,王崇古在京师有房、棚一万五千余间,有买卖、赁、典房行、典当行一十七间。

  赵梦祐之所以这么快的查清楚了这笔银子,是因为王崇古按坐商百值抽六,按时缴税,去稽税房查阅税票就清楚了。

  王谦不知道,是王崇古不告诉他家里有多少产业罢了,毕竟现在老王家当家的还是王崇古本人。

  “每年入秋之后,空闲的房棚都会被顺天府征用,作为官舍,安置入京流民,防止这些流民冻伤冻毙,闲则生乱,顺天府,为了防止这些个流民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顺天府就安排这些个流民修补房棚,所以,王次辅这些房棚,修缮花费极小。”赵梦祐详细的解释了这笔银子为何到了秋冬交际会入账。

  朱翊钧翻看着账本,啧啧称奇,王崇古的确是经营有方。

  “王谦也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朱翊钧合上了账本,王崇古正经做生意,而且还解决了一部分顺天府的燃眉之急,每年深秋之后,流民入京寻求官舍庇护,官舍庇佑流民,也是洪武初年的事儿。

  宋濂见南京街头有流民冻伤,所以对着朱元璋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是杜甫的诗词,朱门这两个字,本来说是遮奢户人家的红漆大门,红漆昂贵,能用得起朱门的自然是门阀。

  但是宋濂这话,就是揶揄朱元璋,老朱家歌舞升平,老朱家门前有百姓冻的瑟瑟发抖。

  朱元璋只好下旨筹建了东西舍饭寺、粥棚、官舍以安置入京乞讨百姓。

  后来朱棣迁都后,舍饭寺、粥棚、官舍、养济院、惠民药局等等,如数仿建。

  时光荏苒,万历六年,大明已经两百多岁了,当年圈定的官舍,都被人给占了去,连招待四夷的燕兴楼都几次易手,时光荏苒,官舍规模已经大不如从前,就需要征用民间房舍,王崇古将空闲下来的房棚,交给顺天府,顺天府安排流民修缮房屋,顺天府的确得给王崇古磕一个。

  朱元璋和朱棣的确都是暴君,这一点,他们自己本人都不好反对,但也有仁善的一面。

  “让李佑恭跑一趟王家,告诉王谦,这买卖究竟是怎么回事,别让他疑神疑鬼。”朱翊钧让李佑恭亲自跑一趟说明情况,省的这小子一直胡思乱想。

  李佑恭去的时候,王崇古正好回府,他是早上回京参加廷议,在刑部坐班,中午换身衣服,下午要去永定毛呢厂,这样的忙碌,只是王崇古每天的日常。

  “原来是这样。”王谦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不得不说,生财有道这件事跟王谦没关系,王谦只会花钱。

  “李大珰是陛下的陪练,武艺了得?”王谦跃跃欲试的问道。

  李佑恭眉头一挑,点头说道:“恩?你要试试吗?”

  “大珰稍后,等我准备一下。”王谦确实是想试试自己的实力,他还是有点不服气,陛下骂人真的很难听,什么叫实力不允许。

  实力不够,装备来凑!

  李佑恭身形忽然一动,在王谦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李佑恭大架抓住了胳膊,李佑恭没用什么力气,就把王谦一个过肩摔给摔了出去,李佑恭当然不是要杀了王谦,另外一只手托住了王谦的腰。

  王谦吓坏了!

  大雪刚停的冬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李佑恭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而且力道极大。

  “王御史?”李佑恭将王谦扶了起来,笑着说道:“陛下比咱家厉害得多,咱家这点伎俩,在陛下手下走不过五招。”

  李佑恭真的没用全力,他全力以赴能在陛下手中走个五招。

  “见过王次辅。”李佑恭看到换了衣服的王崇古,赶忙见礼。

  王崇古赶忙回礼说道:“见过大珰。”

  李佑恭也没有多说什么,传完陛下的口谕,就回宫去了,留下了失魂落魄的王谦。

  “魂儿呢?!”王崇古的手在王谦的眼前晃了晃,疑惑的问道。

  王谦呆滞的说道:“爹,你平日里揍我,是不是没用力?”

  王崇古理所当然的说道:“用力你早死了,李大珰不是我的对手,但陛下一定能打的赢我,老了。”

  “要不你用点力揍我一下试试?”王谦仍然有些呆滞的说道。

  “好呀好呀!”王崇古眼前一亮,摩拳擦掌。

  “爹,爹,我是你儿,唯一的亲儿子啊,说着玩儿,放我下来,爹!”王谦被举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被扔到了雪堆里的时候,大吼了一声,没入了雪堆之中。

  王崇古已经知道了李佑恭为何来家里,他怒气冲冲的说道:“我是你爹!我有点银子不告诉你来路,你就跑去告诉陛下!你怎么不把你爹绑到天牢里去!”

  “我以为是三娘子送的贿赂,自然胆战心惊。”王谦想要冒险躁动的心,彻底凉了下来,说明了自己为何惶恐不安。

  “勉强算是理由吧。”王崇古才知道自己儿子在担心什么,他作为朝廷次辅和塞外三娘子走得太近,王谦顾虑重重,理由也算是充分。

  王崇古看着从雪窝里爬出来的王谦,颇为郑重的说道:“被俘的墩台远侯要回京了,必然有人借机生事儿,你不是会花钱吗?把银子花出去,不要让陛下看到那些恶心人的话,让陛下高兴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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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好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

  葬耳!

  “真的有人会在墩台远侯回家的日子里,胡说八道吗?脑袋不想要了吗?”王谦从雪堆里爬出来,惊骇无比的说道。

  王谦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在当下富国强兵的风力舆论之下,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连王谦对墩台远侯也只能竖起一个大拇指,狠狠地夸一句牛。

  是真的牛。

  草原那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散出去收集情报,鬼知道能不能回得来,白毛风、飞禽野兽、马匪、胡虏还有疾病,死在了草原上,都是尸骨无存,能找到一张信牌那都是老天爷保佑。

  就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从景泰二年开始,这一支特殊的军队,始终保持着三千人的编制,到了后来,甚至成为了大明军的常见编制,夜不收哨的斥候。

  不客气的说,这三千人的墩台远侯,影响了大明和北虏数代人的命运。

  这些大明的脊梁骨们,前赴后继的奔赴前程未卜的战场,多少人,默默无闻的死在某个水潭或者山窝之中,王谦作为大明顶级的势要豪右,每次听闻墩台远侯的事迹,也都只有赞许。

  王崇古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已经很欠揍了,但有些人比你还欠揍。”

  “如果是父亲,会怎么做呢?”王谦略显好奇,自己的堂堂次辅父亲,如果真的想在这件事里使坏,会用什么手段。

  王崇古欲言又止,摇头说道:“你去请教万太宰吧。”

  “爹,我是伱的儿子,又不是万太宰的,什么事都去找万太宰,多不合适。”王谦见王崇古不肯说,就立刻摇头,他爹那些个绝活,不传给他,还传给谁。

  王崇古思考了片刻说道:“其实很简单,墩台远侯为当世豪杰,他们回朝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就从这个豪杰身份上,去做文章,不要那么的明显,也不要那么的刻意。”

  “先从哪里开始呢?先从他们的家人开始。”

  王谦拍打身上雪花的手都顿住了,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当王崇古说出先从家人开始的时候,王谦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他老爹是个恶人,那种彻头彻尾、坏到了骨子的恶人。

  “为什么从墩台远侯的家人开始呢?”王崇古思忖了片刻说道:“因为这些墩台远侯最是对不起他们的家眷了,自古这忠孝不能两全,墩台远侯忠于国朝,忠于公事,可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呢?”

  “所以从家人身上做文章,最为合适,的确,墩台远侯是凡夫俗子,个个都是钢筋铁骨,可他们的家人,就不是了,从这里做突破口最为容易,而且,还能让陛下,无法处置。”

  王谦听到这里,就感觉气血翻涌,他已经开始愤怒了,他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爹…元辅先生要揍你,真的是一点没揍错啊!”

  “过往之事,不必再提。”王崇古却摆了摆手。

  “怎么开始呢?”王崇古看着王谦的眼睛,变得恶毒了起来,他的语气极为平静的说道:“想方设法的说服一家人,带着衣冠冢去迎归的城门哭丧,母亲、妻子、孩子,一起哭,哭的越大声越好,哭的越让人心痛越好,哭的越痛,墩台远侯所行豪杰之事,就越多人清楚,是家人撕心裂肺换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墩台远侯那种豪杰底色,就会变得浑浊,于公业无亏,于私门无益。”

  王谦十分不解的说道:“这不更显得墩台远侯忠君体国,维护国朝利益,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吗?”

  王崇古回答说道:“在哭丧之前,墩台远侯在你心里是不是完美无瑕?在哭丧之后,墩台远侯的行为,是不是变成了是否值得了?一旦去权衡是否值得这四个字,就变的可以商量了,可以去论述了,更加直白的讲,就是将墩台远侯的行为,从一种神圣而严肃,变成一种可讨论的状态。”

  “欲抑先扬撕开一个口子?”王谦眉头紧蹙,嘴角抽动了下,低声问道。

  王崇古点头说道:“恩,孺子可教也,这个哭丧的过程,必然让这些活着的墩台远侯,变得更加伟大的同时,也可以让贱儒们,从对家人的亏欠为出发点,开始污蔑。”

  “也不需要多,找几个不存在的发小、同窗,讲述这些墩台远侯儿时的调皮,最好是有那种文不成才去远戍边方的感觉,再加上家眷们的诉苦,把学业不好四个字,贴在这些墩台远侯的身上,让事情变得复杂,把水慢慢搅浑。”

  “啊?这么做的目的呢?”王谦不是很明白,这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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