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386节

  可是张居正从来没有翻旧账的习惯,一事不二罚,罚过了不会旧事重提,可陛下这翻旧账如此熟稔,这小本本,怕是由来已久。

  这小本本,从一开始就有,连冯保狐假虎威的欺负之前的万历皇帝,这种陈年旧账,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可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吾日三省吾身的重要书证,上面每一笔,都是朱翊钧亲笔记上去的!

  “刚才说到了这个陈三谟,朕也想请先生回来啊,先生他不回来,朕有什么法子?朕现在就下旨夺情。”朱翊钧岔开了话题,回到了议政上,张居正回朝。

  这个时候,其实礼部尚书就该跳出来反对,说一些丁忧的意义,讲一讲三代之上。

  可该配合演出的时候,廷臣们视而不见,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陛下不是说着玩,是真的要张居正回来,总不能国朝有了急事儿,皇帝跑到西山宜城伯府商量,这算怎么回事?

  朱翊钧看向了张宏,张宏急匆匆的下了月台,没过多久,就从偏殿的橱窗里取了一份圣旨来,圣旨早就下了印,夺情的诏书早就准备好了,大印早就盖上了。

  “冯大伴,劳烦廷议之后,亲自跑一趟宣旨。”朱翊钧看无人反对,就立刻下了命令。

  “臣遵旨。”冯保从善如流,这么大个事儿,就这么全票通过了。

  贱儒们经过这一年的时间,也明白了,张居正必须要在朝中,不能任由陛下胡闹了,张居正在的这五年时间里,大明皇帝就办了一个张四维的案子,连王崇古都在张四维忤逆案中活了下来,可谓是宽严有度,张居正一走,皇帝开始杀人,这大婚前在杀人,大婚后刚过了三个月,就把孔府满门给端了。

  廷臣们也希望张居正赶紧回来,差不多也够了,陛下亲政这一年,所有人有目共睹,是有独立处置国事的能力,张居正也已经回到了自己臣子的身份上,摄政这事儿,陛下不仅没有清算,还十分感念张居正的功劳。

  朱翊钧本人的立场再鲜明不过了。

  看似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冯保在廷议之后,快马赶去了西山宜城伯府,大半朝士听闻皇帝听从了给事中的建议要夺情张居正,无不欢庆鼓舞,张先生回来了,至少能拦得住陛下,仁政已经不期盼了,再这么下去,怕是暴戾到暴虐了。

  张居正离朝之后,皇权和臣权彻底失衡,这是张居正的责任,他把权力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股脑还给了皇帝,这种失衡的局面,对于朝局是不利的。

  可很快,朝士们就变得失望了。

  因为张居正再一次拒绝了皇帝的夺情诏书,甚至正式表露了自己打算归隐了。

  张居正的理由是:臣母高年多病,臣进退踌躇,容臣侍母尽孝。

  张居正的母亲也七十多岁了,尽孝之后还要丁忧守孝,这就是明确表示自己不肯回朝的态度。

  “唉。”朱翊钧发现张居正是真的难对付,他居然还想跑,大明新政他起的头,他想跑,就跑得了吗?

  朱翊钧收到了张居正的奏疏之后,思前想后,从书架上取来一份试卷,递给了张宏说道:“下章吏部,春试行此卷。”

  张居正是绝对跑不了的,朱翊钧不需要过多的出手,甚至不用给张居正施压,他给朝士们施压就足够了,自然会有人替他去劝张居正。

  张宏看了眼冯保,冯保露出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份试卷可不普通,是皇帝出的一份极其难的算学卷,难到陛下都要思考许久,甚至都解不出来的题,就是拿到国子监的明理堂、拿到格物院给格物博士们去解答,这些格物博士都考不了九十分。

  春试,就是大明翰林院的进士们、国子监的举人们,任官考试,算学考过了九十分,才能参加遴选。

  这么一份大剂量的算学卷砸下去,进士和举人们,怕是要哀鸿遍野了。

  万士和是吏部尚书,他拿到了春试的算学卷,立刻就傻眼了,这也不用怕泄题了,这玩意儿就是泄出去,也没人能做到九十分不是?!

  矛盾说比算学难?那是没见过这份试卷。

  万士和立刻让人备车,前往了宜城伯府。

  “宜城伯、太岳先生!陛下这份试卷,别说是我,就先生来做,能做九十分吗?那显然不能,先生和陛下斗气,误伤善类啊!误伤善类!”万士和将陛下赐的春试卷递给了张居正,满头是汗的说道。

  一个也考不过,他这个吏部尚书肯定被骂死,被骂就骂,反正万士和天天被骂,也习惯了,可是这吏部任事是要推行的,这一个人都没有,大明官员任免会出现缺口,他这个吏部尚书也不用干了。

  缺员几个没问题,一下子缺员这么多,万士和当然不答应。

  张居正拿起了试卷,打开一看,稍微看了看,吐了口浊气,摇头说道:“陛下对这些个贱儒真的是恨之入骨啊,这以笔为刀,杀的就是他们的锐气。”

  万士和有些想不明白的问道:“宜城伯到底有何顾虑?”

  “其实没什么,就是突然停下来,就不想往前走了,想歇一歇,陛下走的挺好。”张居正靠在椅背上,思索再三才说道:“其实归根到底一个字,懒。”

  “懒?!”万士和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居正,满是怀疑的问道。

  张居正点头说道:“对啊,我其实很懒散,趁着还走得动,想到大明大江南北转一转,听说这岭南的蛇虫厉害,也听说这辽东雪岭有猛虎,只闻其名,未曾亲眼目睹,实在遗憾。”

  “人不都这样吗?不那么急切的时候,都会犯懒病。”

  “那伱怕是无法偷懒了。”万士和反复咀嚼后,才确定了张居正萌生退意的理由,真的只是想四处游玩,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只能说是皇恩浩荡,圣眷正隆给了张居正错觉。

  万士和看着张居正,摇头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就是死了入了土,还是和这朝堂割不断,你想走,是决计走不了的,风力舆论不变,大势不变,你想走,不会有人答应的。”

  “万太宰看的通透。”张居正十分认同,这朝堂上明公坐久了,就成了个政治生物,个人色彩会逐渐褪色成为底色的一部分,因时而动,因势而行成为了一种行为标准。

  政治生物离开了政治,就跟鱼离开了水一样,立刻就会死亡,张居正想要归隐,根本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奢求。

  “先生,汉宣帝曾经说过,我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乱我家者,太子也。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这可是先生矛盾说的内容,阴阳相济,矛盾相继。”万士和又开始劝张居正了,并且打出了一记回旋镖,狠狠的打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万士和的矛盾说造诣和他的礼法造诣一样深厚。

  张居正得意之作就是矛盾说,而霸王道杂之和矛盾说是十分类似的,汉宣帝儿子汉元帝柔仁好儒,最终应验了汉宣帝的谶言,果然是这好儒的太子,乱了汉室江山。

  当今的陛下,又太过于霸道了,缺少了王道。

  这一阴一阳,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陛下过于霸道,终究会出现一些个问题,皇帝陛下准备好了夺情的诏书,现在突然拿出来,显然陛下也意识到了,孔府刚刚伏诛,就应该稍微缓和一下,但是皇帝本人充当的政治角色,又不允许皇帝太过柔仁,那就需要一个人出来辅弼折中一二。

  张居正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张居正极为惊讶的看着万士和说道:“万太宰现在说话,都是这么鞭辟入里吗?”

  万士和洒水洗地只需要一句话,这劝人也只需要一句话了吗?这一句话,直接说到了张居正最犹豫的地方去了,直接把张居正给说动了,只能说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万士和这一记回旋镖,又准又狠。

  “宜城伯谬赞了,我这还不是跟陛下学的吗?”万士和满是笑意的说道:“咱们陛下说话,就是精炼,不喜欢饶舌。”

  “我进宫一趟吧。”张居正又思索了片刻,打算面圣去了。

  “这就对喽!我先回京,准备先生回朝之事。”万士和乐呵呵的站了起来,背着手,摇头晃脑的离开了宜城伯府,张居正作为太傅回朝,是国朝大事,那必然也有礼仪,马自强自然能做的极好,万士和回去自然是和马自强商量礼法之事。

  张居正看着万士和,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初那个跪在文华殿上,被小皇帝骂到哭的万士和,现在也成了礼法本身,动不动就拿出祖宗成法来,堵得贱儒说不出话来,现在劝人,一句话就足够了。

  回旋镖这种事儿,大约就是矛盾说的具体体现了。求月票,嗷呜!!!!!

第324章 朕有一事,失信于天下

  朱翊钧得知了张居正要进宫觐见的时候,朱翊钧笑了起来。

  其实,张居正绝不是斗不过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朱翊钧那点斤两,大多数都是师从张居正。

  张居正只是放不下这大明国朝罢了,朱翊钧抓着这一点穷追猛打,张居正焉能不败?

  一如当初,嘉靖三十五年,游山玩水的张居正回到了京师,开始成为政治生物,他根本就放不下。

  “陛下,臣有个事儿,想奏闻陛下。”冯保看着喜笑颜开的陛下,俯首说道。

  朱翊钧言简意赅的回答道:“讲。”

  冯保显然是有些犹豫,趁着皇帝高兴,才敢开口说事儿,这显然是个不太合适的事儿,而且必然是涉及到了内外廷的权力撕咬。

  宦官,是大明皇帝对朝廷一把锋利到可能会割伤自己的利刃,崇祯皇帝觉得众正盈朝就可以拯救大明,杀掉九千岁魏忠贤,不是什么错事,魏忠贤救不了大明,甚至明末乱象,魏忠贤可是没少添乱。

  可崇祯皇帝主动收回了外派的宦官,文臣完全失控,成为国事更加糜烂的诱因之一。

  后来崇祯皇帝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开始重用起来王承恩这类的宦官,但已经为时已晚。

  冯保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领着司礼监,还有这内书房,这春试马上就要进行了,臣琢磨着,也让咱们大明内书房的宦官,考一考,就排个名,不外出任事,还是内署任事。”

  “嗯?”朱翊钧没让冯保起身,看着冯保,眉头紧蹙起来,思忖了良久,才说道:“起来说话就是。”

  “臣叩谢陛下圣恩!”冯保长松了口气,如果换个主子,这话打死他都不敢说出口,可陛下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主儿,显然是察觉到了冯大伴的犹豫和踌躇,想往前走,又不敢往前走的踌躇。

  宦官参加外廷的遴选官考,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考完了,代表着宦官也有了外廷做官的可能?

  内外勾结,那是大明皇帝的大忌讳,大明唯一造反的宦官曹吉祥等一众,就是内外勾结,在天顺年间,明堡宗在位时发生的。

  大明有祖训宦官不得干政,司礼监其实是不符合祖宗成法的。

  “你是怎么想起这茬的?”朱翊钧有点好奇冯保的动机,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想起来让宦官内侍去参加遴选官考。

  比较有意思的是,大明的春试,发生在六月份,耽误的时间,自然是皇帝和朝臣们关于试题的博弈,春试发生在夏天,虽然有点晚,但总归是来了。

  “吏部太宰万士和。”冯保十分确定的说道。

  万士和为何要下定决心读书?还不是在文华殿上,被小皇帝骂完,被冯保骂?一个宦官,读书比他一个进士读的都好,这可是奇耻大辱,冯保的目的,就是羞辱外廷朝士,促进皇帝新政对算学和矛盾说的推动。

  “有趣,你可知道外廷那些读书人,可都是进士,那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来的。”朱翊钧眉头一挑,看着冯保不确信的说道:“你可有信心?”

  “考举人,考进士,考不中也能做个山人,闲云野鹤的度过一生,可是,在内书房里读书,读的不好,是要死人的。”冯保的信心十足,大明内书房的宦官们读书,尤其是专项考试矛盾说和算学,儒学士们,不见得是内书房宦官的对手。

  外廷朝士们的博弈,是零和博弈,而大明皇宫里内侍的矛盾,是伱死我活的囚徒困境,两种内卷的程度,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朱翊钧当初训诫冯保的时候,就十分惊讶冯保的柔仁,陈洪一个前司礼监大珰,隆庆皇帝死于爆疾,陈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冯保居然只是把陈洪打发到了廊下家,而不是沉井。

  而后来,陪练的小黄门和勋卫们,小黄门就是把舌头咬断,也要坚持,而勋卫们表现是略差于小黄门的,这就是代价的不同,勋卫们表现不好,顶多被打发回家,还有爵位俸禄世官可以继承,但是小黄门真的是一无所有,坚持不下去,是沉井。

  “嗯,有趣,那就考一考吧。”朱翊钧应承了冯保的请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是,内书房的宦官们考不过大明的儒学士,那是理所应当,这帮儒学士可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可一旦考过了儒学士,那一定把儒学士的脸,摁在地上反复的摩擦之后,再狠狠的啐一口。

  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回到了京师在全楚会馆下榻的张居正已经沐浴更衣,准备进宫面圣,游七带着宜城伯的仆人们,已经将全楚会馆打扫了出来,万士和去了,张居正既然要入宫,那就打算好了领旨。

  大明的儒生们,昨日傍晚就扎堆的要到全楚会馆拜访,全都被张居正拒之门外。

  这次张居正被夺情,可是十二名科道言官,联名上奏,人心所向,相比较皇帝的新政,朝士们看张居正的新法,都顺眼了数倍。

  张居正整理好了朝服,走出了全楚会馆,他刚走出去,看着面前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人都傻眼了!

  要知道皇帝当初否定了驸马都尉许从诚奏乞肩舆,肩舆就是扛在肩膀上出行的轿子,不准武勋坐轿,这之后,大明的文武都十分默契的坐起了马车。

  陛下虽然只要求武勋,可是文臣们立刻就不坐轿子了,陛下不喜欢,非要坐,那不是傻狍子往枪口上撞,不知死活吗?

  结果今天一出门,大明皇帝,直接摆出了三十二抬的大轿,让张居正招摇过市!

  禀笔太监李佑恭一甩拂尘,大声的说道:“陛下有旨:先生劳苦功高,赐三十二人肩舆进宫面圣,钦此。”

  “臣恕难从命。”张居正根本不接旨,他往上面一坐,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大明那么多杂报的笔正们盯着他张居正呢,哪怕是坐个车,也比这三十二人抬大轿要好多得多!

  “陛下说:就知道先生不肯坐。”李佑恭那真是笑的满脸的褶子,陛下总是有些有趣的恶趣味,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传闻,说张居正府中有个这样的轿子,总是找不到,干脆赏赐了一顶,结果张居正还不肯上当。

  李佑恭带的宦官,把轿子当场给拆了,拼成了一个车驾,这轿子,根本就不能坐。

  一个带有“宀”减震装置的车驾,没半刻的功夫就拼好了,按照张居正宜城伯超品的规制,一共五匹马拉车,这是符合大明礼制的车。

  张居正真的是服了皇帝,处处给他挖坑,这刚回京就挖了个好大的坑,给他跳。

  车驾来到了午门,张居正在五座金水桥前下了车驾,午门内,只有太后、陛下和皇后的车驾可以进入,闲杂人等乘坐车驾进去,那是拿项上人头试探皇帝的脾气。

  张居正一步步的走入了午门,走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缇骑们身着大红色的铁浑甲,站在道路两旁,开辟出一条路来,过皇极门,直入皇极殿,那是大明朝大朝会的地方。

  鼓声、号声、炮声开始响起,庄严而肃穆。

  张居正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初他力排众议,让在喜峰口大败董狐狸的戚继光进京领赏,陛下就是开的皇极殿接见了戚继光,那一次皇帝没打任何招呼,独断专行,给了戚继光爵位,而那一次的礼仪,是张居正本人和礼部尚书陆树声一起筹办的。

  现在,他成了当初那个人。

  与之前不同的是,大明皇宫的中轴线进行灾后重建,现在变得更加金碧辉煌起来,张居正拉起了下摆,走过了内金水桥,走过了皇极门,走过了两侧等候的文武朝臣,一步步的走到了皇极殿前,入门后,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居正恭敬见礼。

  “宣旨。”朱翊钧示意冯保宣旨。

  冯保往前三步,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一甩拂尘,吊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的内容一共分为三部分,首先是数了张居正的功绩,而后开始诉说张居正不在朝的时候,国事多艰,在群臣们的请求下,皇帝从善如流,召回了宜城伯,先生孝心天下皆知,夺情是为了天下留卿。

  最后宣布了张居正官复原职,回到内阁,兼领吏部。

  朱翊钧已经大婚了,现在是一家之主,一国之君,再不能跟戚继光、张居正说,戚帅、先生,朝臣欺负朕了,已经过了那个幼冲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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