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31节

  朱载堉也想狂,他倒不是顾忌朝堂威严,也不是不想那么干,实在是不想给自己亲爹找麻烦,他若是孑然一身,怕是早就咆哮朝堂了,但是他还有个受了十九年高墙之苦的亲爹,在朝里咆哮朝堂,他全家岂不是都要被贬为庶人?

  要知道辽王在隆庆二年,被废藩了,干这事儿的人,就在朝堂上站着,叫张居正。

  朱翊钧的手伸向了奏疏,拿出了一本。

  朱载堉敏锐的察觉到,整个皇极殿上百十来号人全都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甚至有几个人还抖了一下。

  主要是被小皇帝给骂了,不涨声誉,更得不到什么诤谏的美名。

  朱翊钧拿起了第一本奏疏说道:“刑科左给事中郑岳在不在?”

  “臣在。”郑岳出列俯首说道。

  自从小皇帝开始随机点名,大朝会就没有故意失朝的人,那个贾三近被押到殿内的场景,历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

  朱翊钧拿着奏疏说道:“卿上奏来说:我朝会典载:盖以藩王体尊,其燕飨皆得用乐,不独迎接诏敕为然。亲王乐工二十七户,今乃概从裁革,此减削太苛,事例之未妥者也。”

  亲王府应该有乐工二十七户,一体裁撤。

  “藩王体尊,恩恤太薄。”郑岳不觉有异常。

  朱翊钧点头说道:“你这奏疏里,除了乐户,还有房屋等项一概停给、身后坟价概从停给、郡王故绝不准袭封,如此种种十七条,朕都看过了。”

  郑岳赶忙俯首说道:“必考求国体,审察人情,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

  “臣诚知国家财用大亏,可是这宗藩乃是朝廷藩篱,做事理应审查人情,若能上不亏展亲睦族的仁德,下不失酌盈剂虚的计较,为德兹之计。”

  “臣细心选了十七条,这十七条花的不多,却能体现朝廷的恩厚。”

  朱翊钧看着郑岳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郑岳才是个孩子,朱翊钧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

  “上不亏展亲睦族之仁,下不失酌盈剂虚之术。两全,两全,这天底下哪有两全之事。”朱翊钧稍微掐算了一番说道:“朕就说这房屋等项一概停给吧。”

  “正德八年封荣王,营建王府八百间,民役、米粱、木架、砖石等物折算,共计折银四十二万,嘉靖四十年,景王封藩,王府营建,折银四十四万。”

  “一个郡王府是每位盖府屋共四十六间,前门楼、中门楼、前厅房、厢房、后厅房、厨房、库房、米仓、马房等,就要两万银子,爱卿啊,你知道大明郡王有多少吗?”

  “一个郡王府就两万两银子,洪武至今一共有218位郡王,爱卿啊,这就是四百三十六万银子。”

  郑岳打了个哆嗦,他提了十七条,就这一条造房子,就要拿去四百万银子,十七条都施行,那还不要了大明朝的命?

  “就按爱卿所言,亲亲之谊笃矣,下章户部。”朱翊钧拿起了大印就要盖章。

  吓得郑岳猛地打了个哆嗦俯首说道:“陛下,陛下,稍待,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爱卿上奏来说?就这么办。”朱翊钧手中的印缓缓往下按。

  郑岳魂都要被吓飞了,立刻跪到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臣愚钝,未能厘清仓皇上奏,臣有罪。”

  朱翊钧这才停下,他还以为郑岳胆子有多大,结果他还没怕,郑岳反而怕了。

  小皇帝一直没说话,他稍微掐算了下,摇头说道:“卿所言之事,含糊核算,也要千万银子之多,而且这日后开销也是个大头,且拿回去,盘算明白了再上奏言事。”

  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宏,让张宏把奏疏还给郑岳,上面已经打了叉号,下印也不能行。

  “谢陛下隆恩。”郑岳小心收好了奏疏,就在刚才,陛下下印的时候,大司徒王国光的目光凌厉,看着郑岳,恨不得生吞活剥。

  东北战事,朝廷为了几万两银子的军饷,还要到皇宫去讨饭吃,这的的确确是陛下圣明,可是自嘉靖而来,国帑内帑已经分了家,这就是讨饭!

  陛下顾忌朝廷脸面、忧心东北战事,愿意给这个钱。

  郑岳倒是大方,一开口就是千万两,那能维持全楚会馆运转一万年,刚好一个万年历。

  就郑岳列举的那些事,一家一户不显眼,乘以两百多位郡王,就是个天文数字。

  “都给事中侯于赵在不在?”朱翊钧拿过了另外一本奏疏问道。

  “臣在。”侯于赵回来的时候不用那么急,是坐车回来的,倒是休养好了,面色红润了起来。

  “去往郑王府宣旨舟车劳顿,辛苦了。”朱翊钧颇为真切的说道,怎么能把侯于赵绑在身后赶路,就是着急也不能这么做,到时候落个薄待臣工,那不是他这个皇帝薄凉寡恩?

  朱翊钧狠狠的批评了徐爵和缇骑,告诉他们下次不能这样了,怎么说也要加两个垫子。

  “不辛苦,不辛苦,谢陛下体恤。”侯于赵赶忙谢恩,辛苦是有点辛苦,但是在外面多了一阵,耳边清净多了,日子也舒坦,这一回京,耳边都是指责,同僚都是仇视,身后都是指指点点。

  朱翊钧继续说道:“伱的奏疏说得很好,嘉靖四十四年为何要定《宗藩条例》,今日为何又要让郡王之下自谋生路,讲的很清楚。”

  “一,诸王以势穷弊极,不得不通变之意;二,天下财赋岁供君主不过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三,郡王以上,犹得厚享,郡王以下,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四,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四,父生子、子生孙,孙复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蕃衍。”

  “势穷弊极要通变、禄粮匮乏财力亏、饥寒困辱不能存、号呼道路扰地方、宗室蕃衍无穷尽。总结很是到位,理应嘉奖。”

  “冯大伴,赐银三十两,国窖一瓶。”

  “臣谢陛下隆恩。”侯于赵已经接近于破罐子破摔了,天天跟人逆行,又不是他故意的。

  他哪知道,朝中的风力舆论,会从削减宗藩俸禄,变成恢复宗藩俸禄,这种风力舆论的转变,侯于赵没把握住,也把握不住。

  “归班吧,日后尽心做事便是。”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爱卿,国之干臣。”

  侯于赵这本奏疏写的真的很好,这可是侯于赵送上来的弹药,朱翊钧立刻上膛,就这本奏疏提纲挈领的几个点,拿出来,可以把九成九议论削减宗俸的奏疏给挡回去。

  朱翊钧接连点了几名御史,就拿着侯于赵提供的弹药,挨个反驳了起来,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就侯于赵提出这五条,能解决一条,朱翊钧都给他们下印,立刻恢复宗藩待遇,废掉嘉靖老道士的《宗藩条例》彰显亲亲之谊。

  郡王之下,饥寒困辱不能存,就拿看起来最简单的一条,大明的宗室是亲王节制郡王,郡王节制将军以此类推,往往宗俸发过去,顶天了到将军这里还剩下点儿,再往下,毛都没有一根,这满朝的科道言官,谁能把这事办了,小皇帝明天立刻拜他当大将军。

  王国光也只能让九边发实物,朝廷给饷银,这样的变种纳盐开中法。

  戚继光在蓟州,整整六年时间,都解决不了这个把军饷发到军士手中的问题,只能让北军吃饱肚子打仗,北军直接把董狐狸打了个全军覆没,生俘了卜哈出。

  戚继光也就能把军饷完全发到他带的那六千浙兵,和现在带的一万京营手里。

  能解决宗俸被截留的问题,那自然能解决军饷到军兵手中的问题,这大将军、大司徒,都能给他当!

  “山西道监察御史傅应祯何在!”朱翊钧又摸到了一本奏疏,看了一眼,立刻变了个模样,满脸的怒气,连语气都森严了几分。

  傅应祯赶忙出列俯首说道:“臣在。”

  “啪!”朱翊钧将手中的奏疏猛地掷在了地上,厉声说道:“尔不当人子!”

  “尔举进士,先生为尔总裁;尔任部曹,先生看尔忠义,举荐尔改为御史;尔受先生恩厚矣!今日上谏,弹劾先生?”

  “哪怕是换个浙党,族党、晋党的人出来说这番话,朕都不会觉得奇怪,大明国朝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偏偏是你!”

  “你还是个人吗?”

  朱翊钧真的动怒了,他从哪里没有这么直白的骂过人,他拳头握紧,若是手边有把戚家腰刀,非要给他一个丁字回杀不可。

  傅应祯算是张居正的学生,隆庆五年进士,张居正举荐了他做御史。

  傅应祯这第一本奏疏,就是弹劾张居正洋洋洒洒数千字,说张居正没有容言之量;说张居正不是元辅,不是当国,是实质上的宰相;说张居正托疾以逐高拱出内阁,又以王大臣案诬陷高拱;说定襄王朱希忠没有奇功赠王爵;说张翰是张居正私用;说考成法是排除异己不胜不休;说张居正独占讲筵隔绝内外;说张居正主持宝岐司是传笑四方;说辽王以重罪是张居正挟私怨报复;说张居正贪腐,不在文吏而在武臣,所以稍给武将事权;

  说张居正当国,削减宗藩俸禄,是要谋朝篡位,是大奸臣,以法正之!

  什么东西!

  养条狗,还知道叫两声呢!

  傅应祯出列俯首,不卑不亢的说道:“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私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要死是吧!来人!”朱翊钧一听,平静的说道:“拖出去,杖毙!”

  今天就要让傅应祯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不就是背一本罪己札记吗?

  两名缇骑走上殿来,一脚踹在了傅应祯的腿窝上,两手一架就要把他拖走。

  傅应祯都蒙了,他就说了一个死且不朽,就是个夸张的说辞,大家都弹劾张居正,博不畏权贵的清誉,这种比干挖心的词,不是比比皆是?怎么轮到他,就要被杖毙而亡?

  他就求点清誉,不是求死啊。

  “陛下,不可。”张居正一看到了这个局面,赶忙站了出来,小皇帝已经勃然大怒了,连刺王杀驾案,小皇帝都是在利益交换,到了这件事上,能这么生气,是张居正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局面!

  他一直以为小皇帝因为江山飘零、国朝崩坏,已经变得和廷臣一样,是一架无情的政治机器,愤怒这种情绪已经不会遮蔽理智,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要杖毙言官!

  当年嘉靖皇帝杖毙言官,陷入了多大的被动当中。

  他就留了一个空白的浮票,天下弹劾他张居正的人多了,缺这一个门生吗?

  “先生!”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语气温和了一些说道:“先生,他不当人子,受先生恩厚提点,如何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缓缓跪下,俯首帖耳,略显悲戚的说道:“是呀,国朝二百年来,无门生劾师长者,他劾了臣,他是御史,本就风闻言事,耳目之臣,杖毙言路闭塞,岂不是坐实其指控之言?”

  “陛下,三思。”

  朱翊钧一甩袖子,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怒火,看着张居正,眉头紧皱的说道:“好人就该被欺负吗?”

  “朱纨如此、胡宗宪如此、戚继光如此、俞大猷如此,殷正茂如此,如今,先生亦如此,做点事,怎么这么难?这等逆贼,留之何用?真的能养骨鲠正气?”

  张居正再上谏言:“陛下若因私废公,臣不敢苟同,座主门生乃私,国家之制为公,陛下曾问臣公私,陛下笃信好学,大明元气再复两分,臣诚不愿因私废公。”

  “他也配当耳目之臣?”海瑞出列俯首说道:“就他弹劾那些罪名,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虚伪,若是反驳,反而让他得了清誉,若是将其杖毙,岂不是全其死而不朽之名?千古论断,皆言其诤谏,杖毙他,反而让他得逞了。”

  海瑞也站出来劝皇帝,不要为了这种人生气,杀了他,他岂不是真的从贱人成了诤臣?

  朱翊钧闭目了片刻,才睁开眼,面色逐渐温和,看着傅应祯说道:“傅应祯,你看到了吗?先生在回护你,到了这个地步,先生还在回护你,先生为帝师,国朝元辅,天下之先达,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搜肠刮肚的为你辩护周全一二。”

  “朕也是先生的学生,你不尊师,朕尊师,你能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朕做不出。”

  “先生请起,就依先生所言。”

  张居正再叩首,郑重其事的说道:“谢陛下隆恩。”

  “把他身上的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了,就他也配当先生的学生?!”朱翊钧眼睛毒,立刻看到了傅应祯身上的腰牌,厉声说道:“诸位明公,朕知道你们有门第,但不能没有门槛,若是要收这等糟烂货,不过引人嗤笑罢了。”

  缇骑放开了傅应祯,猛地把全楚会馆的腰牌摘下,送给了张居正后,行军礼一揖,仍值守殿门口。

  “谢陛下开恩,谢先生救助。”傅应祯真的被吓傻了,连忙磕头跪谢。

  “散朝!皇叔、元辅,且随朕来。”朱翊钧站起来,一甩袖子就离开了皇极殿,今天朱载堉回京,不在朝会后廷议,本来朱载堉回朝,是一件顶高兴的事儿,但是被傅应祯一搅和,朱翊钧的心情变得很糟。

  朱翊钧到了文华殿偏殿,坐在千里镜前,愣愣的出神。

  张居正和朱载堉来到了偏殿时,张居正看到了和往日里完全不同的陛下,无论是阳光开朗、还是不可名状,亦或者是凶神恶煞的和骆思恭对打,还是对各种知识孜孜不倦的追求。

  张居正始终能从皇帝身上看到那种激扬、进取的斗志,而今的皇帝似乎有些心灰意冷,有些落寞。

  文华殿的偏殿是简陋光学试验室,厚重高大的帷幕拉开了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寒冬的阳光照在了朱翊钧的身上,这一束光,显得有点冷。

  小皇帝就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千里镜、六分仪、一大堆的光学镜片,这些东西好像在无声的嘲弄着朱翊钧,做那么多有用吗?张居正做了更多,也做得很好,又有何用?换来的是自己的门生,狠狠的扎了一刀,刀刀见血。

  朱翊钧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神情有些落寞,情绪也有些低落。

  皇叔朱载堉总觉得心头一股的憋屈,攥紧了拳头。

  是呀,他们家有冤屈,可先帝给他们家恢复了王爵,还加了俸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嘉靖皇帝已经走了八年多了,连先帝都走了两年多了。

  张居正这么厉害的元辅,小皇帝如此伶牙俐齿,居然如此步步维艰。

  退一万步讲,作为皇叔,哪怕是远房皇叔,难道就看着小皇帝被外人这么欺负?

  可是朱载堉认真盘算了一番,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就今天这局面,他的处置,恐怕还不如自己的侄子强。

  “参见陛下。”张居正上前行礼。

  “参见陛下。”

  朱翊钧转过头来,开口说道:“免礼。”

  张居正又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冷厉的光里,笑容很是温和的说道:“陛下,很失望吗?”

  “有一些。”朱翊钧点头,看着张居正有些困惑的说道:“先生,似乎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和失望呢。”

  张居正想了想摇头说道:“以前的话,会有些困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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